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一沾到床，她便睡得跟死猪一样。从来没有这么快进入梦乡过。

    午时醒来，她习惯性地找手机。一条短信：“酒量真好。”不用猜也知道是哪个蠢货在反讽。懿雪笑，还以为他这么聪明识破真相呢，亏她感动至今。她算不得海量，不过多少能喝点。小学时，她喜欢在爸爸喝啤酒的时候为他倒最后一杯，然后就着酒瓶喝剩下几口。年龄渐长，家人允许她稍微喝点，过年时她陪着大人们喝。混着两个鸡蛋煮成的黄酒，非常暖胃，有点凶，两大碗入肚，周围一切便有了梦幻的感觉。最开始喝白酒的时候，碰到了酱香型的茅台，于是她喝了一口，发出感慨：“怎么53°的酒比35°的甜？”再喝几口，头有点晕，她便悬崖勒马，深怕喝醉了在长辈们面前闹笑话。她思考了很久，一遍遍拟稿，一遍遍斟酌，可就是找不出一句比较满意的话反驳，最后只好说句：“夸我？谢谢！受不起！”如果当着官熠的面说这句话，她一定是笑盈盈的样子，语气叫人一听就可以辨别出来这不过是句玩笑话。可在短信中，收信人看不到发信者的表情，听不到口气，他看到这句话，想着，这女人怎么那么好斗？自己不过一句玩笑话，想发起话题和她聊聊天而已，我本善良，她怎么就不能放下戒心？他说：“谁让你是懿雪！”其实这话是，谁让你是心胸褊狭的懿雪！短信就是这么奥妙，这话到了心情不错的懿雪眼里，语气完全变了：谁让你是懿雪呢！有些讨好的意味。她满意地露出笑容，回：“那么你现在醒了没？”她只是想开玩笑，只可惜，在官熠看来，意思是：你怀疑我不清醒，拜托，我可是想了一晚上才想出这条短信的！他答：“被短信吵醒了！”懿雪看到这话，有些愧疚，突然想起最先发短信的人是对方。愤怒顿时燃起，很想说各种难听的话语回敬过去，然而顾忌两人其实不熟悉，说狠话恐怕不合适。隔了两小时之后，她才想起若不回信显得不礼貌，便发去短信：“那你好好休息吧！”官熠以为她没有看破他的玩笑，要掐断话题不再理睬，心里正等得心焦，不知应该说什么话消除她的顾虑。看到短信，笑笑，继续玩游戏。

    懿雪懒懒地起床，简单洗簌，睡衣也不高兴脱，头发也不乐意梳，翘起二郎腿津津有味地看书。舒乐回来，递给她信，漫不经心地说：“这年头还写信。”懿雪脸上笑着，心里嘀咕，明明挺好的人，怎么嘴巴老犯贱？

    “雪，今天心情不错呢。这时候的我，才发现原来自己还年轻呢，我根本不是无精打采的老太婆，我是个有活力的小姑娘——别笑，我就是这么想的。刚来的时候，我总是在怀旧，习惯怀旧的孩子都知道，怀旧并不能带来任何积极的变化。我不能忘记过去的美好，但是我也不应该拒绝现在、将来的美好。外界的一切，都不是你我能够掌控的，为何不能够灵活一点呢？既然选择了这个地方，为什么要装深沉？既然走了自己选的路，为什么不走得开心一点？如果烦躁后便能够往好的地方改变，那我们一个个都不需要再做事了，干脆一个个都坐着，抖着腿，喝着热腾腾的茶，不断地想啊，烦躁啊。世界是如此简单——简单就不是世界！至今，爸妈不知我手机被偷的事，只是忍不住向他们炫耀，我还有钱没有还朋友，她们怎么都不肯要——我一个还债的死缠硬磨跟赖债的一样！他们问我为什么借钱，想了想，还是说，有点事，然后几句话带过。

    “看到个新闻，一个87岁的老父亲，赶来投奔两女儿，奢望有人送终，这可好，知道女儿住哪块地方，却不知道哪个房间。更滑天下之大稽的是，女儿还到处跟人交代不让他们把房间号告知父亲，这是人做的吗？07年，重庆洪水，花花的孩子被困小岛，她每天过江喂食。花花是谁？狗！狗都讲亲情，更何况是人！有人说，花花也是母亲，父母育儿，天经地义。那么子女养老，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了？一个拥有千年古文化，无数人高喊‘继承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美德’的国度，居然会有这种无良的人存在，有这样破败的道德观存在。实在难以想象，一个老人到了这种高龄，能清楚记得自己名字，却因为老年痴呆被子女拒绝赡养，要住在那样不通风的三平米小房间里，白天去垃圾箱捞点，坐在折叠木凳上打瞌睡，晚上呢？三伏天还未到，天气的热辣已经露出面目，老人对热的敏感度再低，也不能呆在这么热这么闷的地方啊。

    “其实我最想不通的是这个女儿下楼时的心情，还有她看了视频之后的表情。这是血肉之躯吗？我很好奇她的过去，她肯定生活在一个贫苦家庭，每天跟着父亲出去捡垃圾，饿了就捡点别人丢弃的东西吃，因此幼小的心灵便产生了对父亲的恨意。这是我的假想。我希望是真的，这样，她也许没有现在那么可恶、可笑、可悲了，她也不会身为一个母亲，却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对待父亲了。我很想知道日后她的孩子会怎么对她。我们小时候都听过一个故事，孩子具有模仿的天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孩子会不会像她对她父亲一样对待她，不给吃不给穿，甚至连密不透风的储藏室都不给，连睡觉的床也没有一张。我很想知道假若一切真如此，这时候的她是否知错，是否懊悔没有给孩子做个榜样，是否认为自己罪有应得。

    “现在打电话给爹娘，好像只是想听他们的声音，我实在没话好说，也没劲说话。昨晚，老爹打电话过来，说我几天没打电话回去。一直在忙学习。如今，每星期至少一通电话已经成了习惯，有时候真的只是做任务一样。大学前我的脾气怎么样你可能略见一斑，但在家里可真是猴子大王。娘亲刚学电脑那会儿，我总是尖着嗓子吼，很不耐烦，因为她总是忘记简单的操作，比如删除、复制怎么弄，如何下歌，说了三四遍她还是记不住。总是自以为高明地吼道，你得大胆去摸索，你以为咱这些学生都是老师教出来的？都是有了点基础知识后，自己和电脑混熟的。昨晚突然想，其实感情平淡的人怎么对我，我无所谓。纵使你不理解我，漠视、无理，造谣也罢，诽谤也罢，只要不要玩得太过火，不要逼我跟你较真，我完全可以做到不理睬。可是，假若是我最亲最爱的人，平常你说什么做什么，我会在乎，那么这个人的不理解会让我苦恼，他的漠视会叫我委屈，造谣和诽谤会让我愤怒。这算不算对他们的苛求呢？为何会这样呢？他们容忍我们发脾气，摔门，出走，怒吼，欺骗，摆脸色，到底图什么呢？我的脑子闪过一个问题——会不会有一天，爸爸对我无缘无故发脾气？孩子任性，是因为知道父母在包容我们，纵然我们再怎么胡闹，他们都会对我们不离不弃？有几人庆幸自己没有在暴力家庭成长？有几人渴望一个平和的家庭？当我们在面对最爱护我们的人时，也许没有几人记得换位思考，反正我很少。打电话回家，其实真不是任务，这是报平安，是安心剂。有时候，在你委屈或者难过或者有其他的负面情绪的时候，就是想要听听他们的声音。有时候，有了什么抑制不住的开心事儿，就想打电话过去，兴高采烈地说一通。慢慢地反思，为什么有话不好好说呢？曾经我也是从一无所知走过来的，娘亲是手把手耐心教我吃饭穿衣的，从未嫌弃过我烦——即使有，我也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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