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勺小心翼翼地从锦盒里头拿出那只金钗来,捏在手中细细地端详着,嘴角一直都挑着,眼角眉梢满是笑意。沈勇偷眼瞅着她,也不好表现得多在意她的反应,不然丢面子呀。
方一勺看了好一阵子,才将钗递给沈勇,道,“给我戴。”
沈勇有些不好意思,“你自己戴。”
方一勺道,“看不见。”
沈勇给她看了看自己的手,道,“我刚刚摸地了,脏!”
方一勺将钗又放回了锦盒里头,将沈勇的手抓过来,用袖子小心地给他擦了擦。
沈勇傻乎乎的,就见方一勺雪白的荷叶边衣袖上,沾了一块灰糊糊的印记。
擦干净后,方一勺将钗放到他手里,道,“给戴。”
沈勇翘起嘴角,仰脸看了看,就将钗斜插在了方一勺的发髻之中,端详了一下,点头,“嗯,好看!”
方一勺美滋滋伸手摸了摸,又往里头插了一点。
“唉。”沈勇拦她的手,道,“露在外头好看。”
“不行呀。”方一勺道,“松的,万一掉了呢?”
沈勇有些哭笑不得。
方一勺又摆弄了一阵子,觉得很满意而且绝对掉不了了,才站了起来,跺了跺有些酸麻的腿,心情比这天还好呢。
沈勇也站了起来,突然……余光就看到林子里似乎人影一闪。
沈勇一皱眉,猛地想到昨天静怡师父说的……女鬼的事情了,他没出声,不然方一勺又该吓死了。不过沈勇有些纳闷,这会大白天能出来的,那就不是鬼了啊?!
方一勺倒是没注意到,她还沉浸在沈勇送她金钗的高兴中呢,她这辈子还没带过金钗呢!
沈勇装得若无其事,对方一勺道,“拜完了,我们回去吧?”
“嗯,好!”方一勺点点头,就和沈勇一起往外走了。
刚走到了林子里,沈勇突然拽了方一勺一把,对她示意噤声,然后两个人一起隐到了灌木丛里头。
方一勺睁大了眼睛看沈勇——怎么了相公?
沈勇对她眨眨眼——等着瞧呗!
方一勺歪过头,静静地和沈勇一起蹲在灌木丛里头。
不多会儿,就看到坟边的树丛之中,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方一勺吃惊,沈勇捂住她的嘴巴,示意——别出声!
又过了一会儿,就见灌木丛后一个白衣的女子走了出来。
就见那女子年岁不大,大概就十四五岁,穿着一身朴素的白布衫,各自不高,样貌还挺干净,但是面黄肌瘦的,手里提着一个篮子,小心翼翼地跑了出来。
只见她走到了那座无字碑前面,又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了,才将篮子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沈勇和方一勺仔细地看着,就见她拿出来的是香烛之类的……随后,她注意到了方一勺放在那里的往生糕。
小丫头伸手轻轻拿起一块糕点来看了看……发现手感还有些温热,犹豫了一下,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她嚼了嚼,眼睛睁得大大的,这种表情沈勇见得太多了,吃过方一勺做的东西的人基本都会有这种表情。就见那丫头快速地吃了一整块,似乎不够,又吃了一块……方一勺总共留了四块在那儿,小丫头吃到了第三块的时候,想去拿第四块,但是手停住了。
她擦了擦嘴巴,将那块糕点放到了无字碑的上面,道,“娘亲,这糕点好吃,您吃吧。”
方一勺和沈勇听得清清楚楚,对视了一眼,是坟里人的闺女……可是,静怡师父并没有提到当年那位表妹还有个闺女啊!
沈勇一挑眉,凑过去捂着方一勺的耳朵小声道,“昨晚上在这儿哭的就是她么?”
方一勺点了点头——有可能!
沈勇想了想,指了指自己,一指右边,又指了指方一勺,一指左边……那意思像是说——包抄,别让她跑了。
方一勺觉得这丫头面向老实,而且刚刚看她吃糕点的样子,有些可怜。
沈勇皱皱眉头,轻轻推推她。
方一勺也知道,这是正经事,就点点头往左边去了。
沈勇往右边去,两人突然从草丛里冲了出来,沈勇喊了一嗓子,“别想跑!”
“呀!”
还没等方一勺说话,就听那丫头叫了一声,搂着那无字碑哭了起来,“娘亲……”
沈勇一愣,方一勺瞪了他一眼——你抓人就抓人么,干嘛吓唬她呀?!
沈勇摸了摸脑袋。
方一勺走上前,拍拍那丫头,见她还是很害怕,就道,“你别哭了,我们不是坏人。”
丫头依旧抽抽噎噎,方一勺打开了食盒,从里头拿出一块往生糕来递给她,道,“来,再吃一块。”
丫头犹豫了一下,见方一勺又拿出了几块来放在了她娘亲的墓碑上面,才伸手接了,只是不敢吃,拿着看方一勺。
方一勺摸摸她脑袋,道,“我娘也死得早,别怕,吃吧。”
小丫头抽了抽鼻子,搂住方一勺哭了起来。
沈勇这辈子最怕女人哭了,赶紧就退到一边去,不过……刚刚方一勺说她娘也死得早的时候,觉得心里头怪怪的……嗯,酸酸的。
哭了一阵子,小丫头的情绪平复了下来,方一勺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啊?这里头葬的真的是你娘亲么?”
“嗯。”小丫头点了点头,道,“我叫妙石头。”
“妙石头?”方一勺睁大了眼睛看她,问,“这名儿比我那个还有意思呢。”
妙石头小声道,“嗯,师父说,我没爹,石头里蹦出来的,但是以后应该是个妙丫头,所以要叫妙石头。”
“呵。”方一勺让她逗乐了,道,“这么有趣呢?”
沈勇在一旁忍不住翻白眼,道,“你师父拿你当傻子骗呢?还石头里蹦出来的,没爹你娘哪儿来的?”
妙石头看了看沈勇,良久才摸了摸头,看方一勺,“是哦……”
方一勺忍不住笑,原来是个傻丫头。
“呃,小石头。”方一勺突然想起来了,就问他,“你师父是谁?”
妙石头摇摇头,“不能说。”
“为什么?”沈勇问。
“师父不让说。”妙石头小声嘀咕,我该走了,边站起来,看了看她娘亲墓碑上的两块糕点,有些犹豫。
方一勺拉住她,问,“小石头,你跟我们说,你师父是谁?“
妙石头似乎有些为难,沈勇见是个傻丫头,就说,“唉,小丫头,听说过什么叫吃人嘴短么?”
妙石头噘噘嘴,看方一勺。
方一勺瞪沈勇,沈勇无奈转过身,心说……不管了!
正在僵持不下,却听到一个声音从林子里传了出来,“是我。”
沈勇和方一勺一愣,抬眼看林子的方向,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就见一个人走出了林子——静怡师父。
“师父……”妙石头小声叫道。
静怡点了点头,沈勇问她,“师父,你昨晚可没跟我们提起她。”
静怡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也猜到,迟早会被你们发现的。”
沈勇和方一勺对视了一眼,方一勺问,“这个孩子真是她闺女?”
“嗯,石头就是我昨天跟你们说的那位苦命人的女儿……她被丈夫抛弃,是因为她生了个女儿。”
沈勇皱眉,心说,他老子有毛病么?女娃多好啊,生儿子多恨得慌,闺女乖巧懂事又孝顺……想到这里,他自己也有些泄气了,伸手搔了搔腮帮子,听着静怡继续说。
“她娘和她流落街头,让我救了,后来他娘将这孩子交给了我养,自己出去挣钱送来。若不是为了这孩子,她也不会去青楼。”静怡道,“只是,她始终不想让孩子知道有个她那样的一个娘,所以一直都不告诉她也不见她,死了也不让写名字……我将她葬在了这里,是为了让丫头每天都能来看看她。”
方一勺不无感慨地说,“这世上,为什么就有人那么惨呢。”
沈勇皱了皱眉头,道,“师父……出家人不能骗人的吧?“
静怡脸色微微一变,迟疑地点了点头。
沈勇问她,“酒楼老板……是你杀的么?“
方一勺睁大了眼睛看沈勇,就见他一脸认真,便也转脸看静怡师父。
过了良久,静怡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点头,“是。”
这回答一出来,方一勺和沈勇都傻眼了,沈勇不过是想诓她一把,没想到老尼姑太老实,一诓就说实话了。
静怡道,“我早知道有瞒不住的那一天……疯和尚不过是为我顶罪而已。”
随后,沈勇和方一勺带着妙石头和静怡师父一起回了府衙,找到了沈一博。
沈一博听静怡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原来,疯和尚并不疯,只是因为表妹的苦难遭遇而自责,他住在这里,为的是守护这丫头。虽然妙石头是酒楼掌柜的女儿,但是她本性像她娘,是个好姑娘。疯和尚每天坐在树上看酒楼,一是的确心中有恨,二是为了要提防酒楼掌柜的。
他装作疯疯癫癫的,经常去偷些香客的吃食,不过是想给妙石头弄些零嘴儿。
沈一博听得皱眉,摇头叹息。
“可是纸始终包不住火。”静怡道,“那天酒楼掌柜的来烧香,偶然看到了妙石头,因为石头和他娘太像了,所以被发现了。他要将石头带回去,于是,疯和尚就和酒楼掌柜的打了起来。疯和尚不过是个书生,掌柜的以前可是个流氓……他将疯和尚打伤了,扬言说过几日来接妙石头,我们若是不交出人去,就放火烧了我的长乐庵。”
沈勇听着,心说——比我还恶霸啊。
“疯和尚伤了,石头吓坏了,我当时心中有恨,便鬼使神差地,就带着剪刀下了山。”静怡道,“那天酒楼人很多,掌柜的见到我后就悄悄带着我上楼,他以为我要和他商量将石头还给他的事情呢。可是我一句话都没说,就用藏在袖中的剪刀,捅了他。”
沈一博皱眉摇头,“怎么如此糊涂,为什么不来报官?”
“一念成魔……”静怡苦笑了一下,问,“你们可知,我捅了他后,他说什么?”
众人都摇头,在他们心里,这掌柜的坏事做尽,乃是十恶不赦之人,能说出什么气人的话来?
“他指着桌上的那一箱子珠宝,说,‘这个带走……给石头,我对不起她娘。’还跌跌撞撞帮我推开了窗户,让我从那儿走。”
方一勺听得心里难过,问,“他是良心发现了,想要接妙石头回去好好照顾的吧?”
静怡点了点头,“我浑浑噩噩便拿着箱子回来了,将银两给了疯和尚,让他带着石头赶紧跑,去个别的地方安安心心地生活。可是他说不行,让我照顾石头比较好,毕竟石头跟我有感情,于是,我们就提心吊胆地熬着。不多久,你们正好来了,所以疯和尚才会演了那么一处,他洒在衣服上的,那是猪血,还特意在墓碑后面写了血债血偿,为的就是让你们怀疑他。昨晚你们在林子里看到的人就是石头,她因为找不到疯和尚了,所以就去她娘坟边等,但是人没来,她便在那里哭。后来发现你们来了,她就躲起来了,那林子她很熟悉,躲起来了一般人根本找不到。我跟她说过,若是晚上去有人发现她了,就装鬼吓唬他们。”
……
这一下,案子终于是水落石出了,沈一博皱眉,这案子不太好判啊……如果说公事公办,老尼姑杀了人就有罪,但是,情有可原。
方一勺很想为老尼姑求情,就道,“爹爹……”
话没说完,沈勇拽了她一把,他自然知道,沈一博最烦别人干扰他查案了,他总听人说,有人因为干扰他爹审案被打板子。
沈一博本来也想听听方一勺的意见,没想到让沈勇拦住了,而且沈勇看方一勺的眼神,像是提醒她——别插嘴,小心他打你。
沈一博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听了如此压抑的故事就有些憋气,他咳嗽了一声问沈勇,“勇儿,你说,这案子怎么判?”
“呃……”沈勇愣住,心说,糟了糟了,殃及池鱼了。
沈勇本想,以他爹的为人,铁定是大公无私啊,还能怎么样?徇私枉法他是最烦的了必然是秉公办理了。想到这里,沈勇就想开口,却感觉方一勺拽了拽他的衣裳角。
沈勇低头看,就见方一勺仰着脸可怜兮兮地看他呢,像是在说——你给老尼姑求求情吧,她若是被关起来了,那石头该多可怜啊。
沈勇愣住,就听沈一博崔问,“说呀!”
沈勇犹豫了一下,叹气,又看了看眼方一勺抓着自己衣袖的手——算了,豁出去了!
沈勇回过头对他爹道,“那个……爹,杀人是应该偿命……不过静怡师父杀人了,她也救人了啊,那怎么算?”
沈一博一愣,微微皱眉,问,“救人?”
“对啊。”沈勇道,“当年若不是老尼姑收留他们母女,后来又代为照顾妙石头,她们母女说不定都死了,这难道不是救人?”
沈一博听着觉得有些道理,就道,“接着说。”
沈勇见他爹没骂人,胆子也壮了些,就道,“那酒楼掌柜的虽然现在被人害了,但他当年也害人了啊!”
沈一博又点点头,道,“你痛快些说行不行啊?”
沈勇索性道,“说白了,当年酒楼掌柜的若是没使坏,石头和她娘也不至于那么悲惨,她娘不至于死,石头也不至于被静怡师父收养。静怡师父要是不收养石头,也不会被酒楼掌柜的发现,酒楼掌柜的若是没发现,也不会因为抢女儿而惹来杀生之祸,可万事的源头,还不就是因为掌柜的弃了石头的娘么?!说来说去一句话——因果报应!”
沈一博一愣,盯着沈勇傻了。
沈勇道,“这报应到这里我觉得就算了解了,如果还要让静怡师父去蹲大狱,那石头就又少了个疼她的人,她得罪谁了?”
“相公!”方一勺搂住沈勇的胳膊,“你好聪明啊!”
沈勇转脸看她,心说,喂,你不要紧吧,我这个叫胡搅蛮缠好不好啊……
“哈哈哈……”
而此时,沈一博则是哈哈大笑了起来,摇头道,“好好……好一个因果报应!静怡听判。”
静怡跪下听判。
“你杀人有罪,罚你关十年。”沈一博就见沈勇和方一勺的脸都拉了下来,便接着道,“不过,不用你蹲大牢,关在佛堂里吧,常伴佛祖左右,为死者超度,为生者祈福。”
沈勇和方一勺对视了一眼,都是又惊又喜。
方一勺咧开嘴笑了,沈勇也挺高兴,转脸,就见他爹正皱眉看着他呢,那眼神怪怪的。沈勇赶紧收敛,心说……哎呀,老头儿不会记仇吧,别一会儿又让跪祠堂啊。
不过……之后沈一博并没有让沈勇跪祠堂,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沈夫人听说了妙石头的事情后,心疼不已,考虑到她一个黄花闺女留在尼姑庙里始终也不是个事儿,沈夫人就跟静怡商量,留妙石头在衙门里。让她跟着方一勺,一勺是才女,可以教她人字,而家里也能吃得好些,省的丫头饿得面黄肌瘦的,等过些年,再给她找个好人家,以后不用受苦。
静怡自然满口答应,疯和尚也恢复了正常,他曾经高中很有文采,沈一博托人给他安排了个账房先生的活计,也改头换面重新开始了。
原本焦头烂额的案子,沈勇一句因果报应就一天的云彩就散了……不久之后,这个故事传遍了整个东巷府,所有人都觉得沈一博判得好,另外,对沈勇也是刮目相看。
三天后,沈勇依旧在晌午的时候奔向厨房,就见门口依然扒着一大堆的丫头下人,方一勺正在炒菜。妙石头这几天成了方一勺的小跟班,进进出出都跟着,一口一声姐姐,非常喜欢方一勺,方一勺也拿她当了亲妹子,好好照顾着。
沈勇凑过去问,“娘子,今天吃什么?”
方一勺笑了笑,道,“今儿个要庆祝石头来沈府,吃了这顿饭,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哦?”沈勇问,“那吃什么?”
“家七珍。”方一勺笑答,“一家人最常吃的七道美味家常菜。”
沈勇凑过去闻菜味,妙石头也伸长了脖子看。
“这七珍并不是说七道菜,而是说七种做菜的方法,炒、爆、蒸、炖、烩、煎、炸。”方一勺不紧不慢地道又哼哼了一首小曲儿:
家常七珍不寻常,
炒爆蒸炖烩煎炸。
丝瓜米线炒鸡柳,
酸辣豆芽爆腰花。
蘑菇花雕蒸乳鸽,
雪梨银儿炖肉汤。
丝瓜茭白烩鱼肚,
酱香豆豉生煎鸡。
江南蜜味炸鹌鹑,
一家合来,万事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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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七珍和因果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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