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后，我的气都要断了。

    小王爷咧嘴笑了笑，道：“怎么样，真的是飞檐走壁吧？”

    说完，身边闪出一个黑影来，吓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子。仔细一看，更可怕了。此人极黑极丑，极瘦极怪。小王爷只管看着我得意，“你只念念不忘你的先生，不知道我也是有先生的人吧？”

    听小王爷如此说，我心下虽害怕，却也情不自禁，略略对他点了点头。

    那人面目奇怪，看人的眼神仿佛一只凶猛又疲倦的鹰。

    这只鹰声音却笑起来，“不敢当。小王爷聪明绝顶，哪里需要我教？”两个人说说笑笑，就牵了马来，要离开这里。我依旧和小王爷同乘一匹。马正要行，冒先生一下子又被我想起来了，我便又是大不忍，因此小声对小王爷说：“慢着，我们何不回去就带冒先生出来，送他回江南呢？”

    “与放他回去相比，我更愿意让他在这里闷着。我最讨厌负心的人，他是个老骗子。”小王爷拉动缰绳，走动起来。我回头看了一眼野园，感到忧心忡忡。

    “负不负心又如何呢？王爷出了名的一往情深，夫人不还是三千佳丽中的一个？”

    说着，我有一种被人攥住心脏，勒住额头的窒息感。正在头晕眼花，听见小王子说：“传歌，要是我的马再快一些，我就带你跑到几百年后去看看。那时候，你想读书便就读书，想做活便就做活。既不用呆在家里，也不用缠脚给人们看。男人，不管是王子也好，百姓也好，大家都是自由去爱人，但如果娶了自己所爱的人，这一生便都不许和别人有什么瓜葛了。”我被颠得摇头晃脑，整个人更加晕了，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句，“又来胡说，哪里有这样的时候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怎么没有？我说有就有！到时候，你看世人都如此，便就再也不会怀疑我啦。”

    “我不信，一定没有这样的时候！”

    “唉，才说你不信我，就又不信我了。”

    我停了停，“熊儿，你想要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

    “有吃，有穿，有你，有玩儿，就够啦。……”

    “可是……”

    “没有可是。你又开始瞎想。不要担心，我这师父，是南屏街一带最义气的朋友。我们来往又极保密，府里撅不会有人知道的……你离开野园的事儿，一点儿也走漏不出去。放心吧，邢夫人是找不到你的。”

    冷眼看去，不过十几岁的孩子，眉目转圜间，竟有几分有其父的大将风范。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吧。只是，我这样偷偷溜出野园，又能到哪里去呢？难道真的，能像小王爷说的那样，径直跑到三百年后无拘无束的新世界不成？

    “所以，ULAS，不好意思，你的意思是说，那个时候，你就开始对时间、空间有意识了，对吗？”

    “对，实际上关于这件事的思考，从庄子开始，就没在中国人心中停止过，不是吗？”

    “嗯，对。”

    “嗯，……总有一天，你们也会把他叫醒的吧？”

    “……也许，但那也应该是我们对你们完全了解之后很久很久的事了。”

    “好吧。那我先把我的故事讲完……”

    “那时，我坐在小王爷的马上，正在疯跑之中。听了他的话，心里先是甜蜜，后是苦涩。伸出手去，天边金色的云朵是抓不到的，也是抓不到的。唯一抓到的，只是满把一千年前的轻风，软软的，凉凉的……”

    “等等，你确定，刚才说的这一段对话，是真实发生的吗？”

    “为什么要这样问我？你不相信吴应熊真说过这样的话么？”

    “嗯，对于一个1671年的人来说，确实有些让人难以置信。毕竟听起来，有点跳脱你们对话的语境，不是么？毕竟你们本来是在讨论是否解救冒辟疆的问题。好像中间，遗漏了一些什么。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

    “……但我相信那是真的。”

    “同时你也确定一定是在你们讨论是否解决冒辟疆的时候？……冒辟疆不是你的师父么？为什么你没坚持救他，而是自己跟着吴应熊和查如龙走了？”

    “……”

    “ULAs?”

    叮！叮！叮！叮！面前的仪器上出现红色的警告，ULAS日复一日的诉说停滞了。“她”不再有什么反应，仿佛是死了一样。易犹藏又惊讶又急切，她尝试着进行了一些操作，结果都并没有什么用处。她向外面望了望。专属于她的工作间外，触目所及的工作人员们都还认真地工作着。没有人注意到她。

    正如，如果不是眼前的工作，出现了意外，她也不会注意到别人一样。所有的人，都一如既然地沉浸在自己眼前的工作中。那种专心致志的模样，如同许年前，一个个手里拿着器械，小心翼翼进行开颅手术的外科大夫一样。

    在古老而遥远的年代里，负责开颅的外科主刀大夫是不能出任何差错的。哪怕只是一条显微镜下肉眼看不见的血管连接错了，都会造成难以预料的伤害。

    新时代考古的开掘现场，正如同高危病患的抢救，也不能出任何差错。一旦错了，也将付出无可挽回的代价。

    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错，是国殇工程的第一原则。“要客观呈现，不要主观干预，否则，工作就毫无意义。历史上，这样的考古失败还少吗？”

    “国殇”的总负责人总是这样训诫她。

    这也正是为什么在确定ULAS001的考古价值之初，她只是打算如实保存所整理出的一切资料罢了，甚至连看都很少看上一眼，毕竟，这只是她手头同时进行的千千万万个考古工作中的一个。正如在大多数情况下，云门谱系的工作人员本着为后人保留一手资料的原则，只会在“拓印”结束后，把获得的资料原封不动地储存起来。至于操作系统中的“删除”、“复活”等几个指令，除了极其特殊的情况，几乎没有被执行的时候。

    只不过，从古至今，规矩在年轻人手里总是容易被破坏的。ULAS001的“拓印”开始不久，她就偷偷的，选择发出了让她一连几个星期都惴惴不安的指令：

    resurrect

    这也就是为什么金传歌一开始的讲述，就弥漫着满满的跨越千年的伤感。

    复活之后的她，和任何一个常人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不同，因此她无比清楚自己的处境：虽然所有的感受和活着时，毫无二致，但归根结底，自己的喜怒哀乐，对于真实的世界里的人们来说，只是虚拟世界里一连串的代码罢了。

    换句话说，可怜的金传歌，从开始叙述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自主自觉的灵魂，只不过，她已经不在拥有任何一具活着的人类的肉身。而她，无比清楚这个残酷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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