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抬手摁住了酒杯，道：“算啦。”

    自己连干了几杯，伸手一指亭子外，“你能看得清那四个丫头么？”

    外头的天色早暗淡了，通向湖心亭的木道又极长，那几个丫头又走得远了。眼前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我便摇摇头，如实回答，“看不清。”王爷又问，“那，你能听清清楚她们说话的声音么？”万籁无声，空空静静。几声寒鸦的啼叫划过左天的一角，只不过更加显出湖心的阒静而已。

    “听不清。”我也如实说。王爷点头，“嗯，既然如此，又何必拘谨呢。”说完，自干了一杯，“今儿大清第一豪宅派吴丹来啦。”

    “吴丹？莫不就是白日说的那个钦差？”我暗想，这样的大事，王爷为何要说与我知道？我心里乱乱的想着，依旧静静听着，并不发言。

    “十几年前，我从遵义到昆明，就花了一个多月。你说，要是从京师过来，又要有多远呢？”

    “说。”见我不应声，王爷提高了音量。声音回荡在空空的湖面之上，如同钟声一般响亮。我只好字斟句酌了回答他。“我们跟着马公公从苏州回来，用了三个月。”

    王爷将桌子一拍，叹道：“是啊，他用了三个月。”又叹，?“这么远的路，我和女婿在教场练箭的一点小事，他们怎么能知道呢？?……我是马上打江山的人，本就该刀不下背，剑不离手。又不是私铸武器，暗结兵马。不过和女婿们散散心而已，何必马不停蹄派钦差来问呢？”听得我战战兢兢，“如今的圣上不过就比我大了几岁，做事哪能都考虑得十分仔细？也许这次来，是因为年关将近，前来犒劳的意思。”王爷闻听，虎头微微抬起，瞧了瞧我。?“是啊，当今的圣上，比你大不了几岁！?此话他连说了数遍，接着又连连喝了几杯酒。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算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也听不懂。不说啦，不说啦。还是说说你。”

    “我？说什么？”我感到慌张。

    “……那个先生。”

    “嗯？”我更慌了。

    “他家在哪里？人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

    王爷斥道：“你这丫头！再不把此人的姓名籍贯告诉我，我可就……”

    我出了汗，“王爷，婢子是真不知道。”

    “胡说！哪有徒弟不知道先生的道理？”

    我扬起脸，委屈地跪了，“我真的不知道嘛！”

    王爷过了一会儿自己笑了，“这年头，什么样的事情没有？我信了你了，行不行？”让我起来，我便起来，小心翼翼地站到角落。王爷看看我道：“难道我是老虎？站那么远做什么？”我便向他身边蹭了蹭。王爷伸手拉我，摁到凳子上，道：“坐！”

    又指指温酒的壶，道：“酒！”

    酒缓缓地倒进酒杯，我也想起了那个寂寞的人：一别之后，不知不觉，竟然经过了这许多的岁月。也真是想不到，如今想起他，涌上心头的字眼，竟然是“寂寞”两个字。……

    那时候，盛极一时的拙政园虽然衰败了，可毕竟还是那么美。

    我便如鱼得水，天天在里面玩耍。在凋残的荼糜架、木香棚，蔷薇园、牡丹亭中，跑来跑去。看花瓣上的露水、泥土中的蚯蚓，和屋檐下新出壳的小燕子……

    自然的世界里充满了数不清乐趣。我可以在拙政园中探索一天，还兴致高涨，毫不厌倦。有一次天气特别好，我照例一个人溜进园子里。那一天去得早了些，于是便越玩儿越高兴，也就越走越远，慢慢，就走到了园子的最深处。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春虫撩动，花香袭人的地方，那老先生就站在那里，穿一身白色的衣裳，站在暮春三月的日光下，披散着一头半透明的长长的银发，浑然忘我地梳理着。他的头发好漂亮，而且真的是好长啊。

    几乎已经垂到了地面，像是一道水晶帘。

    那种从没见过的的怪异和美，让我不由自主感到害怕。我便捏着自己的小辫子，转过身要走。结果因为太紧张，反而噗地摔了一跤。弄出来好大的动静。

    先生听见响动，就把我从地板上抓住，两手高高举着，放在身旁的石桌上。

    脸对脸地看了我一会儿，笑道：“小姑娘，你干嘛怕我？”我看他一脸笑容，才渐渐没那么怕了。过了会儿，竟然还敢握住他的头发扯了扯居然还蹦出一句：“你、你、你是园子里的神仙吗？”

    我也忘了自己为什么竟然会这样说。大概是因为，平时见得许多人，大多老而浑浊油腻，偏偏这老人家，如此清明干净吧。哈哈，我真是幼稚。

    “神仙”也就一笑：“是啊，我是园中的桃花仙。在此已经三十年了。”

    又说，“明天此时，你可还要来这里见我。”

    我心想，谁要来见你？你要我来我就要来吗？我偏不来。

    想想又好奇，“要是不来呢？你能怎么样？”他说，“你若不来，我就夜半飘到你窗前，进去把你的梦偷走。”

    说完了吓唬我，”也没什么的，无非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做梦了而已。”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偷走一个孩子的梦更残酷的吗？

    我当然也一样，顿时感到了做梦权利的神圣不可侵犯。自然就急了，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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