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村庄里,君怜在院落里静坐。“丽丽,吃饭了!”妈妈叫着。她收拾好画笔,进屋。她对光线的好奇源于牧梁摄影时的玩转,接触印象派后更想定格光线的瞬息。世间到处是沉睡的精灵。灵动的思维东张西望,希冀捕捉到最动人的,欣赏它,琢磨它,唤醒它,赐予它新的生命。此番归来心血来潮,计划每天坐在门边画童年时便有的三棵水杉。它们叶子撒了一地,每年都招骂,每年男主人都扬言要将它们砍了当柴烧,每次都因为君怜不同意而作罢。君怜很喜欢它们,其实一切和儿时相关的静物都成为她逝去童年的压轴。
爱上绘画,要追溯到童年。
那时候村农们还没有自来水,用最简朴的方式从井里打水。井挖在家门口,平日里都用竹片编织的席子盖着,水冬暖夏凉,饮用后回味清甜。除非寒冷难耐,否则家家户户都到河边洗衣服。她总爱跟去玩,奶奶去河边洗衣服时就会带上她,允许她下水嬉戏,但不能走远。那儿简直是她的乐园。河约宽两米,连接田埂和翠山;穿着绿裙子的石块在潺潺流水中歪扭排开,咬紧牙关托住一批批往返的劳动者;小鱼小虾摇头摆尾,偶有河蟹晃悠,唯有螺丝随遇而安;头顶树叶轻吟小曲儿,落叶翩跹,千娇百媚。有时候她会俯身,希望能捧一手鱼儿,显然她错以为它们笨拙。有时候她会看大人们洗衣服的样子。奶奶总是手举棒槌,发狠了劲儿打衣服,弄得水花到处撒欢。君怜好奇地问:“奶奶,为什么要打衣服啊?”奶奶不假思索回答:“洗得干净。”她又问,为何洗得干净?奶奶语塞。她如何知道洗得干净的原因?但其实追根溯源并不难,这种“捣衣”行为,是由于古时衣服质地太硬,需要打打软。他们安分守己的性格,知道这习惯一代代相传,必定有其道理,至于什么道理无需追究,照做便是。读小学后,家家户户安装水龙头。水引自山上的井,四季冰凉;而原本老井依然在家门前,用水泵抽水,无需他们再费老大劲儿提水。然而,毕竟打水得费电,何况不如自来水方便,因此老井便随时待命,必要时才作援手。去河里洗衣的场景越来越少,后来不知为何,河水也越来越少。原本前门有一连片田地,田边有一道长长的沟,满是淤泥,到一定时令,农民们会用锄头疏通,而未疏通时,里面可是有许多宝贝——泥鳅。孩子们往往相约而去,提着篮子,光着脚丫踏进去,弯下腰,将双手伸进黑乎乎、软绵绵、清凉凉的泥水,不停地摸索,翻啊翻,不久便能见到滑溜溜的泥鳅。要将泥鳅捉进篮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却是消磨时光的趣事。后来,村里建设美丽乡村,种起当地从未见过的日本红枫和法国梧桐,同时用水泥浇筑沟渠。从此,村里便少了一道孩子们捉泥鳅的风景。再后来,河里的鱼虾也慢慢地藏匿起来,没藏起来的大多进了农家乐,作为野味被外来游客享用。当初君怜觉得山没有动人之美,棒槌声没有动听之处,田埂没有特别的趣味,可能是身在此山中的缘故。等到她离了老家,到小镇寄宿学校念书,过去的一切都不再出现,也变得异常美好。有空她就回忆那些场景,去田野边散步,试着用笔尖勾勒自然中的朴实身影。从此,绘画成为她学习之余的唯一兴趣。
大学里专业课不算忙,她上课认真听讲,简单的作业抄同学的,碰到有难度的就深夜加工,因此能腾出不少时间作画。大一下学期后,她再也没问父母要过钱。起初她去派发宣传单,或者穿上闷热的卡通服装作人偶,后来便去餐厅打工。除了挣生活费之外,还要购买各种工具。虽然收入到底绵薄,但加上几千块助学金,生活俭朴,她过得倒也衣食无忧。有人都问她要作品,但是迄今为止她没有送出去一幅,因为她决不允许自己不满意的作品流落人间。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成功,相反,挫败感总是隔几个月来袭击她的大脑,让她几天几夜不能眠,一宿一宿思索放弃与坚持。
她在日记中写道:
“我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有着梦想,也许是最初的,也许是突发的,也许是水渠般的。不管是什么人,学习好不好,能力强不强,生活如何,智商如何,在他的内心,总有一个地方,是他向往的。也许,这便是梦想。有时候我实在无法想象,若人没有梦想没有目标,怎么能在世界生存。痛苦会否因穷极无聊与空虚而无穷无尽,或因内心空荡而得过且过?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样的时光,想不起。
“有时候,我们孤独地奋斗着,所有的心事都自己扛,独自承担一切负担和失败;有时候一点小小的成绩都可以让人兴奋不已,纵使想要找个人赶紧分享喜悦,却最终还是选择了孤独。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能和自己永不分离,那就是自己。其他人,都会离开。对于某些追梦的人来说,一点的成绩不算什么,才走了一点路,未来还有多久,不得而知……还怕别人看到我们失败。不过,也可能是我这样性格的人。我想我是执着的,我毫不掩饰内心的坚定与痴迷,但我也不能否认,我有多么弱。平常我可以坚持到底,一副信心十足为了梦想可以奋斗一生的样子;一旦压力膨胀到一定程度,内心浮躁且独自一人的时候,梦想便会轰然倒塌。我会否定自己过去一切的努力,会疑惧所坚持的是不是值得坚持,够不够水平去完成这件事。绝望的时候,只要是否定自我的想法,一切都可能出现。我不知道该跟谁去诉说,我希望有人可以过来安慰我,告诉我继续下去。没有人进来过。我太善于给自己希望,并且习惯于失望。
“我不想总自我怀疑。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没有几人会一帆风顺。我可以不断地练习,我可以不断地学习新技术,我甚至可以从头开始努力,但,为什么要否定曾经那么拼命的人呢?孤独闭塞的我,有什么资格去贬抑那个为自己的梦想不断努力的我?也许,我永远不知道梦想会在什么时候开花结果,也许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可在所有‘也许’面前,我还是要保留我能够走向成功的可能性。为什么不坚持下去?既然已经坚持了那么多年,还在乎再过几年?生活纵然有磕绊,它不该让我讨厌甚至憎恨。我们对生活进行了思考,有时做出剖析,并非源于憎恶,而是寻求一个活下去的态度。假如这个世界真的让我连思考都放弃了,那么,我还要我的灵魂做什么?在行尸走肉和死无葬身之地之间,我选择后者,不理自私。我的理由很简单,行尸走肉痛苦的人是我,后者痛苦的是谁?也许有人痛苦,也许没有也说不定。”
后来在她执意要求下,她更名为薛君怜。高中她想考美院,可是爸爸却郑重地警告她,如今这个社会,会计、老师、医生是最好的出路,她只能三选其一。他绝非信口雌黄,而是紧抓一切可抓的关系,从多个“有经验有知识的人”那边得到这个结论——在乡下,没有谁比德高望重的知识分子更让普通农民更信任的人了——他深信这个决定定会造福她的未来、他们的家庭,君怜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家,根本没有辨析能力。她不敢坚持,好像从小到大没有不怕爸爸的时候——自打生下来那刻,他就失望至极,总是希望她能像个男孩子一样生活。“你个丫头怎么那么没用?”这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没有文化只有蛮力,农村最腐朽的封建思想,包括浓重大男子主义都深深植根于他的骨髓。他的权威不容挑战,在他发号施令的时候不容辩驳。然而,一向顺从的君怜,却不顾爸爸的威严,哪怕更名手续很麻烦,也要费劲周折取个“怪里怪气的名字”。除此之外,她什么都听他的,包括填志愿。谁知分数差几分,她被调剂到别的专业。这无疑更坚定了爸爸脑里“丫头没用”的观念,更加反对她学画,认为她终将耽误未来。君怜在日记中争辩:“我拥有不多,但珍惜所有;我尚无所成,但努力规划人生。你说我不是做大事的人,我偏就告诉你,我就是做大事的人。我将用一世的苦旅成就一个完整的梦想。倘若日后一事无成,我会痛苦,更会自负一切后果。主干只有一条,除此外,其他都是次要的。”她貌似文静和顺从,但是执拗起来,实在是连爸妈都不敢轻易冒犯的。比如她的名字,若非坚持三天绝食,爸妈恐怕不会答应,至少不会那么快让步。尽管改名程序繁琐,后来又碰到许多问题,她依旧无怨无悔。年复一年,爸爸也不再骂她耗费钱财在无用的纸笔上,在她读书期间会拿出她的画作反复端详,一头雾水,然后小心放回,深怕被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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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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