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清池冬来得早，细密如珠的雪霰子一阵儿一阵儿地下，天地间似乎萦绕着一重淡薄的雾幕，远处的逢枯山掩映其中，只留下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

    顾泽芝站在窗前，看几个小丫鬟一边嬉笑，一边扫着青石板地上那薄薄的一层积雪。

    “小姐，这儿风大，再加件衣裳。”绿云拿一件杏色绉绸的一斗珠羊皮褂子来给她披上，一边皱着眉道，“这几个淘气的小蹄子，实在吵得不像样！”

    顾泽芝来不及阻拦，就见她几步赶出去，站在廊下，一手叉了腰，一手捉了一个离她最近的小丫鬟，“扫了这大半日，还连个下脚处都没有！不好好做活，都发卖了去！”

    那小丫鬟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被她扯住耳朵，连连告饶，“绿云姐姐，松松手，我知错了！”

    “好了，她这么小，你吓唬她做什么？”顾泽芝笑道，“再说现在也不兴卖人买人的，你快进来，帮我把那件斗篷找出来，我瞧着过几日还要冷呢！”

    “小姐都把她们惯得没样子了！”绿云气愤愤的，却终究打了帘子进来，替她取了那件芙蓉色镶兔毛飞鸟纹的斗篷出来，转眼又喜滋滋地道，“这件领子上风毛出得最好，颜色也衬小姐！”

    顾泽芝笑眯眯地看着她。这是活生生、正值豆蔻年华的绿云，她的手是暖的，脸也是红扑扑的。她还是跟前一世一样爱穿绿，可翠色绣花棉袄上干干净净的，并无半点血色。

    顾泽芝几乎连眼都不敢眨，生怕自己醒来，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个美梦而已。

    她记得，她是死了的。

    她亲手割断了颈子上的大动脉，用的是沈韫安送给她做定情信物的匕首。她记得那血一下子喷得老高，飞溅在沈韫安的脸上、身上，瞧着可怖，又觉得凄凉，是一个故事无奈而惨烈的收稍。

    倒下去的刹那，鼻尖还缠绕着自己喷涌而出的鲜血腥甜的味道，她看到沈韫安终于露出了惶然的神色。

    他似乎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样的烈性。她嫁给他四年，除了新婚时那短暂美好的甜蜜时光，他瞧着她的眼神，倒大多数时候都是鄙夷和嘲讽的，就像看死了她这一世都不过是一池死水，根本溅不起半个浪花。

    可是她终究让他吃了一惊，用自己二十一岁还娇花嫩柳一般年轻的生命，换得了枕边负心人一刹那的惊慌失措，她真可悲。

    顾泽芝，你真可悲。她对自己说。

    死了以后的事情她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飘到半空中，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沈韫安，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还像个傻子一样伸手去堵她的伤口，绿云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她似乎听见沈韫安哽咽着喊她的名字，泽芝，泽芝。

    人死了，这样哭喊又有什么用？她很瞧不上沈韫安的样子，她恨死了他，他就算再悲伤也不过是惺惺作态，演戏给他自己看。

    她想跟绿云一起走，可是四处寻觅也找不到她，只好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飘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等到她再一次睁开眼睛，就回到了自己十六岁的时候。

    十六岁的顾泽芝，在一个冬日的早晨醒来，放声大哭，惊动了自己的父亲。

    “阿芝！阿芝！这是怎么了？”顾谢桥惊慌失措地来到女儿闺房的时候还穿着寝衣，对于一贯一丝不苟的顾大帅来说，真算得上是件稀奇事。他伸出手把顾泽芝抱在怀里，就如同她还是一个孩童一样，放缓了声音，“是不是生病了？阿芝，哪里不舒服？告诉爹爹……”

    她紧紧地搂住父亲的颈子，脸贴在他胸膛上，听见那平和有力的心跳声，鼻涕眼泪抹了父亲一前襟，哭得满脸通红还打着嗝儿，“爹……呃……爹爹，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顾谢桥哭笑不得，却依旧宠溺地拍着女儿的肩背，“净说胡话，爹不是好好的在这儿。”

    顾泽芝哭得益发声哽气短。

    前一世父亲死于非命，自己悲痛之下小产，昏昏沉沉地在房里等死，果然等来了沈韫安。

    沈韫安那样的禽兽，开枪打死了无辜的绿云，又用父亲惨死之事来讥刺她，何止不配为人夫君？简直不配为人！

    好在满天神佛垂怜！

    顾泽芝在重生之后的每一个深夜里，都会默默合十感激上天，也暗暗祝祷，祝沈韫安长命百岁、诸事顺遂，祝沈家万事顺意、家大业大、如上青云，若不是这样，又怎么能知道跌落的刹那，是怎么样的痛不欲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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