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顾泽芝活了两世，除了在故纸堆里，倒是头一回听见人当着面儿这样称呼。

    她下意识地嗤笑了一声，转眼去看顾谢桥。可是顾谢桥脸色铁青，神色大异平日，身子竟然也微微地颤抖起来。他一向是个流血不流泪的铁汉，然而此刻，泪水却迅速地漫上他的眼眶。

    他颓然地往后退了两步，眼睛一闭，两颗又大又浑浊的眼泪珠子便跌落下来，挂在他墨绿色潞绸长袍的前襟上，亮晶晶的。

    顾泽芝被他的模样骇到了，她扶住了父亲的手臂，大气儿也不敢出，却似乎希望能用这个微小的动作，给他一些力气。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已经凝固如冰，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顾泽芝低低的声音响了起来，“爹，爹爹，她说的，是什么？”

    “阿芝，给你小叔和婶娘见礼。”顾谢桥再次睁开眼睛，却像老了好几岁，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却说得无比疲惫，又带着深深的辛酸之意。

    顾泽芝越发摸不着头脑了，她望了望父亲，又转过脸去看那对男女。

    “阿芝，没听到么？给你小叔和婶娘见礼！”顾谢桥声音高了几分，他今日接二连三做出奇怪举动，弄得顾泽芝又是惊又是怕，此时也顾不得别的了，狠狠地一跺脚，“爹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您这样，是要急死女儿吗？”

    顾谢桥张了张嘴，待要训斥女儿，又舍不得这块心头肉。可是要他原原本本地同女儿讲那些前尘旧事，又觉得千头万绪，竟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哈哈哈哈！”只听那男子又桀桀怪笑起来，他声音喑哑难听，虽然笑着，却让人感觉心惊肉跳。

    “你做什么不肯告诉我这乖侄女儿？”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上来，站在顾谢桥面前，“你为什么不把那些事都告诉她？嗯？大哥？”

    “你应该都告诉她，告诉她我是怎么被送进宫，告诉她我在宫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又咧着嘴笑了起来，可顾泽芝从侧面望过去，却分明看见他脸颊上闪着光，倒像是哭了，“我那时不过三岁，你们竟然下得了那样的狠心？”

    “告诉她，告诉她我是怎么被赶出宫来的，连辫子都没来得及打；告诉她，告诉她这些年我是如何被驱使着从东到西，一路奔忙逃窜，比奴才家里的狗都不如！”

    “告诉她，告诉她如今谁想要上台，就拉我出来当幌子，他们敲锣打鼓粉墨登场，而我呢？我不过是个傀儡！”

    他越说越激动，大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头上的毡帽被他狠狠掼在地上又踩了几脚。他大声叫骂，口沫横飞，“凭什么？我是堂堂皇上！他们！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

    他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却像重锤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在顾泽芝心上。她不可置信地望了父亲一眼，却发现顾谢桥的脸色变青又变白，泪水也下来得又急又多，比方才更显颓然。

    顾谢桥无力地向着那男子伸了伸手，再张开口，声音却是顾泽芝从未听过的软弱，“阿满……阿满，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辛苦，可是爹……爹也不是心甘情愿的。你走了之后，娘病了大半年。自你被抱走到她老人家去世，每年你的生日她都以泪洗面，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爹娘，乃至我和你姐姐，也绝不比你好过。”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当日太后说什么就是什么，爹娘本就毫无抗拒之力……”他话音未落，那名唤阿满的男子又喊了起来，“为什么是我？怎么就不是你！我那时候还是个懵懂幼童，哪里比得上你，连那老婆子在宫里，都不绝口子地赞你！”

    顾谢桥有些许无奈，他闭着眼摇了摇头，“我那时年岁已经大了，若你是太后，你会选谁？”

    顾阿满依旧恨恨地扭过脸去，“总之你们都对我不住，如今也不必多说了！”他粗暴地一挥手，望了那自他开始说话便又呆呆站着的女子，“今天我和皇后来是为了什么，想你堂堂顾大帅，也早就知晓了。”

    他微微斜睨了顾谢桥一眼，欲言又止，却到底闭上了嘴，只是那眼光冷冰冰的，又锋利又尖刻，如同一把淬过毒的利刃一般，直直插进了顾谢桥心脏深处。

    顾谢桥强自忍住心脏传来的不适，硬撑着站直了身子，直直地望着顾阿满的眼睛。他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安排，送你们二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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