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部距离李家富家并不太远,老支书领着众人很快便到了现场。眼见风雨将至,几个大学生正忙着修缮屋顶,见到夏东一行人到来,连忙从屋顶上爬了下来。听到夏东说明来意,为首的一个叫陆子铭的大学生气得火冒三丈,揪着李三就要动手。赵安国等人赶紧上前拉架,现场一片混乱。周围的一些村民听见动静,都跑来围观看热闹。
李坝的村民都是李氏家族之后,家家户户之间多少有沾亲带故。人聚集得多了,有认得李三和老支书的,便上来帮腔拉架,几个大学生人单力薄,不免吃亏。眼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局势渐渐不受控制,夏东无奈之下掏出枪来,对天开了一枪。只听见“砰”的一声枪响,受到震慑的村民们都吓得四散开来。只有几个和李三关系交好的村民兀自揪着陆子铭不放。
夏东对着村民们喝道:“都放开!我们是来调查情况的,不是来打群架的!”
那几个村民见他动了真怒,也不敢再用强,纷纷放开了手。只见陆子铭头发散乱,脸上被划了几道细细的血痕,衣服也被扯得不成样子。陆子铭啐了口唾沫,冷冷地说道:“这是个什么社会?贼倒喊起抓贼来了。民警同志,今天如果不给我们个公道,我们就到镇里去上访,让政府给我们解决。”
夏东虽然怕事情闹大,但听他语气不善,心里也很不爽,道:“这位同学,我们接到了你们的报警,前来了解情况,正好有村民举报说你们偷了东西,所以我们要搜查你们的屋子,请你们配合。”
夏东的话刚说完,就听见其中一个女大学生反驳道:“你们没有搜查证,凭什么搜我们屋子?”
这话说得夏东一愣。乡镇派出所属于基层,百姓法律意识并不强烈,往往见到公安都是点头哈腰,公安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不伤及利益,老百姓一般也不较真。偏偏今天遇上了这几个大学生,搬出了法律那一套,派出所的一言堂搞不成了。夏东也不愿和她斗嘴,淡淡地道:“搜查证正在请示,你们配合就好。”说着走到一边叫过一个民警来到所里去开证。
安排好事情,夏东就招呼老支书一帮人站在屋外等。事情没有了结,看热闹的村民也不肯走,更有好事的跑到村部去把丢了东西的村民叫到现场来。听说东西是被大学生们偷的,丢东西的村民就嚷着要进去搜,派出所的民警忙着安抚群众,现场又是一片扰攘。
天空中的墨色更重,不时有轰隆声传来,过了不到十分钟,就听见天空中闷雷连连,一点一点如豆大的雨水纷纷落地,暴风雨终于来了。
回去开证明的民警还没有消息,夏东抬头看看天色,跟大学生商量道:“同学们,眼看大雨就要来了,咱们在这儿站着也不是事,可不可以让我们进去先避避雨,我保证暂时不进行搜查,等到搜查证下来再说,行不行?”他害怕这些学生当真和自己较法律的真,到时候自己吃不消,因此言语上很客气。
说话间雨水已经越来越密,一些围观的村民见状都纷纷回家去了,只有那些有利害关系的村民仍不肯走。陆子铭见雨确实下大了,又心想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让人进屋怕什么?于是点头同意了夏东的请求。
李家富的这件茅屋早几年是家里堆柴的柴房,后来盖了新屋,就空在那里,这次刚巧碰到有人来租房子,他就主动把房子租给了几个大学生。屋子本身就浅窄,几个大学生住的是通铺,他们都是上帝的信徒,奉行婚前无性的教义,因此虽然男女住在一起,却并不涉猥亵。此刻老支书等人加上派出所的民警一股脑都挤了进来,屋子就显得更加拥挤。众人刚挤进来,就听见门口传来一个妇人的骂声:“哪个小王八羔子偷了我家的东西?”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妇女出现在门前,眼神凶狠地盯着屋子里的人。她也不打伞,浑身湿漉漉的,裤腿上全是泥浆点子,脚上穿着一双沾满黄泥的拖鞋。
李三连忙从屋子里跑出来,对着那妇人赔笑道:“老婆,你怎么跑来了?”
李三婶白了他一眼,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家里东西让人偷了,连个屁都不放,这日子还能过吗?你去把偷东西的小王八羔子抓出来,我抽不死他,偷东西偷到老娘家里来了……”
李三婶站在屋外滔滔不绝,雨水和唾沫齐飞,李三站在一边也不敢搭腔,只能陪着淋雨。赵安国看不下去了,出声道:“弟妹,进来说。派出所的同志正在调查呢。”
他这样一说,李三婶忙走了进来,道:“公安同志,你们可要给我们做主啊。我们这老实本分人家受了欺负也没处说理,当家的脓包现世又要不回来,你们可要给我们主持公道,把偷东西的小王八抓起来狠狠地教训一顿!”
陆子铭听她满口骂人,指桑骂槐针对自己一帮人,忍不住回嘴道:“你骂谁呢?”
李三婶一听陆子铭搭了腔,伸长脖子瞪着眼睛骂道:“就骂你怎么了,你个小王八羔子,偷老娘的东西,不想活了啊。”
陆子铭气得七窍生烟,道:“你嘴里放干净些,谁偷你东西了?”
李三婶指着他骂道:“就是你个小王八羔子,公安同志,把他们都抓回去!”
李三婶这么一闹,狭小的屋子里很快吵成一片。众人越说越激动,言语冲突渐渐变成了肢体碰触,屋子里乱成了一团。夏东本想劝架,但屋子狭小,这么多人在里面根本挪不开身,也只能干着急。
众人闹得正凶,李三婶推了一个女大学生一把,那个女学生一个踉跄撞到了屋角的木柱上。赵安国耳尖,听到“喀拉”一声,心知不妙,一看屋角的柱子上出现了裂痕,且裂痕正如一条盘蛇一般逐渐向顶端游走,裂缝越来越大,急忙叫道:“不好了,赶紧出去,这屋子要塌了!”说着抢先跑出了屋子。
夏东等人和老支书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听到赵安国一叫,紧跟着跑了出来。李三抱着老婆刚跑到门口,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屋顶已经塌了下来。李三急忙把老婆护在身下,就觉得左腿被硬物砸中,钻心地疼痛,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
整个茅棚成了一片废墟,沉重的石块倒塌一地,埋住了屋中的人。等到消防武警和120急救车赶到时,屋中的人已经被埋在废墟下将近两个小时。等到身陷其中的八个人被救出时,六个大学生已经断气。其中有两具尸体被石墙直接压住头部,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李三和他媳妇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倒塌下来的梁柱砸在他的腿部,压断了他的左腿,但同时也成为了他的保护,帮他在倒塌的石墙间形成了隔断,避免他被压在石墙下。李三婶则只是轻微的擦伤和骨折。房屋倒塌造成六死两伤,已经构成重大事故,县公安局很快派出人员专门负责调查此案。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完全超出了赵安国的想象。在老支书的询问下,他隐瞒了他和李三同谋诬陷的事实,一口咬定事情是因大学生偷盗引起。明知赵安国的话有水分,但一来为了顾全村里的颜面,二来为了避免引起混乱,老支书默认了赵安国的说法,并且组织全村人开会。在会上,老支书渲染了眼前问题的严重性,教育大家道:“这次的事情是个意外,但是因为事情很严重,所以县里头马上要派公安下来查这个事。咱们这次有不少人都牵扯到了这个事,如果到时候调查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次的事情大家也都清楚,是因为这几个大学生手脚不干净,所以才搞出了意外。为了不给村里添乱,在这里跟大家知会一声。县里来人下来问起来,就说是几个大学生偷了东西,派出所的同志来了之后还抵死不认,最后村民忍无可忍就拉扯了起来,拉扯之中撞到了房梁柱结果倒了。在这里我多说一句,谁要是对着县里的同志乱说,给村里抹了黑,就是全村人的对头,以后别怪我不给你们留脸面。话就说到这儿了,都散了吧。”
老支书开完会没两天,县里果然派了人下来调查此事。因为老支书事先打了招呼,所以大家都统一了口径,县公安局没能查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镇派出所方面,夏东也和老支书统一了口径,隐瞒了大学生们曾经报警的事实,只说是接到了秀水村报警说有人偷窃的电话。当然,作为盟友,他收到了老支书送的五千块钱的购物卡。唯一倒霉的就是李家富,他因为出租安全不达标的危房给外人住,被罚款了五千块钱。
说这个长长的故事时,赵大嫂的脸上始终带着一股淡淡的悲伤。她黯淡的神色让我重又相信,故事中人性的卑劣面只是偶然。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当真只是偶然吗?
赵大嫂说完抹了抹眼泪,从裤腰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递给我,道:“这是安国留下的,我刚才说的事他都写在信里了。信里的事不能被村里人看见,所以我一直很害怕,不敢给人看。可是我知道,这件事安国一直很懊悔,他既然写了下来,肯定是想让别人知道。我想来想去,决定把这封信交给你。刘记者,我们家安国不是恶人,他也是逼不得已。”
我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木然地点了点头。我突然发现我根本不了解人性,不认识身边的人。那些原本在我看来很鲜活、很友善的形象,突然距离我很遥远。
赵大嫂说完这一切,精神似乎好了许多。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叶,站起来道:“话说完了,我也该走了。刘记者,我是农村人,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是我想,这个事情总该有个交代。如果安国真的是被人害死的,希望你能替他找回个公道。”说完她转身慢慢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站在原地,目视着她离去的背影,也目视着这个在秋夜中让人感觉舒适的小山村。秋风渐渐地凉了,眼前的景色也变得黯淡。是因为夜的到来,还是因为人性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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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人性,如此悲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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