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正是渐入盛夏的时节。
此时若是不下雨,自然是晚间月不明而星河灿,白日暑气蒸腾;但若下雨,又下的不是大雨,却是不分昼夜,熏风自雨中来,万物抢着发霉的情境。
但赵官家没有发霉,恰恰相反,他的火气更重了……来与官家接触外朝臣子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赵官家嘴角燎泡面积变得越来越大,以至于最后不得不上药。
非止这般,这些人也很快察觉或者听闻了这位官家时不时怒火攻心的事实。
“赵相公知道张去为吗?”
这一日中午时分,崇文院中,小半日雨水方停,暑气稍去,几位相公例行从公房中出来到凉爽的院廊下用冰粥……枢密院上下在西侧,都省上下在东侧公房,刚一坐定,便有都省某郎中忍不住出言与赵鼎搭话。
赵鼎若有所思,继而颔首相应:“大约听过,据说是个年轻内侍,元佑太后送来的,后来因承包鱼塘最得力入了官家眼,带到身边伺候,都说可能做到第三个押班……怎么了?”
“好让相公知道,下官上午去鱼塘边送文书给几位内制(翰林学士),亲眼看到那张去为在雨中被几个武学学生吊起来打,打了二十鞭,复又撵回扬州去了。”这郎中嗤笑相对。
赵鼎一时不解:“平素内侍犯了事都只是撵出去或者交有司正经处置,我还是第一次听闻官家对内侍用刑……这张去为怎么惹到了官家?”
“下官也只是听几位内制闲聊得了写讯息,并不保真。”郎中赶紧收笑,却是肃然摇头感慨。“据说是官家这些日子对议和一事极为不满,而正好那金使带来了许多帝姬……”
“公主。”都省副相刘汲忽然插嘴更正。“官家登基后不久,便改了回来。”
“是,公主。”郎中赶紧更正。“正好金使带来了许多公主,那张去为便出主意,说寻日子上大朝,让公主们当廷哭诉,说金人之野蛮无耻,使满朝上下不敢言和……”
“这种蟊贼自以为是,卖弄聪明,活该打死!”刘汲当场破口大骂。“这般做了,百官固然语塞,却不知皇家体面放在何处?!将来市井中、史书中又将如何演绎?”
“不光是体面之事,便不是公主,就可以带到堂上让她们自揭伤疤吗?”赵鼎也难得愤愤然起来。“而且说到底,国家大事,要从大处着眼才对,这种扭曲小道又算什么?一个阉寺之流,仗着太后和官家宠爱,也敢这般进言?”
“不错!”刘汲应声而对。
随着两位相公大怒,崇文院东侧廊下,登时鸦雀无声,但很快却又哄然一片,皆是随两位相公一起声讨无耻阉寺的声音,引得百余步外崇文院西侧廊下一时侧目。
然而,赵鼎气愤之后,却又心中一片无奈……他跟刘汲还不同,作为一个在中下层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他心里非常清楚,别看眼下这些都省官员此时个个义愤填膺,但私底下,等回去以后,不知道多少人会写一些自己想象的稗官野史出来,将那些帝姬被掳过程给写出花来,用来满足自己的某种阴暗心理。
大家本质上都是人,是人就会有阴暗心态。
譬如下面的百姓够不着,便会私传一些不着调的皇家阴私;阉寺自以为掌握了一些东西,便会忍不住干涉其中;而官员们既掌握一些讯息,又对一些事情隔层纱,偏偏表面还要道貌岸然,便忍不住自己脑补……那些乌七八糟的谣言,倒十之八九是这些官员倒腾出来的。
当然,天子也不能免俗,遇到一些行为粗俗低端的天子,更是能给你整出花来——南唐小周后便经常被宋太祖赵匡胤唤入宫中,一回去就跟李煜争吵。
当然了,打死赵鼎都想不到的是,到了几百年后,非但召小周后入宫的人从宋太祖变成宋太宗,甚至还有了专门的春宫图……却又反过来证明,文人的阴暗心理是最难对付的。
回到眼前,赵鼎感慨了一番人心浅薄,大约用了些粥,便要回去工作,却不料大押班蓝珪忽然亲至,乃是替天子传召,要四位宰执半个时辰后一起去后宫面圣,便赶紧应下,然后却又一时强做宰相风度,在公房中熬了半个时辰,方才与刘汲一起弃了公务,又出门汇集了张浚、陈规,匆匆而去。
雨后初晴,宫中大部分道路都还洁净,但进入后宫原御苑区域,也就是眼下的鱼塘、桑林区后,却不免显得有些泥泞……而若仅仅是道路泥泞倒也罢了,几位宰执心中此时却都有些忐忑与挣扎。
毕竟,那日官家闻得金人归还掳掠、废除刘豫,以作议和条件后,不喜反怒,而且是勃然大怒,态度之决绝可以说是让所有人侧目。而与此同时,偏偏民间与官僚体系内部议和之心却是汹涌澎湃,一时难以阻挡。
这种时候,作为宰执,即便是政见稍有不同,也必须要统一步伐,然后维持住局面,既不能让官家掀了桌子,也不能让下面的人绑架了朝廷政策。
哪哪都是一个难字。
“夏日蚊虫以死水坑为巢,疟疾等病又是因蚊虫而传播,你带人巡视一番宫中各处,看到有排水不便的地方,便尽量疏导,如果不好疏导那就干脆填埋,反正一点隐患都不要留……”
四位宰执抵达那处熟悉的石亭,却正见公相吕好问与御史中丞李光俱坐在亭中相侯,杨沂中、刘晏、蓝珪在旁侍立,而赵官家则坐在最里面吩咐冯益一些闲言,便只好稍驻。
不过,眼见五位宰执一位半相,也就是当朝级别最高的六人俱至,赵玖也即刻停了这些闲言,转头相对:
“四位相公且坐,朕有个想法要与你们讲。”
赵鼎以下,新来的四人见到一身常服的赵官家回头,露出一双通红之目,涂了药水的嘴角又一片青紫,也是心中愈发忐忑,却又赶紧应声谢恩,然后小心坐下。
“几位公主回来,固然是好事,但有些事情也不可避免……如仪福公主以上,靖康之前俱有夫婿,却有的生、有得死;而如顺德公主以上,更是早有子女傍身,也只是有些一同被掳走,一些尚存罢了。”赵玖努力睁着一双通红眼睛,严肃以对。“所以,朕有意让她们先尽量各归各家,寻找失散夫婿、儿女,无家者则暂往扬州,交予元佑太后一并安置,让太后来做婚姻安排。”
“官家此言甚妥。”吕好问当先应声,其余五人也一并称妥。
当然甚妥!
实际上,官家如何安置他们,在宰执这里怕是都要‘甚妥’的。毕竟嘛,这些人真的无所谓,虽然她们最为吸引眼球,而且赵鼎还隐约意识到她们注定会被传闲话,被荡妇羞辱……但说句残忍的话,她们在大局之中真的什么都不算。
而对于赵玖而言,就似乎更是如此了。
可能是真的磨练出来了,这两日跟这些他名义上的姐妹们接触以后,赵玖也没什么特别深切的感触,没有怨愤,怨愤都在二圣、尤其是太上道君皇帝身上;也没有特别重视,因为在要操心的整个抗金大局面前她们真的毫无意义,最多算个添头,而且还只是一厢情愿的那种添头;只有少许同情,但这种同情在两河中原那数不清的妇女面前又显得那么轻飘飘……不要说跟两河那估计上千万的妇女人口相比了,便是中原一带被宋军自己的乱兵抢掠、裹挟的妇女估计都得百万计。
甚至,赵玖反而一度因为这种廉价的同情产生了一种道德上的负罪感——同一时期,被战乱波及,或是被掳,或是家破人亡的妇女,何止十万计、百万计?那些人死则死了,散则散了,却不像这些皇亲贵胄,居然能因为生为皇家,此时率先归来。
当然了,理性告诉他,这些人也是可怜人,没必要为之纠结过度,而那张去为便是因为误判了他赵官家的心态而被鞭打,继而刚刚被驱除的。
“然后便是金使重至,再论议和一事。”言至此处,赵玖微微一叹,却是勉力而对。“朕也知道,无论战和朕都要给出一个明确说法来,否则无法对天下人做交代,也让你们难做。”
众人情知关键到来,皆不敢怠慢,而吕好问带头,却是六人干脆一起起身,就在亭中严阵以待。
“朕本人的态度很清楚……乃是宁死都不愿议和的!”赵玖再度叹了口气,也同样严肃起来。“这一点不会变!”
张浚、李光欲言又止,刘汲、陈规沉吟不语,倒是赵鼎和吕好问一起保持了冷静姿态。
“但朕也知道,国家大事牵扯千万人的生死,若是天子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不问上下人心,那也是不行的,而人心如何,不用你们来说,朕心中也早已经清楚……”赵玖喟然不止。“譬如说朕知道,大部分官僚、士民的名实底线都只是维持黄河一线、归还二圣而已,一旦金人愿意将京东交出来,将被掳贵人送回来,朝中百僚,估计有一半是赞同和谈的,还有两三成不说话,却只是因为朕没开口,他们心里实际上也是想议和的;朕还知道,天下一多半老百姓是不愿意自家掏钱粮供给过黄河北伐的,支持北伐的老百姓不是没有,却都在河北河东,反而说不上话;朕更知道,这天下士民中许多人都觉得,大宋朝之前其实没多差,被金人掳了,只是个意外,所以个个都想回到丰亨豫大之时,而非是随朕走一条新路……朕又不是傻子、聋子,如何不知道这些?”
此言一出,几位宰执全都蹙额不言。
其实,这便是这件事情最大的困境……所谓天子必须要顾忌的人心摆在那里,其中就是多半想要议和的。
其中最直观的一个,便是所谓沦陷区人心的问题,真要是能让沦陷区的两河百姓能出来投票,这人心肯定是求战的,议和也根本议不起来,哪个东南、荆襄的大臣敢说一个和字,便要小心半路被人砍了黑刀的。可实际情况却恰好与之相反,现在能够影响到中枢决断的‘民意’,偏偏不可能包含沦陷区两河百姓心意。
他们说不上话。
或者具体一点说,他们此时的言语无法对中枢官吏产生影响,他们的行动无法为朝廷赋税多少,甚至在御营军额已经固定的情况下,在短时间朝廷军队难以过河的情况下,他们甚至都无法为部队提供兵员和牺牲名额。
两河百姓不是没有逃过来的,但逃过来的那些人,相对黄河南面的本土人士到底只是少数……若是当日逃到江南,中原流人和河北流人加一起,虽然还是有些虚弱,但也不至于到眼下这个份上。
“官家。”李光稍作思索,正色建议。“何妨约个三年五载的和约?再行北伐?”
“此言荒谬。”之前的交心此时算是起到了效果,不用赵玖回复,赵鼎便直接应声而对。“一旦议和,人心士气便会泄掉,而此时尚要和,何况三年五载后人心愈求妥当?到时候,怕是满朝皆要和!”
“若届时有人如此,下官必当面唾其面!”李光赶紧正色相对赵鼎。
“李中丞自唾其面,只是届时挽不回人心大局又如何?”一旁张浚也冷冷相对。“难道李中丞能一人唾死上千万人?!要我说,到时候真挽不回大局,便是李中丞一头撞死在文德殿上以证清白,也万死难恕!何况再说了,一旦议和,不说河南人心就此求稳,只说两河人心又如何收拾?中丞空口白牙,便要两河上千万士民为之心甘情愿再为金人奴婢三年五载?”
李光一时气愤,却偏偏无言以对,只能朝赵玖拱手:“官家,臣虽是东南人,却无私心,只是想着二圣北归之事,还有京东数郡之地,原本要搭上无数钱粮、千万人命才能换回来,如今明明可以一言而取之,却还是直接拒了,那如何与天下人交代?而且再说了,便是要北伐,也无战马,也无足量钱帛,如何能仓促成事?暂和三年又怎样?”
“国仇家恨、春秋大义,半点不能让。”陈规也低声插了句嘴,算是表态。
刘汲也随之颔首。
李光一时大急,却又望向吕好问……他如何不知道,此番六人,多是官家心腹,没几个人愿意违逆官家的,也可能就是吕好问地位卓绝,也不担心相位,有这么一点可能说些公道话。
然而吕好问迎上李光目光,却是问了一个措手不及的问题:“李中丞与前公相李伯纪相交甚笃,可知道他的意思?”
李光被逼到墙角,却是无法再做遮掩,干脆昂首应声:“李公确有书信往来,早在之前便说过,稍作议和也是可行的。”
众人各自蹙眉。
然而李光没有说谎……昔日主战旗帜李纲李伯纪此时确实是支持议和的。而且,这还不是李纲忽然膝盖软了,而是他一直持有的态度和意见。毕竟,早在建炎初,李纲初次在南京执政时便明确提出了自己的意见,那就是量力而为——‘能守而后可战,能战而后可和’。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和’。
而之所以当时一定要坚持‘战’,则是因为局势已经到了最无力的时候,一旦不能战,就等同于降了。
但是,他内里最终‘能守’、‘能战’、‘能和’的这个思路却从来没变过,也代表了大部分‘主战’的非投降派官僚的真实想法。
实际上,这也正是他能被黄潜善给轻松击败的一个重要缘故所在——李纲主战背后的‘主和’,使得他跟秉持‘战斗到底’信念的宗泽之间隐隐生分,继而无法真正联手控制朝局,结果被各自击破,包括李纲罢相时宗泽都没有援助,而且双方在建都上始终口号没有一致。
“好了,朕是知道的,知道大部分民意人心是想议和的,而且这些人也多是诚心好意。”就在这时,竟然是赵官家忽然插嘴。“而朕也不瞒你们,这两日在宫中,朕左思右想,只觉得从明道宫以来,多次出生入死,都不如眼下无奈……无奈到朕一度想扔下东京,自己只带着御营前军和郦琼、八字军诸部,也就是这些河北遗民居多的御营部众,去八公山上落草为寇,重来一番。不然如何呢?难道要派出河北流民出身的御营军士去街上搞刺杀吗?谁言和杀谁?”
“官家言重了……”吕好问等人无奈应声。
“不说这些了……朕问你们,若朕真决心去八公山,你们六人随朕去吗?”赵玖面色不变,忽然追问。
几人本以为官家在继续说气话,便要敷衍,但未及开口,却又各自心中警醒,继而严肃起来。
“吕公相。”赵玖催促了半句。
“臣……”首当其冲的吕好问愕然半晌,却只能苦笑。“官家那日在臣家中言语说的透彻,臣蹉跎半生,些许成就、名望皆是随官家这四五载所得来的,若官家真要去落草,臣也只能随之做个山寨主簿了。”
“臣自然愿意随官家去!”张浚抢在赵鼎前表态相对。
赵鼎无奈看了眼张浚,复又诚恳相对赵官家:“官家,臣受官家大恩,四载自一开封府士曹至都省首相,千般万般,只有官家弃臣的道理,臣如何会弃了官家?”
三相既然言罢,两个副相刘汲、陈规也赶紧出声,却是都愿随之的意思。
便是御史中丞李光,虽然气愤赵官家言语荒悖,却还是认真行礼:“官家,臣绝无挟众意而违逆天子之心,臣只是尽职而言,而且事情也绝没有到那种程度……”
“若到了呢?”赵玖面色不变,直接打断对方。
“而若真到了瓜分豆剖、锅碎鼎沸之局,臣不会随官家去八公山,只会先为官家死在东京,以偿数载皇恩!”李光尽全力而答。
“朕信你。”赵玖点了点头,依然面色不变。“也信诸位。而诸位的意思朕已经知道了,请务必记住今日言语……现在,也该轮到朕将自己的决断说给诸位听了,那便是大宋可以议和,而朕不议和!”
几人明显释然,但片刻之后,却又面色微变……所以释然,乃是官家似乎终于让步,此事多少可以免遭被掀桌子的厄运了;所以面色微变,却是对官家留的这个扣有些担心。
但不及这些宰执多想,赵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你们去和金人谈,但要告诉金人和文武百官以及天下士民,朕是不愿意和的,只是被孝道、民心逼得做了哑巴而已……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便当朕在掩耳盗铃好了。”
“臣不敢……”吕好问等人立即俯首,也更加释然下来,因为这似乎便是真的要和谈了。
“然后再跟金人谈条件,二圣以下,无论男女,凡靖康被掳者,朕都要先见到人……”赵玖没有理会这几日的表态,而是继续从容言道。“朕知道天下人素来有些议论,说朕惧怕二圣回来夺位,故意不迎二圣……这件事也要公开来讲,好让这些人闭嘴……堂而皇之的要,全要回来!”
吕好问六人愈发释然下来……没成想官家大度到这种程度,连二圣都不再计较。
“最后,以二圣等众过河为前提,若届时依然许诺归还伪齐五郡,那朕便与他们以五郡交还为限,正式言和。”赵玖继续言道。“这最后一条,须同样公开的谈、大大方方的谈!明白了吗?”
吕好问以下,诸宰执外加李光思考半日,彻底释然,却是齐齐拱手称是……因为官家虽然留了些暗扣,却到底是在大略上讲了一个遵从人心的。
不过,李光到底是没忍住,复又小心相对:“官家,事关国家大计,些许小道,怕是未必奏效。”
“且做便是。”赵玖挥手相对,根本不愿解释,反而抽身而去。
杨沂中、刘晏、蓝珪紧随其后,留在亭中的六人只能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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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旧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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