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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顺逆

    李成大军既然动摇,便一发不可收拾,下午过半之后更是直接演变成了彻底的失败与崩溃。

    而正如之前的所有人忘记一切往前奋勇一般,此时此刻,一朝胜负决出,对面御营前军固然是惊喜难耐,继续猛扑不停,李成所部兵马却也是脑中一片空白,只求活命而已。

    但是,想活命哪里是光往后跑就成的?

    实际上,溃散甫一开始,李成部的溃军们便遭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麻烦,那就是中间的兵力太多太拥挤了,而装备却又偏偏显得太重……所以很快,战场正中区域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疙瘩’,在那片地方,阻塞与踩踏成为了最大的伤亡来源,并在极端时间内造成了不逊于刚才交战造成的死伤!

    继而使得溃散彻底无可救药。

    岳飞身在前线,对战局窥的清楚,本能便起想让部队绕过中间,从两面伸展包抄,以求尽可能包围逼降敌军。但很可惜,到了此时,不说自己部属也已经杀红了眼,只说如此拥挤的战场,也难有效传达军令,何况骑兵被捆缚在正中?无奈之下,岳飞也只能立定帅旗,坐视战局自由发展,准备等战局正中的这个‘大疙瘩’解开后,再行寻找可以指挥的部队,做出后续决断。

    不过很快,岳飞便又注意到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对面李成的帅旗明显也被困在那个疙瘩里了,因为他亲眼看到那面数次后退、数次尝试立足的帅旗在被人海淹没了一阵子以后再度立起。非只如此,还有包括一部分标志性长刀骑兵在内的千把骑兵聚拢到那个旗帜下面,试图顽抗。

    李成部逃亡的脚步又一次放缓,无数当面宋军骑兵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了过去,激烈的战斗再次爆发。

    当然了,大势之下,这种挣扎毫无意义,仅仅是片刻之后,不等宋军当面兵力涌上来,李成又一次尝试便告失败,便是那支千把人的骑兵也开始溃散投降,只剩下八百十长刀骑兵继续负隅顽抗,并被张宪麾下的骑兵团团包围。

    “我家主公让俺徐大刀告诉大小眼!”

    就在张宪围拢成型,即将发动攻击之时,一名手持长柄大刀、浑身浴血的将领跃马而出,一手提刀一手远远指着战场偏南位置的岳飞帅旗相呼。“若大小眼愿意过来亲自当面,他就愿意当面投降……”

    消息没有传到岳飞那里,拥有战场上绝对临机处断权的张宪便着郭进上前相对:“徐大刀,俺家张将军也说了,不用节度亲自过来,国家自有法度,如李成这般上了名号、自据州县的宋奸,只能无条件投降,不许有半点条件……不过俺家张将军心善,最看不得你们这些当兵的平白送死,所以给你们半炷香时间决断,你们若降便降,不降便只能去死了!”

    那将,也就是手中大刀重五十斤的徐大刀徐文了,也不吭声,闻言直接归入李字帅旗下的长刀军阵之中,却是再无动静。

    而张宪也不是吃亏的主,等待期间,很快便让人从后方截住一队又一队弩手……今日战事爆发太快,而且战场狭窄,上来便是肉搏战,再加上肉搏混战的区域太宽,这使得弩手与弓手基本上一开始便丧失了战术功能,少许弓矢也基本上只是个人单兵中的应用。

    但此时却又不同了。

    可以想见,如果李成逾期不降,那这最后一支长刀骑兵将会在大面积弓弩攒射下被迅速了断。

    而见此情形,不止是李成部的最后一支长刀骑兵有些动摇之态,便是原本跃跃欲试的许多张宪部骑士也都瞬间觉得有些无趣,如闻得徐大刀和李成名声过来的杨再兴,直接骂骂咧咧便要带本部绕过此处,往后去继续追击。

    不过,只能说这支长刀骑兵确系是李成部的心腹所在,虽然见到宋军大面积集合弓弩后有所动摇,却并没有几人转身离去逃窜,反而一直保持着某种沉默,似乎是要等到自家主公做出最后决断。

    “不等了!”眼见着周围弓弩手数量渐渐饱和,张宪再不犹豫,也不管一炷香时间是多久,直接便对跟过来加入指挥的李逵示意。“弄死他们!”

    跟李成有些过节,却跟徐大刀有些交情的李逵明显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即刻遵照战场军令,号令摇旗,乃是让所有弓弩手集体密集攒射这面帅旗下的所有敌军。

    军令既下,汇集而来的近千弓弩手一起放箭,被包围的百余长刀骑士则试图发动最后的反扑,却如所有人想的那般,一轮射罢,尚未提速便连人带马摔倒在跟前,几乎是瞬间死伤累累,只有一二十人幸免遇难,却也几乎没有战力。

    唯独一将,失了战马,犹然身披重甲,戴着面罩,手中挥动一柄重五十斤的大刀,状若疯虎,奋力反扑,不是密州徐大刀又是谁?

    张宪看的无聊,只让人赶紧上弦,速速了结此人,却不料一骑忽然飞驰过来,自侧后方直扑徐大刀,却正是原本已经打马欲走的杨再兴见猎心喜,转身回来。

    张宪无语,只能立在那里去看,心中却已经想好,若是杨再兴丢了份子,此番便无半点战功可论。

    不过,预想中的龙争虎斗并没有发生,不知道是杨再兴太强还是那徐大刀早已经受伤,前者借着马势冲来,后者转身当面相对,但只是一合,杨再兴便扬起钢枪,从对方甲胄缝隙中精确戳穿腹腔,然后给随意掼在尸首堆上,

    杀了人以后,那杨再兴也不去割取首级,也不去做汇报,直接打马而去,继续率众追击他人去了。

    倒是一旁看愣了的李逵是个精细人,尚记得徐文徐大刀是自家故人,赶紧便亲自带队扑出,亲自去做最后处置……然而,此时的徐大刀被掼在地上,血流不止,虽然眼看着就是没救了,却居然还有些胸口起伏,俨然还有气息。

    李逵感叹一声,便上前摘掉对方面罩、头盔。

    “李兄弟!”徐文原本双目已经涣散,见到李逵出现后却居然又说出清醒的话来。“当日密州都说你最精细,能懂大势,今日再见,果然俺们其余人活该都去死了,唯独你这般风光,可见是真精细,俺们都是假豪气……”

    李逵见到对方明显是回光返照,本有万般言语,此时也彻底无话可说,只能扶着刀感叹些废话:“听人说,老杜他们死了以后,你将老杜他们的家眷都接到莱州自家家里,俺也不能丢脸,一定给你们照看好!”

    徐文点了点头,一时欲言,却在用余光瞥了眼正在小心翼翼逼近被尸首遮蔽帅旗的宋军士卒后,选择摇了摇头,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胸口那股气一泄,便登时没了动静。

    片刻之后,李逵便对徐文最后时刻的怪异表现恍然大悟了……原来,旗下并无他人,根本就没有李成,徐文到死都在讲义气,给已经逃走李成拖时间。

    虽然长刀骑兵几乎尽墨,却不代表帅旗下没有掺杂其余溃兵并活下来,而很快,几个溃兵便迅速给出了确切答案——李成果然就不在此处,这一次帅旗根本就是回身救援不及的徐文发现以后私自立起来的,至于伪齐大都督李成本人,在三次立旗不成后,就干脆放弃,直接往西北方向逃了。

    此时说不得已经逃出战场。

    张宪听完汇报,也是即刻醒悟,不等那边岳飞再来指示,直接就近传令,一面亲自率骑兵往西北面去追索,一面又让李逵率部分步卒随后,乃是要去抢占笼水、淄水之间的淄川城!

    那是两条河之间,也是战场方圆数十里内唯一一座城池。

    消息转到岳飞这里,刚刚来到战场南侧一处小丘上的岳鹏举却只是微微蹙眉,并未多言什么……此时战场已经疏散,正在全面追逃,而张宪也做出了最明智或者最理智的追逃举动,唯一的问题在于夏末秋初的鲁地尚是青葱一片,两侧丘陵后方都有山林区域,一旦李成放弃往淄川城收纳降兵,转而直接潜逃,那就只能靠运气了。

    至于徐大刀此人的义气,只能说大义不举,而行小义,岳飞根本懒得理会。

    “田将军。”实际上,岳飞闻得讯息,在马上稍作犹豫,便直接下马,正色相对身前一将,却正是坐在战场小丘上失神的田师中。“战机难得,请你发令,去调身后扈成部,与益都等地零散守军,让他们不必犹豫,速速向西逼近,配合我军压入济南府,一起取了章丘。”

    浑身都是脏污的田师中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用略显复杂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半个身子也都黑红一片,却精神抖擞、神色从容的岳飞,继而又沉默了一下,但到底是转身唤来一名亲卫,就在战场之上取纸笔,然后在身侧一个尚未僵硬的敌军尸首旁,蘸着一个血洼写了几封军令。

    而等到亲卫转身打马而去,田师中似乎才缓过劲来,然后方才在地上相对:“岳太尉,我有两句话要讲,也有些事情要问。”

    “田将军请讲。”岳飞依然从容。

    “太尉这仗打的好!”田师中缓缓感叹道。“前方有笼水挡着,这么多兵便是抓不齐,只要咱们渡河逼过去,也就都是栈板上的肉了……所以这一仗下来,莫说官家要咱们取下一两个州军,整个伪齐基本上也要手拿把攥的……你的兵马是真厉害,你岳太尉也是真厉害!我难得服气他人,今日算是又服了一人!”

    “田将军才是此战首功。”岳飞恳切相对。“不愧是天下名师。”

    田师中摇头相对:“这便是我要说的两句话里第二句话了……”

    岳飞这才醒悟,对方‘两句话’的意思,竟然真是‘两’句话。

    “岳太尉,我这支兵马是我家太尉的命根子……”田师中盯着岳飞,继续感叹言道。“他便是再吝啬,也从未短过这支兵马的军饷、器械,军官也全都是太原、淮上跟金人正面打过的老底子,但如此一支兵马,便是尧山的时候去拦那支合扎猛安与娄室的本部精锐,也没有今日死的这般多……故此,我便是再服气你,此战之后,也要重重弹劾你的。”

    岳飞点了点头,完全不以意:“换成我,我也弹劾。”

    田师中点了点头,复又在地上认真相对:“但我还有一问,我部三千人,是一整个御营右军的精华,敢战至此,却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可你今日这两万人,虽说不及我部这般生死无忌,但我放眼去看,两军作战……一开始的时候,双方气势不相上下;然后伤亡两三分,两军也无动摇,据我所知,这已经都算是强军了;可待到双方死伤都有四五分,也就是半成的时候,李成部便开始有些动摇,御营前军却丝毫不动;而后两军主帅一起向前,双方激战到了极限,伤亡近乎一成,李成部便开始摇摇欲坠,破绽也就露出来了,可御营前军还是没有泄气,也没有阵型散乱,依旧宛若一体……这是怎么做到的?只是发足军饷吗?”

    岳飞稍微认真思索了一下,但还是立即做答:“军饷发足、器械保证不掺假,甲胄覆盖到七成以上,只能做到猝然伤亡四五分而不动摇,但要伤亡一成,上下依然一体,却需要平素里训练得当才行。不过,田将军既然主动相询,我也不好藏私……今日之战,便是伤亡再多些,一成半的样子,应该也是能稳妥的,因为我自认平素执法公正,将士卒当成战士来看,少有将他们视为仆役,驱赶做工的事情。而如御营右军寻常部队那般,士卒还要帮军官建宅子、护送生意,那便是赏赐给足,他们心里不把自己当成士,而是仆役,那无论如何都是过不了这个坎的。”

    田师中喟然长叹。

    “其实,”岳飞想了一想,复又继续答道。“此番也就是远道归来,确系疲惫,否则再加上我军连战连胜,平素少有败绩,稍微让军中进士临阵前晓以大义,说不得还能再敢战一些……但这些人心上的东西,却是须军饷物资充足做底子的,否则空谈无用。”

    田师中愈发不语。

    就这样,时间渐渐流逝,战场开始被拖拽变形……一面是部分部队留在原地收拢降兵、救援伤卒、打扫战场,一面是骑兵与许多后方参战率不高的部队一路追击到了笼水畔和淄川城下,成功大面积逼降伪齐部队。

    但是,面对着不战而降的淄川城,张宪依然没有发现自己的重要目标李成。

    岳飞可以从大局考量,不在意李成区区一人,到了王贵那份上,似乎也不必在意这份功劳,但张宪及其以下所有军官、士卒,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这么一大块战功与荣耀的。

    于是乎,趁着夏末日落的时间还算是比较晚的良好条件,张宪在让后续赶来的李逵控制住淄川城,然后妥善收拢降兵以后,复又再度下令,乃是将所有骑兵分队撒出,务必要寻到李成!

    但说实话,所有人都觉得希望有些渺茫。

    一来是地形复杂;二来是植被茂密;三来是天马上就要黑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李成在徐大刀的掩护下,早早金蝉脱壳,混在一路骑兵之中,向西北方向疾驰……中间弃马,专门选择山林地区穿越了战场北侧的丘陵地带,然后又远远避开淄川城,直接往笼水下游而去,等待大局抵定,张宪派出骑兵四面搜索之时,他已经来到笼水畔,正在稍作休息,准备马上脱去甲胄,渡河往济南呢。

    “主公喝些水吧!”

    只能说,李成确系能收人心,不仅是两把大刀与那些长刀骑兵为他赴死,便是沦落到这等地界,依然有十余人相随,待其在河畔休息,更是有人主动以头盔盛来河水奉上,丝毫不失尊重。

    李成神色恍惚,但回过神来,依然本能相询:“大家可都喝了吗?”

    那人抬手一指,原本有些精神恍惚李成方才看到,诸人此时都站在河中,就地弯腰饮水。见此情形,已经渴到极致的此人这才稍微放心,然后赶紧端来头盔欲饮。

    孰料,头盔拿到手里,他刚要作势去喝,待看到那名送水的军官自己转身往河中去饮,却又不禁摇头失笑,便将头盔掷到地上,然后走下浅滩,与其他人一起在河中并饮。

    四肢插入水中,登时有无数血丝散开,李成原本想做等待,但眼见着血丝从手脚各处逸散不停,却终于是无奈,只能装作不见,俯首在浅滩中放肆灌了一气。

    一气灌完,这位大都督刚要抬头说些鼓气勉励的言语,却又不由怔住。

    原来,其人渴意去除,抬起头来,却正见自己面孔映照在水面之上,清晰可见毛孔,但此时形象,所谓狼狈不堪,正当其辞。

    而盯着自己面孔之时,他双腿插在河中,周遭水流不停,清凉之气驱散夏末秋初午后暑气之后,却又居然渐渐有些刺骨泛寒之意。

    清醒过来的这位大都督顾影自叹……他心中清楚,此战丢尽了兵马,京东三郡根基也彻底不可再得,非只如此,以那大小眼的用兵,绝不会在大局上留有破绽,怕是马上就会直接渡河往西,进逼章丘。

    而一旦如此,往后的局势不用大小眼那些人设计,他李成都能想象的到,章丘一落,届时济南陷入三面包围,宋军必然围而不攻,尝试引诱金人;但以今日金人表现来看,他们不可能在这种劣势情况下连续渡黄河、济水,将宝贵主力送入这个口袋被宋军吞掉的……他们早就知道京东孤悬河南,迟早是军力恢复的大宋囊中之物。

    换言之,济南也是死地,伪齐经此一战,再无退路。

    可是济南是死地,其他地方又如何呢?若不去济南,直接渡河往北投奔金人,没有了兵马,凭什么给你行军万户、世袭猛安?

    到时候莫非要做个郡守什么闲职不成?

    但那般结果,除了苟活性命外,又有什么意义?

    自己经此一战,其实也无退路了。

    就在李大都督恍惚之中,周围忽然一片惊呼,其人抬起头来,赶紧相顾,然后顺着身侧士卒指点,却又立即见到了让他感到畏惧和惶恐的一幕……原来,前方游河道之中,自上游飘来数具尸首,看装扮,俱是自家儿郎。

    不用问都知道,这是上游宋军追到河畔,少数抵抗者与仓促渡河者的下场。

    理性告诉久经战阵的李成,这什么都不算。

    但是,正当他要开口安抚众人之时,复又见一尸首顺流而下,便赶紧闭嘴,准备等尸体过去再说话。然而,那尸首随水流旋转不停,却是正从李成身前旋转飘过……这位大都督看的清楚,此人不过十八九岁,胡子都未扎齐,身体僵硬,唯独一双眼睛睁的极大,无论如何摆动始终死死盯着自己。

    见此情状,不知为何,走南闯北,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被尸体惊吓住的李大都督忽然胃中一片翻江倒海,然后便直接呕吐在河中。

    这是自己之前从未有过的懦弱表现,李成呕吐既罢,心中警醒,便是赶紧强打精神,逼迫早就脱了甲胄的自己不要犹豫,直接向前浮水渡河。

    然而,随着双脚踩入深水区,脖子没入水中,清澈的河水之中血污再度泛起,李成居然心生恐惧,不敢再往前行。

    他在寒冷、眩晕之中感觉到了一种疲惫、恶心,叠加着恐惧的复杂情绪。

    “主公!”

    周围人明显注意到了他的不适。

    “先歇一歇。”李成强忍不适抬手示意,一边转身往来时东岸而去,一边为自己辩解。“刚刚喝的太猛,腹内有些不适……水太冷了。”

    周围部属自然无言。

    而片刻之后,喘息匀称的李成二度尝试涉水,可不知为何,这一次,他走到深水没胸的地方时便又一次感到了那种强烈的不适感。

    然后,二度放弃。

    这个时候,李成已经开始彻底惶恐不安了……这让他想到了之前在战场时,几次想保住帅旗,却几次不能立足的经历。

    如今一朝溃败,居然连一条河都渡不过去吗?

    随行士卒也看出了问题,他们开始尝试去寻舟船,浮木之类的事物,但却一无所获。不得已,却是找到了两个木棍,又有人脱了衣服,裹在上面,乃是试图做一个简易的担架,准备抬着自家都督过河。

    无论如何,都最好在天黑前渡河。

    但李成拒绝了下属的好意,他觉得被抬着过河,几乎如那具尸体一般可笑,但他也不敢再轻易渡河,一直到黄昏时,方才被局势所迫,进行了第三次尝试。而这一次,水更冷了,他只走到齐腰深的水处便狼狈撤回,而且还在水中栽了一跤。

    而上得岸来,自从金人南下以来就抱着一股志气决心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双刀李成,开始完全崩溃,他甚至拒绝了暂时不渡河,往下游而去的建议。

    士卒之中是有明白人的,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水冷不水冷的问题,而是自家都督经此一败,情知无路可去,再无心气。

    只不过发作的形式稍微古怪了一些,时间也稍晚了一些而已。

    刚刚战败溃退时,可是有许多汉子带着血气自己在战场了断的。

    天色渐黑,阳光渐渐暗淡,随行十余名士卒偷偷走了一打半,而剩下的几人中有一名受李成大恩的将官,直接自戕明心,此举稍微将李成从沮丧中拉回。

    其人开始尝试趁着最后一丝余光最后一次渡河……但依然很艰难,走到水齐胸口的时候,他再度有些支撑不住,而仅剩的几名随行心腹索性去拿捏他的手脚,却又发现这位大都督不亏是天下数得着的武人,水中施力,依然不是其余人能轻易动摇的。

    到此为止,这些人也终于气馁,直接放弃了这位大都督,各自渡河,分散而去了。只留李成一人在水中进退不能。

    场面一时僵持,而打破这份僵持的是一名宋军骑士的马蹄声。

    “莫要吓到!”这名腰间拴着个大马勺的宋将勒马出现在身后岸上,倒是出言妥当。“俺不是滥杀的人,你一个汉子此时也不可能再成了气候……告诉俺,可曾看见你家将主李成?”

    李成回过头来,嘴唇青紫,哆哆嗦嗦,欲言又止。

    那大马勺不知道是明白了什么,见状只是一时摇头:“俺就知道那李成跑的比兔子还快,哪里就能找到?上次在东平府,他扔了数万右军去给他挡路,这次又扔了徐大刀跟几万大军给他挡道……这种人跑起来跟会飞似的,早就该过河了。”

    李成依旧立在水中一声不吭。

    “走吧!”那大马勺咕哝了几句后,在马上挥手示意。“也就是遇到俺,最是心善,看不得穷人受苦,换成杨再兴在这里,早就一箭一个了结了……回去莫要再当兵,京东眼瞅着是要安定了,回家寻几亩地,或是去城里做工,都比这个强……俺既然寻到河边,顺河走便不会再失了路,也要直接回去了。”

    嘴里乱说着,原来竟然是迷路的大马勺便要直接勒马,准备顺着河水往上游去。

    李成见状不由松了口气,然后赶紧再度尝试渡河。

    然而,随着李成一步在水中踏出,却又觉得手脚冰凉难耐之时,他终于忍耐不住了,干脆回身大声喊住了那大马勺:

    “我便是李成。”

    大马勺,也就是迷路的郭进茫然回头:“你说啥?”

    “我便是李成。”李成鼓起最后一丝勇气相对。“败军之将,进退不能,又不愿做俘虏,求赐一死!”

    郭进这次是听明白了,直接从身后马上取下弓箭,却又忍不住一边搭弓,一边好奇:“你既然是那出了名的李成,想要求死,为何不能自我了断?便是没了兵器,自己蹚河淹死又如何?”

    李成一时苦笑:“水太冷……”

    三字既罢,一箭飞来,正中此人咽喉,靖康乱中以来,公认乱军第一的李大都督就此倒入河中。

    郭进下马,走入河中,直接在河中割了首级。

    而从血混一片的河水中走上来以后,其人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舍得把首级拴在自己马勺之侧,而是解开首级上湿漉漉的头发,绑在自家马首之下,便趁着最后一丝晖光,逆流而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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