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走进这家医院时就已经产生的种种疑惑，此刻终于找到了答案。华克志终于恍然大悟。所谓大腿股骨骨折，所谓急需输血，只因RH阴性血型的血浆稀缺，只不过是一个高明的谎言。惟其如此，才能使自己真正相信，才会毫不犹豫地赶来。而且现在看来，不仅仅是他，连老头自己都被蒙在鼓里。

    没想到父子团聚，听起来感天动地的场面，竟然是在一个连当事人双方都不知情的骗局中完成的。这难道不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走出住院大楼时，迎面遇见了冯莉。她刚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拎着外卖。

    一看见华克志，冯莉高兴地说，哥，你来啦？

    华克志毫无表情地点点头说，是啊。怎么，你去买晚饭了？

    冯莉晃了晃手里拎着的外卖说，是啊。知道你来了。我还特意给你也准备了呢。

    华克志淡淡一笑说，谢谢你的好意。还是你跟他一起慢慢享用吧。我走了。

    冯莉这才似乎发现，华克志的脸色很难看。于是又问道，哥，干嘛急着要走？出什么事了？

    华克志终于按捺不住地爆发了，你还问我出什么事了。你干的好事，难道你自己都不知道？

    冯莉被他的低声怒吼有点给吓懵了，拎着那两袋外卖，手足无措的样子。身旁川流不息走过的人群，不时有人注意地看着他们俩。于是小声说道，哥，你先别急着走。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好吗？

    就在住院大楼的旁边，有一片绿草如茵的开阔地。是这里的人们可以用来进行晨练或者晚间散步的地方。夜色朦胧，几盏造型古朴的街灯，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光。草坪的周围，还有些长椅或者石桌石凳，走累了，可以坐下来歇憩片刻。

    此时草坪周围的人并不多。冯莉领着华克志，找到一个僻静之处，在一条长椅上坐下，又将两个袋子放在身边。

    许久许久，华克志都没有开口。冯莉也不着急，静静地望着他。

    华克志身体前倾，双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的草坪。终于发出了低沉的声音，为什么要骗我？

    冯莉有些委屈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华克志又追问了一句，为什么要骗我？

    冯莉低声嗫喏着说，我没有。

    华克志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低沉的声音却凶巴巴地，你还敢说没有！

    冯莉的眼圈一红，差点就要哭出来，哥，对不起。不管我做了什么，其实我的想法真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满足他的一个愿望，让他能看你一眼。这难道有错吗？

    华克志讥讽地说，就为了满足你的这个美好愿望，就可以不择手段地编造弥天大谎？

    冯莉辩解道，是，我承认。用这样的办法把你叫来，可能是伤到你了。但是，你能理解吗，为了能让你们父子俩团聚，我本来就没什么恶意啊。

    华克志说，没错，你是为了满足他的愿望，为了能让他见到我，?不惜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你的动机很崇高也很善良。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不愿意见他？而且我已经不止一次地跟你明明白白地说过。为什么还要闹这么一出，甚至要抓住我的软肋，逼着我去做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冯莉说，是啊，我也一直很奇怪。为了想要让你见他一面，为什么偏偏这么难？你也已经看到了，他都已经老成那个样子了，老态龙钟，风烛残年，生命之火，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即便是年轻时犯下的错误，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一个忏悔的机会？你们是父子，血脉里流着相同的血。至纯至善的爱，应该可以让你变得宽容。他每天都在念叨，这么想见你一面，给他一点爱，给他一点温暖。哥，这难道不是你这个当儿子的应该做的吗？

    华克志久久没有说话。他眯缝着眼，看着坐在身边的冯莉，目光里带着一点点嘲讽，恕我直言，你的心里，是否有一种圣母情结？

    也许是没听明白，冯莉抬头望着他，不解地问道，你说什么？

    华克志继续说，也许在你看来，能让我跟他见面，满足他的愿望，父子团聚，享受天伦之乐，那是人世间最美好最崇高的事情。对于你来说，只要能把目标变成现实，那么你也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善事。因为你已经抢占了一个道德制高点，你的人生境界也就由此而得到升华。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我说的没错吧？

    冯莉说，我不清楚，你说的圣母情结，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就是这样想的啊。这难道有什么错吗？

    华克志长叹一声说道，唉，你错了。小妹妹，你的愿望是很善良，善良到无可指摘。但是，你要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一切都能如你所愿，都像你想象的那般美好。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我不是什么圣人完人，我很清楚，我的弱点，我的软肋究竟在哪里。我也没你能想象的那么尽善尽美。当你告诉我，需要我献血时，尽管纠结，但我还是会过来，因为人命关天。但是，如果发现是你骗了我，你能想象得出我的愤怒程度吗？我从不做害人的坏事恶事，不拒绝去做助人为乐的好事。但是你知道吗。我最恨的，就是不管我自己愿不愿意，被人逼着去做的事。摁着牛头吃草，对我来说，就是奇耻大辱。父子关系，是我这辈子都过不去的一道坎。这辈子都不想再相见，也是我唯一的选择。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你的为人真是很好，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却总是要强人所难？

    等到华克志说完，冯莉已是泪流满面。她也想不明白，自己纯真善良的愿望，换来的却是如此结果？以她的情商智商，她自信，只要是她想做愿意做的事，一定都是好事，而且一定都可以做得很好很完美。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总是屡屡碰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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