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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岁月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

    许晟言有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比很多女孩子的还要漂亮。林裴第一次见许晟言的时候,就直勾勾地看着他的手指,然后露出一副见到稀世珍宝的神情:“真是一双好手,天生是做妇产科医生的料!”

    可这句话在当时的许晟言听来,却像讽刺一般。手指好看,可以弹钢琴,做手模,为什么就一定要做妇产科医生?

    许晟言大学学的专业是西医临床医学。大四的时候,学校给他们提供了几家医院实习,依许晟言的成绩,他完全可以选择最好的那家。可是他考虑到实习期间没有补助和薪资,便把实习意愿选在了现在这家医院。因为这家医院的名气和规模都不是很大,人员也较稀缺,医院正以实习期间有薪资的条件,吸引医学院的学生。许晟言就是被吸引的实习生之一。他本来是想到这家医院做外科实习医生,可刚来没几天,就被院长叫去了办公室。

    “小许啊,你来医院这几天,还觉得习惯吗?”院长让许晟言在他对面坐下,脸上带着笑意。可这笑意却让许晟言心里一阵发麻。

    “还好。”许晟言认真地回答他,“进医院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我会努力的。”

    因为猜不透院长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许晟言的话听上去格外客套。院长笑笑,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语气温和:“是这样的,小许,你也看到我们医院的人不多,你是你们学校的尖子生,你能来这里实习,是我们的荣幸。”

    “院长你过奖了。”许晟言谦虚道。

    “上周妇产科那边多亏了你帮忙,不然人手根本就忙不过来。”

    提到那件事,许晟言脑海里一下就蹿出那个个子小小的短头发的女生来。许晟言不知道她的名字,当时他正在办公室整理资料,一个穿着白色大褂,满脸焦急的女生就突然冲了进来。她转过头东望望,西瞧瞧,最后把视线定在许晟言的身上。

    “办公室就你一个人吗?”

    “是呀。”许晟言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了看眼前这个急乎乎的女生,“都做手术去了。有什么事吗?”

    “我们科室急需人帮忙啊!”女生说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许晟言,“你是新来的实习生?”

    许晟言刚想点头回答“是”,结果话刚到喉咙,就被那女生上前拽住手臂。女生看上去很娇小,实际上力气却大得吓人,许晟言整个人几乎是被拖着走到妇产科的手术室的。

    “快拿手术刀过来!”

    许晟言刚穿好手术服,戴上口罩,就被手术室里的情景吓了一跳。虽然他在学校也上过解剖课,但身临手术现场还是第一次,更何况对方是一个身怀六甲的难产的女人。正在做手术的是妇产科唯一的男医生林裴,据说他在医院里已经待了将近二十年,这周边好多人家的小孩都是经由他接生的。

    “快拿手术刀过来!”林裴虽戴着口罩,但露在外面的那双凌厉的眼睛,仍旧把许晟言吓了一跳。

    结果许晟言因为紧张,把普通止血钳和小血管止血钳搞混,又把小血管镊和无损伤镊拿错。看到林裴如同寒冰的眼神,许晟言想,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自己都不知道被他杀死了多少次了。而那个拽自己过来的女生,则一直站在林裴身旁,观摩整个手术。许晟言心里一下就不满意了,怎么自己忙得要死要活,她却悠闲地站在一边?也太可气了吧?

    手术结束,林裴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才慢慢松懈下来。他摘下口罩,深深地喘了口气。许晟言看清他的样貌后才发现,原来他的面相非常讨喜:鼻子和嘴巴跟那双凌厉的眼睛非常不搭,像是把一个冷峻的人的眼睛和一个搞笑面善的人的鼻子和嘴巴重新组合在了一起。林裴看向许晟言的第一句话是:“真是一双好手,天生是做妇产科医生的料!”

    可许晟言才不想做什么妇产科医生!

    “是这样的,现在医院的妇科和产科都缺少男医生。妇产科是外科之一,经常有手术,女医生的体力明显不及男医生。现在就只有林裴一个男医生,因此增加男医生到产科和妇科,就成了医院的当务之急。”院长说到这里又扶了扶眼镜,笑着眯缝起眼睛,“你在外科实习,其实外科跟妇产科是互通的,在妇产科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最重要的是,男医生在妇产科是很吃香的哦!”他最后那一句略带调侃的话,让许晟言的心里略微有些发毛。

    “如果你愿意调到妇产科,医院每个月可以考虑给你一些补助。”院长老谋深算,早在许晟言来医院实习的第一天就知道,像许晟言这样的尖子生来这里实习,多半是因为家境不好,在经济上面有困难。他这句话完全击中了许晟言的软肋,正好打动了他。

    不出他所料,许晟言犹豫了一会儿,就爽快地答应了:“既然院长这么器重我,我就试试看吧。”

    许晟言去妇产科报到的第一天,又看见上次来办公室找自己的小女生。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她把额前原本厚厚的刘海用一个紫色发夹别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正在办公桌前翻看一个文件夹。

    许晟言进来时发出响动,那女生听到了,轻轻抬起头来。那是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姑娘,她仰了下头,站起身,很热情地带许晟言来到一个空座位。

    “我叫艾若,也是刚来没多久的实习生。”比起上次给许晟言留下的雷厉风行的印象,今天的艾若看上去,倒是挺乖巧的一个女生。

    林裴是妇产科的主任,也是唯一的男医生,许晟言和艾若这两个实习生都由他带。林裴快五十岁了,不过看上去已经是个糟老头,每天上班都是穿烟灰色或者藏蓝色的汗衫,到了办公室就把白大褂往身上一套。只要不戴上口罩,他一笑就特别像弥勒佛。许晟言想起小时候妈妈对自己说的“相由心生”,想林裴肯定也是个心善之人,所以才能生出一张佛相。

    “许晟言?”林裴笑起来,眼睛弯成两个月牙,饶有意味地看了看他,“小伙子很有天赋,不过造化这东西最终还是要看个人。”这话说得颇有玄机,听得许晟言一愣一愣的。

    不就是个妇产科医生吗?能有什么造化?许晟言表面毕恭毕敬,其实心里毫不领情。他想着,等实习期一过,拿完毕业证,就去别家医院。谁要一直待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许晟言的女友江筱月大学读的是销售,是大他一届的学姐,在一家商场的化妆品专柜工作。只要许晟言没有在医院值夜班,他就会下班后去接江筱月,两个人在商场附近吃一顿饭,然后手挽着手沿着江边走走。如果遇到两人都喜欢的电影,他们就会在外面买好爆米花进影院。

    许晟言甚至已经做好打算,等大学毕业,找到稳定的工作,就向江筱月求婚。周边也有男性朋友问许晟言,怎么谈一次恋爱就确定结婚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还没逛够呢,多没意思!许晟言只是笑笑,他向来是个惧怕陌生事物的人,就连去餐馆吃饭,每次都会选择一样的位置,点相同的菜。他和江筱月在一起已经三年,他已经习惯和她在一起的生活,也习惯她每次对自己笑,对自己哭,对自己发脾气。他觉得自己对江筱月的感情,已经不能简简单单地归结于爱情。

    因为昨晚做的梦,许晟言后半夜便一直没睡着,早上六点多便起床下楼,沿着小区外的街道慢跑。他并没有每天跑步的习惯,完全是看自己的心情。医学上有一种理论说,人在运动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叫多巴胺的物质,多巴胺可以使人心情愉悦,具有跟吃巧克力甜食一样的效果。所以他觉得,心情不好的时候,与其吃让身体发胖的甜食,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跑半个小时的步,只要出一身汗,然后回家冲个澡,就会什么事也没了。

    许晟言拥有这样的理论,完全是出于他的真实经历。他劝慰别人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开心,我陪你跑步呗。”不过大多数人只会把他的话当成是随口说说。

    许晟言十岁那年母亲过世,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极度的郁闷之中。他不开口说话,遇见谁都是一副沉闷的样子。父亲许军忙着照顾许晟言刚出生的妹妹许安朵,根本没时间注意他这个儿子不对劲,见他每天吃饭、上学、睡觉,过得和以前一样有规律,还以为母亲去世的伤痛并没有打倒这个十岁的小男孩。

    可是许军不知道的是,他每天拿给许晟言的零花钱,都被许晟言去学校附近的商店换成了高热量的巧克力,或者去蛋糕店换成甜腻腻的奶油蛋糕,然后一个人偷偷吃掉。许晟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迷上了甜食。大多数时候,他的床底下都藏有一盒巧克力。他不挑口味,每次去超市见到巧克力就付钱拿走。每次给江筱月买巧克力,他都会仔细地区分榛仁巧克力和牛奶巧克力,那已经是上大学之后的事了。

    在无数个睡不着的漫漫长夜里,许晟言躺在床上,手不自觉地就伸到床底,摸出一块巧克力,在黑暗中撕开包装纸袋,把巧克力含在嘴里,等它慢慢融化。那一整年下来,许晟言胖了整整二十斤,以前的衣服全都不能穿了。许军也惊讶于儿子的变化,但他更烦恼的是,本来家中经济就拮据,许安朵的纸尿裤、奶粉已经是一笔数额不小的开销,哪还有闲钱给许晟言买新衣服?

    “男孩子长这么胖,多难看啊!”于是吃饭的时候,许军装作不经意间说了这么一句。他就是想告诉许晟言,别再这么胖下去了!

    许晟言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没有吭声,心里却充满了对许军的怨怼:自己长这么胖,父亲却连一句缘由也不问。不过许晟言也不奇怪,如果许军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是对周遭事物稍有观察的人,那么他的母亲就不会死了。

    长久以来,哪怕是现在,许晟言都觉得自己母亲的死和许军有着很深的关系。在许晟言的母亲临产前几日,她就已经提及身体不适的事情。可是许军忙着去会牌友,丢下几张钱,嚷着让她自己去医院瞧瞧。年幼的许晟言在一旁也只能干着急,问母亲有没有什么事,要不要喝水。母亲只是摇摇头,说没事。到了生产那天,许军还在外面没有回家,母亲的羊水却破了,疼得在家里哇哇大叫。幸好许晟言机灵,先是给120打了电话,然后到对门敲邻居家的门。

    母亲已经被送到医院,许军才姗姗来迟。医生说,前几日就该来医院检查了,因为胎位不正,临产又耽误了不少时间,孕妇已经耗去太多精力,所以要让小孩顺利生出来的机率很小。

    “大人和小孩只能保一个了。”医生如是说。

    许军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瘫软了。他上前拉住医生的手说:“求求你,大人小孩都千万要保住啊!”

    “我们肯定会尽力,但是难保不会发生意外。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也得做出选择……”

    许晟言已经听不清那个医生说的话了,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耳朵边传来嗡嗡嗡的轰鸣声,像是在做梦。后来每当他回想起那天,都希望那只是个梦境。不过这个梦太长,一做就是十五年。

    许晟言在医院楼下的小店吃了碗米粉,准备上楼开工。结果他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见趴在桌上的艾若肩膀轻轻地颤抖着,还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听到响动,艾若慌张地抬起头,用手背抹了下眼睛,嘴角牵出一丝微笑来:“来了?”

    “嗯。”许晟言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径直走到衣帽架前,脱下外套,穿上白大褂。

    办公室里一阵沉默。这个时候艾若突然站起身,手里拿着一盒东西,放到许晟言的桌上:“我做的巧克力多拿滋,要不要尝尝?”

    许晟言看到玻璃盒里那四个精致的甜点,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他早就不碰甜食了,自从十几岁的时候,体重增加了二十多斤,又艰难地瘦下去后,他就再也不碰任何甜食,后来看到有巧克力的东西也会情不自禁地感到恶心。不过他看到艾若红肿的眼睛想,要是拒绝她,肯定又是在她心上刺一刀。他深吸了口气,面带微笑地说:“谢谢了。”然后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块放进嘴里。

    “其实这个是我昨晚给男朋友做的,打算今天给他送到学校去。”说着说着,艾若的眼睛里又有了泪水。

    巧克力甜滋滋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许晟言吞了口唾沫:“他不喜欢?”

    艾若难过地摇摇头:“我在他宿舍楼下,看到另一个女生挽着他的胳膊。”

    许晟言愣了愣,嘴里的多拿滋似乎也变了味道。他向来不会安慰人,看到艾若伸手擦眼睛,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艾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背对着许晟言坐着,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她一直颤抖的肩膀出卖了她。

    许晟言趁艾若不注意,偷偷去厕所,把吃进胃里的多拿滋全部吐了出去。他用食指用力往喉咙深处抠,然后“呕”的一声,连同早上的米粉也吐了出来。他用水漱了下口,有些虚脱地靠在墙上,眼前不自觉地又浮现出艾若那双流着泪的脸。

    许晟言高中的时候,已经成长为身心健全的男生。他喜欢打篮球,身材正常,一米八几的个头,在人群中看上去还算惹眼,成绩不说多好,考大学也绰绰有余。跟他那个喜欢到处惹是生非的妹妹比起来,他让许军省了不少心。但许晟言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表象而已,他年幼时的那块伤疤并没有愈合,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不断地加深溃烂。不过,人在长大的过程中是能够学会麻木的,许晟言精通此道的时间不过是比同龄人更早一些罢了。

    高中时许晟言住在学校,一个月回两次家,许军多半时候都不在。许安朵还在上小学,那个时候已经显现出问题少女的端倪。

    “又吃泡面?”垃圾桶里堆积的泡面盒散发出浓郁的味道,许晟言把垃圾袋打了个死结,扔到门外,“一个女生怎么这么不爱干净!”

    许安朵正躺在沙发上,边吃雪糕边看电视里的综艺节目。她对许晟言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压根不想搭理他。许安朵和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哥哥并没什么较深的感情,家里的两个男人都不怎么管她,只要不惹出大麻烦,就都由着她,想怎样就怎样。

    “你自己也学着做点家务啊!”许晟言把家里彻彻底底清扫了一遍,然后从冰箱里找出面条,就着仅有的食材,做了两碗西红柿煎蛋面。

    许安朵嗅到味道,立即起身,冲到桌子前。可许晟言一把拦住她,非常嫌弃地看了一眼:“先去洗手!”

    “龟毛!”许安朵不情愿地去卫生间把手洗干净,才重新坐回来。

    兄妹两人非常沉默,只有偶尔一声吸溜面条的声响。

    “爸最近都在干吗?”大概是意识到气氛太过奇怪,许晟言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知道。不过,我老看到他跟一个阿姨在一起。”

    “阿姨?”

    “嗯,爸让我叫她夏阿姨,她还开车带我和爸出去吃过饭呢。”

    许晟言顿时觉得嘴里的面条味同嚼蜡。他没再说话,吃完面,把碗洗好,拿上要换洗的衣物就出了门。下次再回来的时候,他在小区外面看见许军跟一个烫着栗色大波浪卷的女人搂抱在一起,那女人也是四十几岁的人了。许晟言觉得非常丢脸,就像光天化日下被人扒去了裤子一般。

    很小的时候,许晟言就意识到自己的爸爸跟别人的爸爸不太一样。别人爸爸大夏天撸着裤管穿着大汗衫的时候,许军却穿一件密不透风的白衬衫,出门前皮鞋一定要擦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许军常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是学校里的校草,弹得一手好吉他,每次校庆,他的表演都是压轴节目。学校里那些小姑娘为他疯狂,送情书,送礼物,每天一下课就跑到窗边来,就为看他一眼。也许这些话有夸张的成分在里面,但许晟言不得不承认的是,自己的爸爸长得的确不错,即使四十几岁了,仍有一种忧郁小生的气质。后来在大学的时候,他看了王家卫的《花样年华》,许军像极了里面的梁朝伟,一举一动都散发着一种魅惑人心的气味。许晟言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在内——愿意为许军这样的男人前仆后继。

    浪子和文艺青年碰不得,可偏偏许军两种都是。

    许晟言看到许军和那个栗色卷发女人后,直接转过身走掉了。那学期,他没有再回过家。高考结束后,许军才想起他这个儿子,打电话问他,寝室里的东西多不多,需不需要他去帮忙搬。

    “不用了!”许晟言语气很冷,挂了电话很长时间,都木愣愣地坐在床上发呆。

    回到家,许军兴高采烈地说要到外面的馆子去吃。他口头上说是庆祝许晟言高中顺利结束,其实却另有目的。

    按照许军游手好闲的习惯,他不可能带他们吃餐厅,更不用说开个包厢。许军对着菜单吧啦啦地点了一大堆菜,里面没有一样是许晟言和许安朵爱吃的。不过许晟言打赌,他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这兄妹俩到底爱吃什么。许安朵倒是无所谓的样子,菜没上桌,就拿着筷子吃起饭前小吃来,一碟盐水花生很快就被她消灭干净。

    这时许军的手机响了,他出门去接人。过了至少有二十分钟的样子,等他重新回来时,许晟言看到他身后多了个栗色卷发的女人。

    “夏阿姨?”许安朵见了也不陌生,熟稔地和那女人打了声招呼。

    “朵朵乖。”夏阿姨笑着看向许安朵,又对初次见面的许晟言示好,“你就是晟言吧?我经常听你爸爸提起啊,听说你成绩很好。”

    许晟言只笑笑,不说话。

    夏阿姨长得并不好看,但从衣着打扮来看,家里的经济条件应该不错,但也正是这点让许晟言心里很不舒服。

    这顿饭吃得格外尴尬。夏阿姨虽然极力地缓和气氛,可许晟言和许安朵都不怎么买账。许安朵完全是没心没肺,爸爸跟谁在一起,对她来说都造不成什么影响。她只顾埋头对着碗里的饭菜,除了必要的答话外,便什么都没了。

    饭吃到一半,许军把面前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喝光,然后深吸了口气,看向许晟言和许安朵,神情严肃地道:“我有事情跟你们说。”

    许晟言虽然已经猜到后面发生的部分,但还是静静地坐在位置上,听完了许军的话。

    “我已经和夏阿姨领证了。我一直没告诉你们,是想到晟言马上要高考,怕其他事会影响到晟言。现在晟言毕业了,也成年了,有些事情你们还是该知道的。我们准备下个月摆酒席,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问题?”

    “证都拿了,还能有什么问题?”许安朵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倒不是不喜欢夏阿姨。虽然他们见过很多次面,但都谈不上熟悉,所以也说不上喜不喜欢。

    “这是你们大人的事,只要你们觉得好,那就好。”这是许晟言的原话。他自己说出口后,都讶异自己竟可以变得如此不动声色。

    村上春树说,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听话,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许晟言想,至少现在自己学会不动声色这一点了。

    后来许军和夏阿姨结婚,许晟言也硬着头皮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许安朵作为花童,和另一个男孩站在一起。夏阿姨那边没有亲人出席,全是一些旧友和曾经的同事。大家似乎都很开心,吵吵闹闹。许晟言看着都头疼,一大把年纪,又不是第一次结婚,却操办得这么热闹!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母亲,她以前跟许军结婚,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就简单地穿一件白衬衣,和许军二人在照相馆拍了一张所谓的婚纱照。要是母亲看到此时此景,又会作何感想?她为许军默默地付出了一生,可是又能怎样?活着的人总是太容易忘记旧情了。

    许晟言那天在席间喝了很多酒。许军和夏阿姨敬酒的时候,到了许晟言这里,他已经喝得晕晕沉沉了。他端起酒杯,红着脸对他们说:“祝你们新婚快乐!”可是那神情却把许军和夏阿姨两人吓了一跳。这哪是祝福别人应有的神情?许晟言眼睛通红,表情严肃凌厉,死死地盯着许军。他说:“祝你们新婚快乐!”许军总感觉下一句就是,“我们同归于尽吧!”

    许军赶紧和他碰了下杯,喝光杯里的酒,然后伸手拍了拍许晟言的肩膀:“少喝点,别醉了!”然后就牵着夏阿姨的手,去了别桌。他离开时的背影好像在对许晟言说,我要开始新生活了,麻烦你也醒醒。

    是呀,该醒醒了!早在更早之前,许晟言就应该意识到了这一点,该醒醒了!

    许晟言在洗手间待了一会儿,再回到办公室时,艾若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剩下的一块巧克力多拿滋已经在林裴手里,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想必是喜欢甜食的。他看许晟言进来,还打了声招呼。

    没过一会儿,一对夫妇进来,拿着挂号单,在林裴对面坐下。

    “我们来是做B超的。”说话的是孕妇的丈夫,看上去很老实,眼睛里有些羞怯。

    “怀孕几周了?”林裴问。

    “这周是第十八周。”孕妇自己答道。

    一般怀孕后都要做四次B超检查,第十六周至第二十周做的第二次B超,主要是了解胎儿生长发育的大体情况,确定胎儿是否存在畸形。如有畸形,此时是可以中止妊娠的。

    林裴在单子上迅速用笔写下几行字,然后交给对面的男人:“这是费用单,交完钱,带你老婆去B超室。”

    林裴站起来看了看许晟言和艾若:“走,跟我一起啊!不然怎么学东西?”

    艾若一听立刻离开座位,屁颠屁颠地跟在林裴身后,朝B超室走去。孕妇由那个男人扶着进来躺下。许晟言看了眼对面的艾若,她拿着一个黑皮笔记本,正在认真地做记录,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是许晟言动手。

    许晟言有些不太能忍受艾若这样的实习生,完全就是个死脑筋啊,只知道做笔记,实际操作的时候,应该真刀真枪上才对。

    看着显示屏上孕妇肚子里逐渐显现出来的胎儿,许晟言心里有一刻的动容。他想起小时候自己陪母亲到医院做B超的情景,年幼的他第一次透过仪器设备,看到自己即将出生的妹妹时,心情非常兴奋。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妈妈肚子里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许晟言只盼着母亲生产后,就能有人跟自己作伴。如果是弟弟的话,就带他到处去疯去野,在泥地里打滚,一起玩弹珠,扇画片;如果是妹妹的话,许晟言就好好疼她,好吃的分她一半,存钱给她买洋娃娃,班上那些坏男生要是敢扯妹妹的麻花辫,他一定饶不了他们。

    如果许晟言的母亲没有因为难产而去世,这些关于未来的美好憧憬,又何尝会是一个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期冀!只是现在,每次他看见许安朵,就想到母亲是因她而死。他最害怕的是许安朵的生日,因为那天也正好是母亲的祭日。许晟言和许安朵的关系疏远,其实也不全是因为母亲。家里没有了女主人,许军又要忙着工作赚钱,所以许晟言从高中起就一直上寄宿制学校。他和许安朵并没有太长的相处时间,彼此不亲近也是正常的。他们正式开始一起生活,也是许晟言上大学以后。

    “小许,收拾一下东西!”林裴给孕妇做完检查,对站在一旁的许晟言叮嘱了句,然后陪患者走了出去。

    艾若收拾好本子,一蹦一跳地来到许晟言的面前:“我帮你。”

    “林医生每次做事,你都是这样吗?”

    “啊,什么?”艾若一时没明白。

    许晟言用手指了指她的黑皮记事本。

    “哦,嘻嘻。”艾若有些不好意思,“我的记性不是很好,所以每件事都用笔写在本子上。”

    许晟言默然。

    自己的女朋友江筱月也是个没什么记性的人。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明明晚上打电话约好第二天一早去食堂吃饭,结果每次到了第二天,江筱月就说忘了。许晟言只好在小卖部买好早餐,去她宿舍楼下等她。

    “听说你是XX大学的?”艾若问。

    许晟言点点头:“怎么了?”

    “啊,以前我们这两所学校的学生还开过联谊会呢。”

    “是前年那次吗?”

    “嗯,是呀。我就是在联谊会上认识我男友的。”说到这里,艾若的神色暗淡了几分。

    “是吗?我也参加了。”那个时候,许晟言还没和江筱月在一起,不过联谊会上他并没认识到投缘的女生。

    “我还记得那个配对环节,我和我男友就是抽到了相同的号码,才走到一起的。”艾若现在回忆起来,心里十分感慨,觉得运气这个东西真是难以捉摸,现在再回想起来,也不知道抽到那个数字究竟是好运还是坏运。

    “哈,我抽了之后就把它扔掉了,因为当时觉得也太投机,就中途退出了。”

    “你女朋友不是在联谊会上认识的咯?”

    “是呀,后来认识的。”说到这里,许晟言的神情里不经意地流露出幸福的神色。艾若看在眼里,作为一个旁观者,她只觉得自己处境凄凉。

    比自己大一岁,一米七八,工程系,喜欢打篮球,笑起来很好看,这是艾若男友江睿给她的第一印象。江睿是艾若的初恋。中学时代家里管得严,她根本不敢早恋。到了大学,发现周边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原本没打算谈恋爱的艾若反倒觉得自己处境尴尬,甚至连自己的好友也对自己语重心长地说,大学不恋爱,就相当于没读过大学。在这样的情况下,艾若才半推半就地参加了好友推荐给自己的联谊会。

    一百零八号!艾若看着白纸上的数字,有些茫然地在人群中张望,她不知道究竟哪个男生会抽到和自己投缘的号码。

    江睿就是这个时候走过来的,像是心有灵犀般,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白纸,笑着对艾若说:“同学,你多少号?”

    “一百零八。”她把手里的数字摊给他看。

    “哈,我也是。”江睿一副早就料到的神情,并没有艾若那么惊讶。

    然后他们就试着做朋友,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跟所有的情侣一样。江睿对艾若还算不错,但有一点让艾若很担心,就是江睿的女生缘太好,同一个学校里,光是他的干妹妹就有好几个,江睿过生日时来的大多数是女生。艾若总觉得自己才是多余的,虽然她心里不满,但也不说,她不想让江睿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肚量的爱吃醋的女生。

    江睿毕业后考上本校的研究生,艾若没打算读研。江睿还劝她:“能在学校多待几年就多待几年,社会上可不好混啊!”

    江睿的家境不错,所以就算他不工作,继续在学校里赖几年,也完全没关系。可是艾若家不是,她想早点出来赚钱,给家里减轻一些负担。可她没想到的是,自己才出来实习几个月,江睿就背着自己劈腿。

    “我研究生毕业,就娶你回家。”这是江睿之前对艾睿说的。艾若当时虽没做出回答,心里却是高兴的。和喜欢的人结婚生子,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这是艾若最大的梦想。不过现在这个梦被江睿亲手撕碎了。

    艾若提着亲手做的巧克力多拿滋,想拿出手机给江睿打电话,却在男生宿舍楼的不远处看见,他正和另一个女生手挽着手走过。那个场景艾若一辈子都会记得,她唯一后悔的是自己没有冲过去,当面拆穿他们。她只是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就提着那盒甜食,又坐公车去上班。可是她在回去的路上就后悔了,心想自己怎么这么轻易就逃掉了,好像做错事情的是自己?江睿那个混蛋,凭什么脚踏两条船啊?但公车已经驶离学校,她后悔也来不及了。

    许晟言刚调到妇产科的那段时间,每天值班时都有接不完的电话,打电话来咨询的问题也是千奇百怪。记得有一次,他和艾若,还有另一个女医生,三人一起值夜班。艾若拿着一本大部头书在看,许晟言则埋头整理文件,值班室的电话响了。许晟言抬起头,见她俩都没有要接的意思,便自己走过去接起。

    “您好,这里是XX医院妇产科,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那头一阵沉默,没人说话。

    许晟言只好又问了一句:“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电话那头竟隐隐约约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请问是妇科吗?”

    “是。”许晟言有些不耐烦了。

    “那个哦,问一下哦,我刚才啊,和女朋友过了一下性生活。”

    许晟言听到这里一阵汗颜,大半夜打电话来,就是要告诉自己这个吗?但他强压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平和地继续问:“然后呢?”

    “……”对方沉默了一小会儿才继续说,“其实我也没有插进去,就是来回蹭了好几下。您说这样她会怀孕吗?”

    “……”这次轮到许晟言无语,他咳嗽了几声才说,“这个是不会怀孕的,您放心。”

    “是吗!”电话那头传来如释重负的声音,“那就好,我还以为这样会怀孕呢!”

    挂了电话,许晟言深深地叹了口气,回过身对另外两人说:“现在的年轻人,连基本的性知识都没有吗?”

    艾若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这很正常啊!要不是你学的这个专业,你会这么了解吗?”

    许晟言脸一红。他想起上次打电话过来的女人,居然在电话那头问自己,吃避孕药会不会长胖。他每次值班,都能接到这种奇葩的咨询电话。说是奇葩,其实究其原因还是有关的性知识了解得太少。他想起很久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则新闻,说是有两个刚毕业的男女博士结婚好几年,都一直没有怀孕,去医院检查,双方却没有任何不孕不育的问题,可是就是没有小孩。大家奇怪了,最后仔细一问才发现,原来男女双方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性行为,他们以为男女只要躺在一张床上,就会怀孕生小孩。许晟言当时还一直觉得这新闻是杜撰的,来妇产科后他才慢慢发现,比这个更奇葩的都还有。

    有一次患者是个时髦的年轻女性,一进门,许晟言就闻到她身上那股浓烈的香水味。她戴着个大墨镜,从一开始给她检查直到结束,她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后来艾若带对方去B超室做检查,忙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她把手里的文件啪的一声扔到桌上,气呼呼地抱怨着:“真是太过分了!”

    “怎么了?”许晟言抬头看向艾若,“谁惹你不高兴了?”

    “就是刚才那女的,简直目中无人。”

    “怎么回事?”

    “带她去做个B超,她居然问我可不可以不排队。我说不可以,就是主席、院长夫人来了,也照样得按号来。结果她嚷嚷着要找主任,林医生哪有时间在这种事上耗?我就跟她讲道理,结果她对我大吼大叫,周围那些病人全把视线集中过来。她就更得意了,一副不闹事不罢休的架势,最后要不是林医生过来解了围,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

    “也太不讲理了。”许晟言为她抱不平,“看着挺斯文的,怎么会这样?”

    “人不可貌相啊!她打扮成那样,结果跟个泼妇似的。”

    艾若刚一说完,林裴就走进了办公室,艾若声音不小,所以他正好听到了艾若刚才的话。林裴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边走进来边对艾若说:“你也别抱怨了,她那是心情不好!”

    “来这里的人谁没有病啊?”艾若不服气地说,“为什么她就搞特殊?”

    “乙肝大三阳,梅毒二期。她心情能好吗?”

    林裴一说完,艾若和许晟言立即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怎么可能?她看上去——”

    艾若的话还没说完,林裴就接道:“现在患性病的人越来越多,你们年轻人平时自己也注意点啊!”

    林裴说完,饶有意味地打量了下艾若和许晟言两人。艾若的脸立即红了,许晟言干咳了几声道:“我们是做这行的,也了解基本的情况啊。”

    这个时候,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子陪着个年轻女人走进来,那女人是他女朋友,说是身体不适。艾若走过去对那男子说:“不好意思,这里是妇科,男子禁止入内的。”

    结果那男的瞥到房间里面的许晟言,非常不满地说:“我怎么就不能进去了?我是她男朋友!里面还坐着两个陌生男的呢,怎么他们就不用出来?”

    “他们是医生。”

    男子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不行!我不能让我女朋友脱了裤子,给两个不认识的男的看!”

    艾若哭笑不得:“他们是医生,不是你想的那样,这都很正常。”

    “那我也要进去!”

    艾若只好走到门边,指了指上面贴的告事:“这上面可写着‘男性禁止入内’。这里面还有其他病人要一起检查,你这样冲进来,实在不方便。”

    “方便方便,我没关系的!”

    男子的女友在房间里面哭笑不得,走出去对他说:“别瞎丢人了,出去等着吧!”可是男子却不罢休,还探着头,要往里面凑。

    这时候许晟言过来了,他拦住男子,声音沉稳地道:“你进去也没用啊!你女朋友的病情,要医生检查了之后才能判定。你就先在外面等会儿!”

    这时里面的其他病人也开始抱怨起来,指责那男的“进什么进,里面全是女的”。男子这才退出房间。

    最后林裴检查出那男子的女朋友已经怀孕三个月。艾若拿着那张单子走出去,没好气地递给他说:“你还说了解自己女朋友,她都怀孕这么久了,你怎么一点都没发现?”

    男子接到那张单子的时候,嚣张的脸一下就变了,露出不可置信又欣喜的神色来:“真的吗?你是说我女朋友怀孕了?”

    艾若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是呀,你要做爸爸了呢。”

    男子竟有些别扭起来。女朋友一出来,他就立即迎上去扶住:“你现在肚子里可怀了个宝,别乱动。”

    “神经!”女子一巴掌打掉他的手,故意生气道,“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紧张过我?”

    “怎么没紧张了?以前疼你一个人,现在是疼两个人,加倍了嘛。”

    许晟言和艾若站在一旁,见到这幕,情不自禁地对视了下。艾若一直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声,许晟言却是另一番情绪。他本以为自己在医院工作,对大悲大喜的事情也是见惯不怪,可是旁人的悲喜由此而起,自己看着也难免唏嘘。哪怕是这世上最普通的一对情侣,对于新生命到来时的那种喜悦的情绪,却是一模一样的。

    每周五下班,许晟言要坐一个小时的公车,去许安朵的学校接她回家。许安朵刚上高一,也是寄宿制学校,每周许晟言给她两百块的生活费,周末接她回来。许军再婚后没多久,就搬去了夏阿姨家。许安朵一开始跟着许军,许晟言那时在大学,根本无心管家里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接到许安朵的电话,起初他还惊讶她怎么会主动联系自己。许晟言大学也是在本地上的,所以他抽了没课的时候,去了一趟许安朵的学校。

    兄妹两人面对面坐在学校外面的小食店里,桌子中间是冒着热气的红色锅底。许晟言把点的菜放进去,用筷子按了按,看了眼一直沉默的许安朵。

    “说吧,到底什么事?”许晟言开门见山,其实他也大致猜到了一部分,“是不是在新家过得不开心?”

    许安朵没吭声,但脸上的神情已经出卖了她。

    肥牛和毛肚很快烫熟了,许晟言把它们夹起,放到许安朵的碗里说:“快吃吧!不喜欢就回家,反正家里的房子也空着,大不了我养你。”

    许安朵讶异地抬起头:“你自己不也在上学吗?”

    “大学学费都是我自己赚的,你以为我还养不活你吗?”许晟言咬着鸭肠说,“你以为我们老爸能赚多少钱?他现在和那个女人在一起,还不是寄人篱下,你过去就成了拖油瓶。反正你也是住校,到了周末我就回来。你和我一起生活也没事,可对他们来说,却是免除了一个麻烦。”

    许晟言说得很坦白。他忘了许安朵不过是个十几岁的未经世事的小女孩。但他想许安朵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否则也不会主动给自己打来电话了。

    许安朵闷头吃碗里的东西,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问出一句:“那要怎么跟爸爸说?”

    “交给我就好。”

    许晟言去许军的家里找他,父子俩像是陌生人一般。许军泡茶给许晟言,问了些他学校里的事,然后就无话了。这种情况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存在,母亲去世后,许晟言和许军的关系就疏远了很多,除了日常必要的对话,两人再也没有像其他人家的父子那样掏心掏肺地聊过天。以前许晟言有个室友,常听他说周末回去就和自己的父亲喝酒聊天,这让许晟言非常羡慕。可他也仅仅是羡慕而已,母亲的死他是无法轻易释怀的。或许一开始,他是真的憎恨父亲不负责任,到了后来,更多的是成了一种习惯,见到父亲,那种疏离感自然而然就产生了,导致两人每次见面,都像是刚认识没多久的陌生人。

    “想跟你商量件事……”许晟言把茶吹凉,喝了一口,“现在你和夏阿姨生活得还好吧?”

    “挺好的啊。”许军脸上是笑,不过是不太自然的笑,像是在讨好他一般,“你夏阿姨人不错的。”

    “你能开始新的生活也挺好。不过安朵跟着你们住,会不会不太方便?”

    “怎么会?”许军惊讶地说,“安朵就周末回来啊,我看她跟你夏阿姨也相处得挺好的。”

    “夏阿姨没有孩子吗?”

    “她和前夫有一个儿子,不过离婚后没有跟她。”

    “你现在的生活开支都是用她的?”许晟言犹豫了下,还是问出了口。他知道这个问题可能会伤害到许军的自尊心,但又不知如何才能婉转一些。

    许军愣了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那安朵跟着你们,岂不是成了拖油瓶?”

    “你夏阿姨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那样想的——”

    “那是你认为的吧?”许晟言打断他的话,“其实安朵插在你们的生活之间,也挺不方便的。”

    许晟言也忘了自己后来对父亲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许军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然后只是用“嗯嗯”“好的”对他的话表示全盘认同。许晟言估计许军也没听进去自己的话,因为依照许军的性格,他肯定早就在许晟言开口的时候,心里就同意了。许军性格里的懦弱,是许晟言非常讨厌的地方,这也是他之所以果断出击的原因,他不想和父亲一样,那样的性格只会让周围的所有人受伤。

    许安朵搬离了那个家,又回到以前住的地方。许晟言则更加卖力地打工,开网店,做兼职服务员,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身兼四职。许军有时候也会偷偷打钱到许晟言的账户上,但不到万不得已,许晟言是不会去动那笔钱的。那不是父亲的钱,许晟言看不上。

    学校外已经停着一长串的私家车,许晟言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点燃一根烟,打发着时间。初夏的傍晚,炎热还未散尽,许晟言穿一件黑色短T,卡其色的休闲裤,头发上星期才理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也正好是一个男人最好的时候。在相貌上,许晟言继承了父亲俊秀的基因,不止一个人对他说过,你和你父亲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许晟言却不爱听,觉得这是讽刺——他才不要靠一张脸混饭吃,他在心里深处,是非常瞧不起许军的。

    许安朵背着书包,混在人群里走出学校。她还没有看见许晟言,正跟同班一个男生亲密地交谈,脸上带着笑意。

    “安朵。”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她转过头去,是哥哥。

    “我哥来接我了。”许安朵对夏奇泽说,“下周再见。”

    “再见。”夏奇泽冲她挥挥手,朝父亲开来的车走去。

    “那个男生是谁?”许晟言装作随口一问,心里其实很在意。他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明白青春期男女生在荷尔蒙的作用下会发生什么。

    “同学。”许安朵的话简明扼要。

    “看上去关系还不错?”

    “我们是同桌。”

    “哦。”许晟言淡淡地应道,转而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我们先去附近超市买点东西。”

    鸡蛋、蔬菜、肉类、水果,还有许安朵爱吃的零嘴。许晟言推着购物车认真地挑选着,许安朵则一直闷头跟在他身后玩手机。那个手机是许晟言以前用过的,许安朵上高中后他就给了她,说是为了方便联系。

    “想吃绿豆糕吗?”许晟言拿起货架上的一盒点心,回头问许安朵,见她正入神地盯着手机发消息,便伸手敲了下她的头,语气也不由得硬了许多,“问你话呢,怎么老是盯着手机看?”

    许安朵非常不满地看向许晟言,气冲冲地说:“不吃!”

    “在跟谁发信息呢?”

    “同学。”

    “同学?有事在学校里还说不完吗?”

    “问我作业呢。”许安朵收回手机。她还不想惹怒许晟言,接下来的两天她还不想对着一张臭脸。

    “还有什么想吃的吗?”许晟言叹了口气,语调缓和了下来,“快去拿,我在收银处等你!”

    “嗯,知道。”

    许晟言推着车子去排队,经过卖饮料那排货架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现在在超市,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我没有骗你啊,我真的在超市。

    “够了,你真的当我是傻瓜吗?你和那个女生在一起的时候,我都看见了。”

    艾若侧身对着许晟言的方向,她装作在挑选饮料的样子,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电话上。许晟言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跟她打声招呼,就见她已经朝这边转过身来。

    艾若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对着手机又说了几句,便挂断了。

    “嗨,好巧,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艾若笑着走近了,看了眼许晟言的购物车,“买这么多东西,莫非和女朋友在一起?”

    “是我妹妹。我刚接她放学,顺便就在这边买些东西回去。”

    “我家就住这附近。”艾若说。

    “哥。”许安朵这时出现了,手里拿了盒雪糕。她放进购物车,却被许晟言又拿了出来。

    “你上周在家两天就吃了一大盒,吃这么多对身体不好。”

    “这么热的天,当然要吃雪糕了。”许安朵不满。

    一旁的艾若见了,忍不住笑道:“我这么大的时候,也特别喜欢吃雪糕,还必须是有巧克力的那种,结果一学期下来,胖了整整十斤。”

    许安朵这时才注意到艾若,不过对她丝毫不感兴趣,固执地要抢回那盒雪糕。可许晟言已经先行一步,把它放回了冰柜,然后拿了盒果冻放进购物车,对许安朵说:“不准再去拿,结账了!”

    许晟言虽然语气温和,里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许安朵便也乖乖跟在一旁,不再争辩。艾若看在眼里,还以为这是两兄妹感情好的表现。她又和许晟言闲聊了几句,才道了再见,因为没买东西,便先行从其他通道离开了。

    “周末江姐姐要来吗?”

    等艾若走后,许安朵突然问了句,显得有些刻意。不过许晟言没在意:“她周日那天会来,我明天还要值班。”

    “哦。”许安朵应道。她觉得没意思,拿过打完价钱的果冻,撕开便吃。

    江筱月周日来家里的时候,特地带了家里包的肉粽。江筱月的家在本市的一个小县城,父母开一家小店维持生计。平日回去,她母亲总要给她塞一大包东西,什么炒花生、酒酿、盐鸭蛋、红薯干等,全是她母亲闲来时自己做的。

    “江姐姐。”许安朵从房间里出来,看见江筱月后,打了声招呼,在桌子上拿了个苹果,又溜进房间。

    江筱月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许安朵是完全不理人的。江筱月想跟她说说话,套近乎,也总是被她一脸高冷的神情生生地吓回去。后来许晟言因为这事跟许安朵说过好多次,见了人要打招呼。许安朵听得烦了,才每次看到江筱月淡淡地喊一声。

    “我把粽子放到电饭煲里和饭一起蒸哦。” 江筱月把粽子放进锅里,看了眼正在炒菜的许晟言说,“对了,我妈说如果下周有空,就让你和我一起回去吃个饭。”

    交往三年,许晟言就只跟江筱月回过两次家,因为她父母一听说自己是单亲家庭,还拖着一个妹妹,脸上就露出不太友好的神色。

    “那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江筱月的母亲江伯母第一次见到许晟言就开门见山,恨不得把他祖宗十八代是做什么的,都纷纷问一遍。

    “做些零工。”许晟言没提许军已经没跟自己住在一起的事。

    “这样啊。”江伯母没再作声,但饭桌上弥漫的尴尬气氛,令吃饭的人都有些不自在。

    江筱月的母亲一直希望女儿能嫁一个好人家,毕竟家里就她一个独生女,从小到大,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这次江筱月回家,母亲又问到许晟言,江筱月说他在一家医院做实习医生,每个月还有钱拿。

    “实习医生?他治什么的?”

    “外科的。”江筱月不好意思说是妇产科,怕母亲多想。

    “医生还是不错的。小许这孩子虽然家境不怎么样,但我看他人还是挺老实的。”

    “他对我很好。”江筱月赶紧补充道。

    “下次你再回来,叫上他一起吧!”

    江筱月拿不准母亲的意思,之前她还不看好他们,所以上两次来过之后,许晟言就没再来家里了。

    “好,我问问他有没有时间。”江筱月答应道。

    许晟言把炒好的木耳肉丝起锅装盘,撩起围裙擦了下汗:“可以呀,下周六我调休。”

    江筱月突然从后面伸手抱住许晟言,头靠在他背上:“谢谢。”

    “谢什么呀?”许晟言回过身,用手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子,“你迟早也是我的老婆,去岳母家是必经阶段。”

    “不过我妈那关有些难过哦。”江筱月故意用撒娇的语气说,“只能先委屈一下我未来的老公大人了。”

    “所以,是不是该给我一些奖励作为安慰呀?”许晟言打趣道。

    “吃完饭我们一起看电影吧!好久都没看了。”

    “这算是给我的奖励?”

    “当然,让你陪我看电影就是最大的奖励。你敢说不是?”

    “是是是。”许晟言点头附和,“能跟江大小姐一起看电影,是小生的莫大荣幸。”

    两个人一边斗嘴一边做菜,厨房里不时传出一阵笑声。许安朵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用枕头捂住耳朵。

    真是烦人!她心里想着。

    菜做好了。江筱月去敲许安朵的房门,在外面喊了好几声,许安朵才慢悠悠地开门出来。江筱月也习惯她的态度了,对她说:“可以吃晚饭了。”

    江筱月开了罐啤酒给许晟言,给自己和许安朵倒上可乐。

    饭后许晟言让许安朵去收拾碗筷,自从兄妹俩单独住在一起后,许晟言就有意无意地让她去做一些家务。看见她懒散的样子,许晟言心里总是很不舒服,许安朵完全遗传了许军散漫的脾性,这也是许晟言最讨厌的地方。

    许晟言叮嘱了许安朵几句,便和江筱月出门去了。家附近就有一个电影院,所以两人决定步行过去,正好还可以消化胃里的东西。路过楼下便利店的时候,许晟言问江筱月:“要买点东西带进影院吗?”

    “去电影院买就是啦。”

    “电影院的贵太多,直接在外面买了带进去也是一样。”

    江筱月却不同意:“要带你自己带,那么丢人我才不要。”

    许晟言无语:“有这么严重吗?”但最后他还是妥协了。虽然他觉得完全可以不给影院赚黑心钱的机会,但是比起让江筱月生气,他还是选择听她的。

    许晟言看完电影,回到家已经十点多,许安朵还没睡觉,在客厅里看电视。许晟言不由得有些生气:“怎么还没睡?你明天一大早不是还要回学校吗?”

    “在等你。”许安朵小声嘀咕了句。

    “等我干吗?”

    “老师让我们下周一每人交一百块的资料费。”

    “既然有事,怎么不早说?”许晟言掏出钱夹,里面只有薄薄的几张纸币,“给,下周的生活费和资料费。”

    许安朵接过,小心放好。她看了看许晟言,然后犹豫地开口问:“你还有钱吗?”许安朵知道她哥哥每个月的那点薪资,仅够他俩的生活开销,加上他女友不时想买个东西,许晟言的生活一直都过得紧巴巴的。

    “钱的事你放心,安心读你的书就是。”

    许安朵低着头没说话。许晟言总是这样冷冷的,对自己话很少。虽然身为一个哥哥,他完全尽到了自己的本分,可许安朵知道,在他心里,他们兄妹两人一直都有一条逾越不过的鸿沟。

    她不知缘由,十几年来也养成了事事不问缘由的习惯,假装冷漠麻木,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关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以为这样就能够弥补从小到大缺失的关爱,因为她不去想的时候,就能够暂时忘了这件事。无论是自己的父亲还是哥哥,都是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对于他们而言,她终究是那个多余的人。

    许安朵躺在床上,房间没有拉窗帘,睁着眼睛看被街灯熏得一片暖黄的天。这在学校的宿舍是看不到的,大多数睡不着的时候,许安朵都只是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有时候她能听见室友的梦话和磨牙声。那个时刻,她总是被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所包围,就像小时候一个人被关在家里,等下班回来的父亲,等放学回家的哥哥。后来她对很多事情看上去都不屑一顾,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免除失去后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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