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盈袖逃至山田蓟处，哪怕顾谢桥心里一清二楚，却也不能上门去要人。

    这几天整个家里的气氛都十分沉闷，他一张脸阴得能滴出水来，等闲人没事都不敢多话，生怕得罪了司令没个好下场。

    唯一的好事就是顾凌波的身体在逐渐好转，也许是家人在旁，她意识深处觉得有了依靠，也许是她求生意志格外强烈，不过最有可能的，还是韩谨言精诚所至，连上天都愿意垂怜于她。

    顾泽芝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看到的就是韩谨言伏在顾凌波榻边，满脸笑容地不知道在对她说什么。顾凌波大病初愈，身子骨还弱，脸上的笑容也是浅浅淡淡的，可眼神里的快活和舒展，却是骗不了人的。

    平心而论，如今的顾凌波，容貌已经大不如前了，可越是这样，越显出韩谨言对她的一片痴心，是无欲无求的。

    “姑姑和韩大夫说什么呢？”顾泽芝将家里沉闷的气氛留在屋外，脸上带出一个笑来，“说得这么高兴，可别忘了喝药啊！”

    “不是还有你吗？”顾凌波声音低低的，却带着笑，她嗔了韩谨言一句，“成日叫人喝药喝药的，好不容易这个大夫不逼着喝药了，你又来了。”

    她年纪虽然大了，娇羞起来却不像寻常半老徐娘一样招人厌烦，许是因为她身上与生俱来的少女气质和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浸染，让她总是带着明净的天真，韩谨言看着她，笑得傻呵呵的。

    “我们可都是一片好心。”顾泽芝走上来，和韩谨言一起将顾泽芝扶起来，半靠在床头的软枕上。韩谨言伸手要接她手中药碗，“顾小姐自去忙，我来喂就好了。”

    “怎么还顾小姐顾小姐的？”顾凌波白了他一眼，脸颊染上了一层妃色，“也不嫌生分。”

    能让矜持清高的顾凌波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来，韩谨言喜得见牙不见眼，顾泽芝也在一边掩着嘴笑个不停，“就是，以后您也跟家里人一样叫我阿芝，我呢，就叫您姑父！”

    这回轮到韩谨言不好意思了，到底是长辈，顾泽芝也不好打趣得太过，将药碗递给了他，自己去替顾凌波将被子拉了拉，“姑姑晚上想吃些什么？告诉我，我叫厨房去预备。”

    他们在这里说话，外头有个丫鬟探头探脑的，被韩谨言瞧见了，“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是来请小姐的吗？”

    那丫鬟小碎步地走了进来，对着三人行了个礼，“小姐，老爷请您到书房去，说宛亭的客人来了，似乎是一位姓苏的小姐，嗯，还有那位薛先生也来了。”

    薛缜来了？顾泽芝脸上一辣，顾凌波还没留心，却被韩谨言照收眼底。他低下头去轻轻吹了吹勺子里的汤药，把唇边一抹笑意掩去。

    他曾经照顾过被追杀时候受伤的薛缜一段时间，对这个年轻人也甚有好感，看顾泽芝这个样子，似乎是对他动心了。

    “你笑什么？”眼看着顾泽芝走了，顾凌波无意间看了韩谨言一眼，疑惑地问道。

    韩谨言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颌，“我笑了吗？”

    顾凌波白了他一眼，“奇奇怪怪的，不会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怎么会呢？”韩谨言又喂了她一勺汤药，旁敲侧击地问道，“你觉得宛亭那位薛先生，怎么样啊？”

    顾凌波跟薛缜也就见过一回，说起薛先生还仔细回想了一下，才想起原来就是沈明远的前妹夫，她被药苦得直皱眉，咧着嘴道，“他啊，也不怎么样嘛！”

    韩谨言这边被她逗笑了，那边顾泽芝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顾谢桥的书房。她到了书房门口才站住了脚，扭头一看，只见跟着她的丫鬟已经被她落得老远，一路小跑地追着，表情十分扭曲。

    “小、小姐、慢些走……”顾泽芝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儿，她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太不矜持了，连忙用手理了理头发和衣裳，清了清嗓子，做出个平和温良的形容，轻轻地掀开了书房的门帘。

    顾谢桥坐在书桌后头，下首苏丹若和薛缜坐在一边，见顾泽芝进来，两人都站起身来。

    “还没跟顾小姐道谢。”先出声的是苏丹若，薛缜只是站在她身后，含笑看着顾泽芝。

    “苏小姐太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她越是这样说，苏丹若心里越是难过，她自然知道，顾泽芝专门带人去搭救她可不是什么举手之劳。她侧过脸看了看薛缜，只见他眼睛里闪动着自己从没有见过的光彩，他眼睛里的顾泽芝，被这光芒照耀着，整个人都熠熠生辉。

    她的心好像被什么夹了一下，不是很痛，却有点发酸。她笑着拉了拉顾泽芝的手，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将空间让给薛缜和她。

    薛缜心里再喜欢顾泽芝，当着顾谢桥的面也不敢放肆。两个人不过是对视了一眼，却像说了万语千言一般，电光火石之间，心有灵犀，相对便是一笑。

    “薛某也该谢谢顾小姐。”他对着顾泽芝拱了拱手，顾泽芝脸又红了红，“大家平安就好。”

    “小女说得对，大家平安就好。”还是顾谢桥，无意之中替二人解了围，“别站着了，请坐吧，阿芝到我这儿来。”

    顾泽芝连忙站到父亲身后去低着头装鹌鹑，虽然不过短短一会儿，她沉闷多日的心情像是突然开朗了。算上前一世到现在，她要是活着，也快四十岁了，可是这样少女怀春一般的心情，在她两段生命里都是第一次出现。

    她前一世对沈韫安是将他当夫主来钦慕敬重，这一世却是百般厌烦憎恶，她自己也没想到，原来自己这样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发生在另一个男人身上的。

    “说起来，也是我不好。”顾谢桥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要不是我没有识人之明，苏小姐也不会至今还不能替苏司令报仇雪恨了。”

    “令尊的气节，我是很欣赏的。”顾谢桥看着苏丹若道。他跟苏鹤鸣算不上熟稔，起码比起他和沈明远的交情要浅得多了，可事到如今，他只能选择跟宛亭结盟。

    苏丹若和薛缜今日来，也正是为了此事，两方算是一拍即合。

    “徐国人如意算盘打得好，如今又撺掇着逊帝再度登基，怕是志在必得，你我联盟，必定惹恼了山田蓟，也等于将他推向锦平沈家。”这桩桩件件，都盘根错节，处于山田蓟控制之下的顾煜和虽是顾谢桥亲弟，却从不肯听他的话，他派顾苍离去游说了数次，也不见他松口。

    而如今的锦平，已经不是跟顾家结成亲家的锦平了，沈明远久卧病榻，沈韫严远避宛亭，如今的沈家当家人，恰好是能力和智慧都远不如父兄的沈韫安。虽说他仍是顾谢桥的乘龙快婿，可女儿跟他之间的夫妻之情早就淡薄无比，顾谢桥也是心知肚明。他不是个固执守旧的人，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女儿幸福平安更加重要，是不会逼着她回去追随夫家的。

    “也没有别的退路了，这是一场死战。”薛缜已经坐了下来，腰背却挺得笔直，他看了看顾泽芝，心里头好像涨潮一样，那些心里话几乎要冲出他的嗓子眼儿。他不想再等了，顾泽芝还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美好的脸侧弧度跟她弯月一般的发髻相得益彰，薛缜不想再等了。

    苏丹若就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躁动不安，又哪里会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屋子里有些闷，恕我无礼，能否请顾小姐陪我出去散散？”

    顾谢桥一愣，顾泽芝也抬起头来，只有薛缜，满怀感激地看了看她。

    苏丹若不看他，心里头不可避免地想起来他方到宛亭的时候，父亲想让自己嫁给她，那时候的父女密语、天伦之情，竟然都已经那么远了。而现在，她不得不看着他向别的姑娘的父亲表白自己的心迹，而她，还得替他打掩护。她这样想着，心里头苦涩不堪。罢了，就当最后帮他一回吧，她只能这样对自己说。

    “阿芝，快陪苏小姐去吧，好好照料苏小姐。”顾泽芝连忙应了，却不知道苏丹若到底是想做什么，却也只好陪着她走了出来。

    她二人各有心思，又不算什么熟人，也不过寒暄几句，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开始顾泽芝还询问几句“要不要用些凉茶”之类的话，后来看苏丹若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也默默地闭上了嘴。

    她二人越走越远，自然听不见顾谢桥书房里突如其来的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你你你！”顾谢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沈明远的妹夫，我阿芝如今还是沈明远的儿媳妇儿！你这是乱伦呐！”

    “薛某先妻过世多年，阿芝跟沈韫安如同寇仇难道您不知道么？”薛缜跪在地上，神色诚恳，“我是真心喜欢阿芝，请您将她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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