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周，裴昀果然通知她了。临产，裴昀滴水未进粒米未食，虚弱无力，又因紧张与害怕，脸色煞白。一见到懿雪，她就急着伸出潮湿而冰凉的双手，表示自己担心得要命。嵇容德和她打招呼：“嗨！老婆老说到你，今天总算见面了！”懿雪端详嵇容德，想从瘦高的男人身上找到一丝胜过牧梁的魅力，可看来看去，不就是撑着一身名牌的竹竿嘛！她礼貌地回以一笑。医生到病房，讲了些手术可能面临的风险，称没问题的话嵇容德需要签字。裴昀几乎要哭出来，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臂，眼睛里满是恐惧。他拥抱她，拍拍她的背说，别怕，别怕，他们是唬人的！医生只会唬人！懿雪看着他们，越发觉得裴昀选对了人。如果是牧梁在此，他定会安慰道，别怕，别怕，勇敢面对！牧梁总是那么诚实，或者说实心眼，总是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总是想用鼓舞的方式传递正能量。可惜，女孩子是需要哄骗的，或者说她们需要别人借用谎言让自己镇定。她被推进手术室之前，紧紧拽着他的手，手心都是汗，想说些什么，最后只用忧惧的眼神与他暂别。

    手术中，嵇容德的心就没有轻松过。他焦急地等候在手术室外，额头慢慢地渗出汗珠，不停地抖腿。然而，抖动的节奏越来越快，最后越发焦虑。懿雪递上纸巾，说：“不会有事的。”他接过纸巾，擦了汗，说：“医生说得我心慌。”

    “你不是说医生最会唬人？”

    “哄人的时候这么说，搁自己身上，也怕的。”他笑着说。

    懿雪说：“没事的。她福气好。”

    嵇容德不语，看向一边同样紧张的母亲。时间一点一滴流淌，医院特有的空气令人不由自主便要紧张，一想到里面关乎嵇家血脉，他们都难以淡定。她一直沉默，看上去淡定而安详，其实心里充满了期待，一遍遍祈祷主保佑嵇家孙子平安降生。当初，她发现嵇容德与裴昀交往后，派人对裴昀做了调查。她并不看好这姑娘，认为这孩子自小家境贫苦，缠上儿子，只是图钱财。何况，她一脚踏两船，缺失道德心，只怕日后对儿子也会不忠。可是，当嵇容德告诉她裴昀已经怀孕，经过检查母子健康时，她突然忘记了所有芥蒂，切换角度，心想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兴许这姑娘耐劳懂事，肯安分养家。凭嵇家的财力，裴昀是不会轻易犯事儿，若真有那么一天，她定能让这孩子吃不了一口嵇家的饭。再说，爱情这玩意儿多玄乎！也许裴昀并非一心二用，其中另有隐情也不一定呢。现在嵇家血脉得以延传，她作为嵇家女人，如何还能与儿媳过不去？以后无论儿媳做什么，她都不能再怠慢，要和颜悦色面对，对她一些年轻人的所为睁只眼闭只眼。父亲也在边上焦急地等待，盼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今天。裴昀的爸妈都静坐一边，心里不断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观音娘娘保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过了会儿，嵇容德走到楼梯口，开窗抽烟，抽了会儿，掐灭，重回到座位上。前一晚，裴昀肚子疼，羊水像小便一样溢出来，他们都以为要生了，可她只能紧紧捏着他的手承受巨大的疼痛。汗水一颗颗滴落，脸色苍白，她问，你爸妈那么想抱孙子，如果是女孩怎么办？他坚定地说，没关系，我喜欢小公主，我会宠着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心里还有一句，哪怕是爸妈，也不能把他的孩子怎么样。父亲曾半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要是生个男孩，大的奖励三百万，小的从出生开始设置成长基金，到孙子成年礼那天，所有的钱都划到他名下。母亲点头同意。嵇容德问，如果是女孩怎么办？父亲淡然地回答，叫她抱回家养。母亲看到儿子难看的脸色，马上纠正道，叫她再生一个！不安，等候。懿雪不愿与他多处，走到他刚刚站的地方，眺望远方。四十几分钟之后，护士抱着一个小娃娃出来，那是他的儿子！他几乎是扑上前，却被护士批评：“悠着点，都是做爸爸的人了。”他慌忙点头连说“是，是。”他随护士下楼，护士摊开襁褓，说：“看好了，这是男孩，手……脚……都是正常的……这里有块胎记……好了，你先上去。”嵇容德这才想起自己一时激动，将裴昀忘到了脑后，于是冲上楼。过了约摸十几分钟——不过也许是几十分钟也说不定，反正在他眼里都是漫长的等待——裴昀出来。他赶紧上前，拉住她的手说：“夫人，有劳了！”她看着他，眼泪唰地落下：“我以为我要死了。”他在她额头嵌上一吻，温柔地说：“就喜欢瞎想。别说话了，空气进肚子的话会很疼的。”医生催促着：“赶紧推下去。”懿雪没有进电梯，她还回味在裴昀的话里。“我以为我要死了。”这是一个产妇真实的心声吗？她是抱着自己会死的预设进行手术的？母爱何以伟大到这般地步，能让一个自私的女人“冒死”生下怀胎十月的孩子！她想到自己的妈妈，剖腹产给裴昀如此巨大的痛苦，那么自然产的妈妈又是怎么熬到她的出世？她实在想象不出，也不敢想。听说有些自然产的产妇因为太过使劲，屎尿都会出来。谁也顾不得狼藉。医生护士在旁加油鼓劲，产妇痛得死去活来也不敢放弃。母亲啊，真是伟大！在妈妈的港湾里，孩子待了近一年，没有悲欢，亦没有离合，每天只会贪婪地享受母体中的营养，沐浴妈妈的温情。当妈妈痛得大汗淋漓但满心期待时，一声啼哭划破黎明的静谧宣告他的诞生，从这刻开始他扬帆，驶向命中注定的远方。从生的伊始，他就要与妈妈分开，无非航速由缓慢渐渐，渐渐变为急速而已。也许，在航行中，从来不会思考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懿雪后悔来大学时对妈妈态度淡漠，母女俩从未好好地说过体己话。她还总是嫌妈妈强聒不舍，好像孩子永远不可能懂得照顾自己，总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她真想对妈妈说一声，真难为情，出生后就没省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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