与此同时,门外处,始终站着看不出破绽的楼心夜,忽然来了个微不足道的踉跄。
“楼队!”周怀正眼见尖,但立马就对方被拦住了下文。
“你去把车开过来。”楼心夜摆摆手,弱声道,“我懒得走了,就在这等你。”
周怀正二话不说,连忙朝百米外的黑色红旗奔去,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对那辆老古董报以了好感。
等楼心夜爬上副驾驶座,周怀正猛踩一油门,绝尘而去。
悠悠的山路十八弯,拦不住老司机周怀正宛如车神的开法,连安全带报警器都没眼看了。
“楼队,系下安全带。”
周怀正又往下坡路上灌了点油门,报警器还是像被捅了窝似的玩命叫唤。
“楼队?”周怀正从百忙之中分出一只眼,往副驾驶座扫过,差点没把方向盘给卸下来。
楼心夜在座椅上缩成个团,歪在门那侧,露出背后光荣负伤的左肩,黑紫色的血和泉眼似的喷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坐垫上。
车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带有腐尸毒的血味,周怀正皱紧眉头,唤道:“你还好吗?”
楼心夜猫着一动不动。
周怀正心头一咯噔,赶紧把手伸到楼心夜面前试探鼻息,却被一只有气无力的手拦在了半空。
“别吵,还没死呢……”楼心夜沉沉地抬眼,“看在你可怜的楼队一晚上连栽两次的份上,开慢点成吗?”
这话说得周怀正脸上一阵火辣,顺脚带了点刹车,以免以后被冠上谋害上司的罪名。
“感觉如何?”周怀正问。
“哦,还好。”楼心夜的口吻极其生懒,“尸毒倒没什么问题,就是血放得有点多,刚经脉逆行还没缓过来……”
周怀正忽然想起出发之前,在解签书上看到的四个字:血光之灾。
他就不应该痛痛快快放着上司胡来……
周怀正:“你撑着一会,等下了这座山,我就给你拔毒。”
楼心夜:“别拔了,再放血拔毒,我就真要扑街了……”
周怀正“……”
“我就不回特别处了。”楼心夜又闭上了眼,“你直接改道送我去鬼市吧。”
*
白虹公馆和鬼市,一个在康城北,另一个在康城西,除了都地处城市边缘,其他方面没有半点相同之处。
甚至论及名声,前者一般人想来不一定能来,后者则是请人去都不一定有人去。
很久以前,大概是上世纪末。那时候的鬼市还不叫鬼市,而是叫做古董一条街。
顾名思义,聚在这的多是卖古玩的商人,还有自诩内行的淘客,从天亮开市到天黑准时收摊。山高皇帝远,故而什么牛鬼蛇神都有,良莠不齐,鱼龙混杂。
因为夜里看不清货品成色,古董街晚上很自觉地不会有人摆摊。除了一天夜里,有个倒卖铜铃的小贩发现在古董街落了货,这才歪打正着地给他碰上了奇怪的东西。
那晚夜风瑟瑟,吹得小贩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揣着铜铃埋头就走,忽然觉得肩膀被什么猛地一撞,怀里的铜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这一撞本不要紧,偏偏小贩回头吼了一嗓子:“你不长眼睛啊!”
紧接着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从他脑后飘来,拌蒜似的絮叨着:“眼睛……我的眼睛……”
和古董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铜铃通灵,容易引来一些极阴的东西。小贩被这一嗓子喊得头皮发麻,转头一看,身后站着个披头散发挡住脸的人,露出一对空洞的眼窝盯着他。
那是一只没有眼睛的鬼!
刹那间,欢闹声、招呼声迎面扑来,宛如古装剧里的瓦市,还有几缕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小贩身子猛的一沉,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中,有声却无光,眼前黑压压的一片。
这——他|妈就是个鬼市啊!
自那以后,鬼市之名不胫而走。结果非但人气不减,反而多了闲来无事自认胆大的年轻人,半夜跑来探险试胆。
当然结局全是无一例外的、被吓得不轻。
楼心夜才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跑鬼市来试胆。
黑色红旗停在离牌坊十来米远的地方,她有些迟缓地爬下车,回头对周怀正道:“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
“那怎么行呢?”周怀正不放心。
楼心夜:“朱雀令护我不护你,你跟我进去,等会怎么出来?”
周怀正:“我可以不出来,一直在里头等你到天亮。”
“可别,我今晚要在那过夜的,睡觉时候被个大男人看着,多恶心啊?!”
周怀正:“……”
“成了,没几步路。”楼心夜淡淡道,“你不放心,就以金蝶为信,看到金蝶你就回去吧。”
周怀正只好嗯了一声。目送着楼心夜离开,他忽而道:“鬼终究是鬼,有些本性改不了,万事还需小心。”
楼心夜歪过头胡乱地笑了笑,活像把父母话当耳旁风的小年轻。她将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仰望着牌坊上模糊的雕花字,一脚踏了进去。
*
眼下十二点刚过,正是子时,也是一天中阴气最盛的时候。
随着生人闯进,规规矩矩的鬼市有如巨石砸落水面,瞬间溅起轩澜大|波。熙熙攘攘的集市声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将人淹没,逐渐沉到了最底部。
太阳落山,阴阳更迭。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鬼市——黑压压的,全是鬼魂的十里长街。
仅一牌坊之隔的距离,楼心夜能感到这里的温度要比外头低了不少,还有无数双空洞漠然的眼睛,正幽幽地注视着自己。
那时鬼魂对活物渴望的本能。
不巧的是,楼心夜身上挂着一溜彩,生魂的味道和香甜的血气活像一道移动靶子,从入口一路飘飘而来,不知逼疯了多少饥渴的魂灵,争先恐后地聚上前去。
然而那种癫狂只维持在以楼心夜为中心、半径十米的圆形外,没有鬼敢越过雷池一步。
十米圆形范围以内,楼心夜拔高了拉链,在万千鬼魂虎视眈眈的注视下,撑着身板缓慢前行。
长街两侧街坊林立,从风格来看,大约是大宋年间的产物。沿青石小路走到中段,楼心夜在一座亮着的小楼前停住,环顾四周一番后,推门而进。
确认后头没有多余的跟屁虫,楼心夜信手拈来一只金色的蝴蝶,就着门外一放,金蝶便飘飘抖抖地飞上了夜空,成了比月亮还要耀眼的存在。
鬼市外头,如约看到金蝶的周怀正松了口气,坐进车里悄然离开。
楼心夜放下木质门栓,转身面朝里。
小楼上下灯火幽明,像极了古时候的青楼,却不见零星半点人影。只有一只银瞳黑猫卧在楼梯上,如一坨黑毛团子,警觉的眼神盯着不速之客。
“去把你家主子喊来。”楼心夜淡淡道。
黑猫哼唧一声,不紧不慢地蹿上楼去,浑圆的身子刚闪现过木栏杆,就被一只细腻白净的手轻轻抱起。
楼心夜抬眸看着楼上的人。
褐色雕花扶栏旁,有美人掩面正轻笑,发上的金钗随一颦一簇而动。正所谓独倚玉栏,无语点檀唇。她垂眸笑道:“哟,今儿是什么风,把朱雀使您给吹来啦?”
“听起来怎么觉得你不欢迎我?”
“弥弥怎么敢呢?”美人放下黑猫,“朱雀使难得来一趟,这十里街的鬼迎之都不及呢,不信您听——外头可热闹了。”
“可别,我有人多恐惧症,消受不起。”
弥弥捂着小嘴咯咯一笑,一眨眼的功夫,便闪现到楼心夜跟前,软似无骨的手就着其胸口轻轻一推,将她推倒在不知何时幻化出的软床上。
楼心夜垂着眼,盯着她欺身而上,肆无忌惮地将手探入自己后领,失去血色的嘴唇抿着不语。
只听唰——的布料撕开声,血迹斑斑的黑色外套一分为二,被拎着往墙角一丢,当即碎成一团黑渣。左肩处被毒血泡得溃烂的伤口|暴露在烛光之下,格外触目惊心。
即使如此,楼心夜还是闷着一声没吭。
“好生厉害的腐尸毒。”弥弥幽幽道,“又是哪个南境的小白脸不知死活招惹您了呀?”
楼心夜动了动唇:“为何是南境?”
“南境即苗疆。和湘西不同,苗人多以蛊炼尸,炼成的尸有种蛊渣子味,就和您现在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楼心夜:“你是意思是,这尸不是自己尸变的,而是有人刻意炼成的?”
“朱雀使正解。”
楼心夜的神情肃然一拧:“你说的以蛊炼尸,到底是怎么个炼法?”
“先找到合适炼尸的引子,封住五感六息七经八脉,趁着人还是活的,塞进蛊坛子里封住,再在尸窖里闷上个几年几十年。用这种法子炼出的尸,可谓是人间至宝。”
弥弥薄红脂粉下的脸闪过一丝阴邪的鬼气:“不过呢,再怎么至宝,也比不上朱雀使您的半缕灵息呀——”
楼心夜听在耳中,一脸无动于衷地望着她。
楼心夜生而为人,却总是和阴边的东西打交道,她很清楚鬼魂的本性:渴望着魂、渴望着血,渴望着所有活人才会有的东西——比如,灵息。
所谓灵息,是一种只会在活物身上出现的东西,随岁月和力量的累积,逐渐沉淀、精炼。其本质有点像内丹,只不过内丹有形,而灵息无形。
从另一方面,灵息的强弱代表了该生命体灵的强大程度,活得越长、灵力越强的人,其灵息也就越强、越浓且越纯。
对于已死的鬼魂而而言,灵息就好比神丹玉露,渴求却不可即。只要吸上一缕半口,也能快活得像神仙。
更何况,是堂堂朱雀使的半缕灵息。
“不就是半缕灵息吗。”楼心夜漠然道,“你要就拿去呗,反正多着是。”
听到此话,弥弥眼中泛着兴奋且贪婪的光,但很快被她压了下去:“既然朱雀使这么说了,那我就只好——”
“等等。”楼心夜拦住对方胡来的嘴唇,“先帮我把尸毒弄干净,今晚我就在这休息,不准放任何人进来。”
弥弥笑着道了声好,旋即把冰凉的嘴唇覆上肩窝,细索的舌尖轻舔着伤口,所及之处如冬雪落境,水凝成冰,迅速结成黑紫色的痂。
同时半缕看不见摸不着的灵息透过肌肤,悄然循入弥弥的口中。
要是换做是人类,照这么个舔法,估计早就阵亡了。
等把伤口舔了个遍,弥弥拿手拨弄起楼心夜脖间的绳结,似乎牵引着什么在贴身衬衣下方隐隐起伏。
楼心夜没有拦着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淡然问道:“怎么,这你也想要?”
“不敢。”弥弥把头轻伏在楼心夜胸口,细声道,“见朱雀令如见四使,四使在上,万鬼莫不率从。”
楼心夜嗯哼了声,意思是有贼心没贼胆。
随着起伏频率渐大,隐约可见楼心夜脖颈上挂着的是个硬币大小的圆。
然而弥弥终究没掏出那个圆,而是起身道:“尸毒凶悍,肉体凡胎比不得我等已死之人,朱雀使还需多加小心。”
楼心夜揉了揉眉间,“一时不慎,下次会注意的。”
弥弥神色一宽,被脂粉味盖住的死气飘飘然,问道:“您要将此事告知青龙使吗?”
听到“青龙使”三个字,楼心夜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麻烦之色。
“我说过的,不要在我面前提杨真。”楼心夜蹙着眉,冷冷道,“不管是谁,都不准。”
“好好好,朱雀使说不准,就不准。”
弥弥的眉眼敛着股笑意,她一手摩挲着楼心夜脸颊,另一手轻轻覆住眼睛,像哄人入睡般呢喃着:“尸毒已经给您拔干净了。夜还长,您快休息吧,等天一亮,我就叫醒您。”
说罢,她把手从楼心夜脸上挪开。后者的眼皮安详地垂着,呼吸平缓而均匀,显然已经睡了过去。
消失的黑猫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唰地跳上弥弥的手臂。其银瞳盯着纸糊的窗户,下垂的尾巴灰溜溜地夹在两腿之间。
弥弥轻抚着爱猫,转头看向了门外。
月凉如霜,照着十里鬼市煞白如昼,同时将一介颀长且模糊的人影倒映在了窗上。
从外形来看,那影子应该是套了个连帽的袍子,轮廓之夸张,不像是现代的产物。他既不打算进来,也没准备离去,就这么一直伫立着。
弥弥望着人影淡然一哂,道:“朱雀使已有吩咐,不论来者何人,一律不见,外头凉,您——还是请回吧。”
说罢,门口的人影就如断电般,消失不见了。
弥弥又是似笑非笑,凭空扯来金丝绣花毯子替楼心夜盖上。玉葱似的手化成森森白骨,就着张灯结彩的小楼一挥,周遭登时暗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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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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