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建国住在一栋不起眼的两室一厅的公寓里，就在一个稍嫌破烂的小区中，房子前面敷衍地种了两丛铁杉，洛建国怎么都不肯坐轮椅，而是在妻子和父亲的搀扶下，凭借着自己的力量走进了楼里。洛五七感觉到，洛建国的浑身都在出汗，等走到三楼的时候，身体已经变得湿淋淋的。进屋后，赵青萍把他搀到书房里，让他休息一下，洛五七自己一个人站在有些局促狭窄的客厅里。

    “他看起来不错，”赵青萍从书房走出来，“我是说，他很开心能回家来。”

    “他就应该回家来，医院只会让他变得更糟。”

    “您休息一会，爸爸，您要喝水么？”赵青萍一边走进开放式的厨房，打着鸡蛋一边回头问。

    “忙你的吧，我自己来。”洛五七找到热水壶，自己想去接水，可是赵青萍立刻走过来，抢过热水壶，然后熟练的刷了一下，接了水，插上了电源，接着又找了杯子，也是简单地洗刷了一下，然后放在热水壶边上。

    洛五七只好转过身，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坐下，好像这个家的一切，都必须这个女主人自己动手，其他人只能看着一样。

    过了一会，赵青萍端着热水过来，“要喝茶么？爸爸。”

    “不用，白水就好了。”

    “我帮你把大衣挂起来？”

    “过一会儿吧，我自己来……”洛五七不习惯被人照顾。

    “屋子里有点冷是吧，等下爸爸，我把空调打开。”

    “不用麻烦了，青萍，我很好……”洛五七开始抗议了，也许在大多数老人来看，都期待这种大惊小怪似的忙乱，但在他看来，这是种耻辱，他从来不会像个老人那样等着人来服侍，他无论需要什么都会自己动手去弄，也不习惯被人关注，他一辈子都活在阴影之中，“去照顾建国吧。”

    “你们父子都是一个脾气，我做不了什么，他凡事都喜欢自己干。”赵青萍熟练的把搅好的鸡蛋倒进锅里，香气瞬间就飘散在整个房间之中。

    过了一会，赵青萍端了做好的鸡蛋汤走进书房。这时候，洛五七的电话响了。

    洛五七神经反射似的看了一下书房，然后才拿起电话，看看是谁打来的电话。

    打电话的人是洛马。

    “爷爷……你在哪儿？”

    “我在你父亲这，在家里。”

    “爸爸出院了？”

    “是啊，我刚刚和你妈妈一起，把他接了回来。”

    书房里传来尖叫声和瓷器掉在地上破碎的声音。

    “什么声音？爷爷……”洛马在电话另一头也听到了声音。

    “你猜呢？”

    “爸爸要吃药了？”

    “嗯……如果鸡蛋汤也算药的话。”

    “我这星期一直想找您来着，可是你不在那个宾馆住了，我没找到你。打了您的电话，也没接。”

    “对不起，孩子，我这个星期有点忙，一个旅店只能住一天，这是我的坏习惯，忘了告诉你。”

    洛马永远无法理解爷爷的有些行为，比如这种神神秘秘的小习惯，他喜欢活在阴影里，活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您今晚在家里住么？”

    “不一定，如果你母亲要求的话，我会的。”

    “我母亲不会要求的，她一定以为你肯定会留下来。”

    “好吧……”洛五七转移话题，“你打电话什么事儿？孩子，你的工作进展如何？”

    “我想和你谈谈，爷爷，方便么？”

    “你说吧！需要见面么？”

    “我还在日本，爷爷。”

    “哦……还是那只青牛的鉴定工作么？”洛五七故意说得云淡风轻。

    “是啊！既紧张又忙乱，我查了好多资料，今天也做完了最后的鉴定工作，你说得多，爷爷，这只青牛的历史可能要推到战国年间。”

    “嗯……鉴定结束了，博物馆准备买么？”

    “说实话，”电话另外一侧的洛马停顿了一会，想了想，然后回答，“现在似乎不可能了。”

    “什么意思？”洛五七在心底狂喊，我就知道会出问题，一定会出问题，只要是有赵军的身影，就一定会出问题！

    “卖主临时打了退堂鼓，或者说，有另外的买家出现了，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博物馆这面，领导也很紧张，因为这只青牛的归属权似乎有点问题，好像是一件失窃品，如果涉及到战争掠夺的话，博物馆就不能花钱收购了。”

    洛五七沉默了一会，这个孩子已经知道了什么，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事儿，所以才会打电话来跟自己说，不过不可能知道很多，没有人会把以前的故事都告诉他的，“如果……”洛五七小心翼翼地说，“如果这只青牛真的是珏山清风观的那只青牛的话，那确实涉及到战争掠夺的问题，你知道的，在抗日战争期间，我就在那一带活动。”

    “是日本军队抢走的，是么？”洛马直截了当地问。

    “没错。”

    “而且有人在阻止的时候被杀了，是么？”

    “你外公告诉了你多少？”只能是赵军，洛五七在心里肯定地想。

    洛马没想到爷爷会这么问，“就这么多，基本没说什么，我也翻阅了一些资料的。”

    为什么赵军会提这件事，跟这个孩子说这件事合适么？是解脱，还是会带来更多的痛苦呢？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这个孩子，为什么要把这个孩子卷进来？

    “说实话吧，洛马，你都知道些什么？”

    “没什么，我想听您亲口告诉我，爷爷，我想听您讲！”

    洛五七转头看了看书房，书房里安静得好像没有人一样。洛五七看了看客厅墙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装裱了的铅笔素描，是洛建国的脸部侧面图，是洛马在上大学的时候画的，绘画技巧还不错--这个心灵手巧的孩子。

    洛五七继续沉默着，他明白，洛马正在黑暗之中摸索，他其实并不了解真相，一定是赵军不小心说走了嘴，这孩子的性格一定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所以才会给自己打电话。自己一定不是他第一个询问的对象，这意味着他在赵军那里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

    洛五七想起自己和赵军多年前的承诺，这么多年了，发生了那么多事儿，当年的承诺还有效么？赵军会遵守诺言么？自己还需要保持沉默么？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消除洛马的好奇心，不把这个孩子卷进来，又能不违背当年的诺言呢？

    “对不起……”过了好久，洛五七才说话，“当年的一些蠢事，如果你不知道，我也没法告诉你，这是我和你外公之间的承诺。我只想告诉你，孩子，不要再管这件事儿了，结束你的工作，然后尽快回国来。好么？”

    忽然传来脚步声，洛五七抬起头，看到赵青萍有些沮丧地站在门口。

    “是洛马！”洛五七示意了一下手里的电话，“要和你妈妈说话么？洛马。”

    很显然，洛五七想转移话题，他不愿意洛马一直追问自己。

    “好。爷爷……”

    洛五七把电话递给了赵青萍，“洛马，你还好么？”

    “一切都好，妈妈，爸爸怎么样？”

    “他刚把我赶了出来！”赵青萍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有些乏力地靠在沙发背上，“他不肯让我帮他的忙。”

    “可能是你帮过头了，妈妈。”

    “我只是想帮他把汤喝下去。”

    “怎么帮？用勺子喂他？”

    “他把汤洒的到处都是。”

    “你得让他自己来，妈妈，你不能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废人一样。”

    “我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洛马……”

    “快了，手头的工作一结束，我立刻就回去。”

    放下电话，赵青萍摇了摇头，将脸放在自己的手心里，雨点敲打着外面的窗户，她抬起头，看了看外面窗外，又看了看洛五七，洛五七还没有脱掉自己的大衣。

    “您今晚跟我们一起住么？爸爸。”

    洛五七耸了耸肩。

    “住下吧，爸爸，天已经黑了，又下着雨，你要出去我就得开车送你，我又不放心建国自己在家。”

    “如果你允许的话，那我就住下来好了。”

    “这也是你的家啊，爸爸。”赵青萍有些心力憔悴的感觉，这一家子的男人，为什么一个个都这么的倔强。

    “脱掉大衣吧，爸爸，舒服点……”

    洛五七一边在心里想着，只是一个晚上，没问题的，不会出问题，只是一个晚上而已，明天天亮就走，一边顺从地脱掉了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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