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两年光景，出来已是物是人非。

    窦英携幼孙愣是在蛆蝇遍地、饿狼弃之的乱葬岗里，翻出其夫其子残破不堪的尸首，将其运回南溪老宅。

    裴家失势，老宅早已被旁支占去，祖坟亦不得入，裴老太傅生前妾室携其子女在老宅前大闹，窦英便替亡夫做主，决然签下了休书，自此两不相干。

    后来，窦英在荒郊破败的城隍庙里安家，靠卖茶为生供其孙苦读。

    三年后，裴瑜一朝金榜题名，殿前鸣冤陈情，皓德帝为安抚良臣遗族，恢复裴家裴老太傅生前荣耀，赐封窦英一品诰命，自此，裴家再次站了起来。

    窦英瞧着眼前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新嫁娘，笑得慈祥可亲：“王妃折煞老身了，能为王妃添妆，是老身之幸，岂有劳烦之理。”

    阮牧心的扇子稍稍下移，露出额头，知夏双手捧着染了胭脂的毛刷笔候在一旁。

    窦英不急着落笔，细细端详，这才在阮牧心眉间落下火红的鸢尾花钿。

    前厅，韩卿尘长身玉立，阮青宣老丈人看女婿，怎么看都不顺眼，索性侧过头不看了。

    虚渺老人可不顾满堂宾客异样眼光，绕着韩卿尘对他就是一顿夸。

    这样大喜的日子，旁人看着新郎仿佛雕塑一般闭目站着，一个个不似方才拦门时嚣张气盛，甚至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新娘子到喽。”

    众人纷纷扭头，韩卿尘自进大厅后，终于有了动作。

    六个身寄红绸的丫鬟手执扇屏走在前头，至大厅外停下，缓缓打开扇屏，走在正中央的阮牧心双手抬至胸前、与地平行，一只绣着凤凰于飞、着以金银珠宝点缀的喜扇将将挡住她的姣好容颜。

    她每走一步，藏在云锦之下的金丝银线在日光照射下反射星星光芒。

    袅袅生姿、步步生辉，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新娘身上，无人瞧见新郎嘴角浅笑、眼里柔光。

    韩卿尘看着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女子，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光景，却真真切切地在自己眼前发生。

    突然，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没由来地恐慌，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在害怕，他在害怕失去眼前人。

    “快看，锦王眼睛都看直了。”

    宾客中不知谁在悄悄说了一句，本着好奇心，所有人目光又唰唰地看向韩卿尘。

    不过终是迟了一步，韩卿尘很快就调整好情绪，喜扇之后的阮牧心却稍显失望。

    高台之上，阮青宣正襟危坐，有些紧张，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垫着两张小几，小几之上，是阮牧心生母的牌位。

    爱妻夏倾柔之灵位，牌位一尘不染，边角圆滑，足见思念之至。

    这是韩卿尘第二次与阮牧心母亲的照面，他从未听过她提起她生母之事，不过转念一想，他未尝不是也没与她说过生母之事。

    喜娘口中高声唱着吉祥话，阮青宣喝过韩卿尘奉的茶后，寥寥叮嘱了几句便忍不住泪眼氤氲别过头去，挥手让他们别误了吉时。

    两姓联姻，有家欢喜有家愁。拜别父母，比肩而立共余生。

    穿着大红吉服的两人，仿佛天造地设本该如此般。

    或许是近来接连的命案笼罩在天都城上空，压得人透不过气的缘故，今儿的迎亲，围观的百姓将原本宽敞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见新人出来了，这才将将让出一条路来。

    阮牧心悄悄用余光观察着四周，东南角和东西角的巷子里，各藏着一列持枪披甲的将士，围观的百姓中更是隐着数量不少面露“凶光”的人。

    这阵仗，比太子大婚之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卿尘微微侧头，见自己的新娘唇角上扬，不知她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但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

    原本垂头无聊的“踏血”见到主人归来，兴奋地原地踏步，阮牧心想上前顺一顺它的毛，碍于礼节，只得在喜娘的搀扶下先行上轿。

    透着层层红纱，阮牧心偷偷露出眼睛，前方韩卿尘先是摸了摸马儿的毛发，随后一个转身跨步就到了马上。

    迎亲队伍缓缓动了起来，一台又一台的嫁妆自南阳侯府而出，前头已看不见新郎，后头侯府的人还在往外搬嫁妆。

    天都城的百姓见惯了士族豪绅阔绰的排场，却是第一次见识何为十里红妆，各个铆足了劲探出脑袋看，却没人敢眼红，这里的每一个嫁妆都讲得出由来出处。

    “这南阳侯嫁女，不会是要把整个侯府都搬空了吧！”

    “看到那半颗极品红珊瑚没，那可是皓德元年，陛下亲赏的，听说这红珊瑚本是完整的，陛下将其一分为二，一半留宫里，另一半就是南阳侯府这颗了，这其中的意思……”

    “没想到平日里与世不争、无声无息的南阳侯，这回的风头，可足足把太子妃大婚都给比下去了，说起太子妃……”

    “诶，快看快看，那不是国子祭酒陈大人的府门吗，这陈大人平日里醉心研究，少与人交际，没想到会给锦王妃添妆，当真了得。”

    “锦王府和南阳侯府这下是风光无限，可如此大出风头，着实压了太子成王一头，这日后怕是不好过喽。”

    “刘兄莫要庸人自扰，这贵人的事哪轮得到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担心，不过你看，这前几日，待嫁的锦王妃和大理寺少卿接连遇刺、险些丧命，连陈大人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学究都来添妆凑热闹，保不准是上边授意补偿的。”

    ……

    阮牧心坐在轿子里，听着沿途的议论声，不自觉笑了出来。

    不为别的，只因这一路的添妆，是她爹“求”来的。

    昨日，阮青宣在府里思来想去，觉地自己儿女差点命都丢了，实在憋屈，故而刚过了早朝，就大摇大摆地进宫面圣去了，还和一群刚下朝的大臣打了个照面。

    有些大臣甚至还没出宫门，就被内侍追上，委婉传达了皓德帝和南阳侯在御书房里商量的事。

    为了一些两袖清风的大臣着想，阮青宣亲自备了礼物送到府上，他们只需在迎亲队伍经过时拿出来以他们的名义添妆即可。

    个中心思，虽荒诞不稽，但举手之劳而已，只要没结仇结怨，都一笑而过，接下这个活。

    韩卿安坐在云轩楼顶楼，俯瞰整条街道，他派出去的探子分布在南阳侯府正门大街的各个角落，盯着阮牧心的嫁妆抬出，一件也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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