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夜雨,萧瑟寒冷。
钵池山茶园居处,灯光之下,三岁的李弘正在握笔写字。长长的毛笔在他小小的手中攥着,显得颇为不相称,但他还是努力的握着笔,一字一画的写着字。
李徽在旁坐着,微笑看着李弘认真写字的样子,心中满是怜爱。
莫看李弘才三岁,在谢道韫的教导之下颇有一些寻常孩童身上没有的风度。说话一板一眼,行事板板正正。其他孩童三岁还顽劣不羁,不受拘束,但李弘已经认字读书学琴下棋,颇有些名士的风度了。
他的母亲本就是满腹才学的才女,但有时候和李弘说起话来,还是被李弘问的一时回答不出来。比如夜晚李弘看着天上的星星会问,星星何意挂在天上而不会掉下来?若是挂在天幕之上,那天幕之后又是什么?若天幕之后是九霄,则九霄之后又有什么?
又问,月亮和太阳一个升一个落,像是在互相追赶。有没有一天,他们会追上对方。那么到那时,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呢?
谢道韫哭笑不得,这些问题她可回答不出来。只能说,小儿所思所想,超出了她能力的范围之内。
李徽倒是可以回答他的问题,只不过这些问题不能回答。倘若告诉他宇宙的事情,则不免惊世骇俗。自己可不希望给李弘灌输这些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知识,那会让他成为另类。当然,有朝一日,或许是自己临死之前,自己会将一些秘密告诉自己的儿女们,将一些他们所不知的科学知识和基本概念留下来给他们,让他们明白。但现在显然不可以。
李弘写完了一张纸,纸上的字虽不能称之为书法,但也算端正。小小孩童能够写出端正的字来,便已经很好了。
“弘儿,写好了?”李徽微笑问道。
“是的,阿爷。”李弘将笔架在笔架上道。
“写的什么?读给阿爷听听。”李徽道。
李弘指着字奶声奶气的琅琅读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李徽抚掌大赞。这是徐州学堂启蒙推广的《干字文》,李徽在后世小时候正赶上国学复兴启蒙的流行,幼儿园教了三字经干字文,所以背的滚瓜烂熟。
李徽认为,三字经的内容过于迂腐,有些道理是不适合的。干字文倒是没有太多价值观的诱导,适合启蒙教育。
所以徐州学堂兴起,编纂教材的时候,李徽便默写出来交给赵墨林让他斟酌使用。赵墨林也认为很好,这干字文中包含了许多基本的道理,浅显易懂,适合小儿启蒙,于是便作为教授的学本。李弘自然也不例外,学的正是这干字文。
李弘笑着溜下椅子,爬到李徽的膝盖上。李徽呵呵而笑,摸了摸李弘的头道:“我儿会的不少。可知其意?”
李弘道:“不太懂。阿爷给讲讲。”
李徽拿过纸来,正欲一字一句的解说。谢道韫从内房出来,柔声道:“弘儿,天晚了,该去歇息了。晚上熬夜,明早便起不了床了。睡懒觉会被人笑话的。”
李弘道:“我起得来。”
谢道韫道:“可是爹爹累了,要歇息了。你不是最喜欢阿爷的么?你总不能让阿爷累了却不管吧。”
李弘摇头道:“那不能。阿爷累了,那便明日再说。我去睡觉了。”
谢道韫微笑道:“我儿明理,去吧,奶娘在外边等你。”
李弘答应一声,向李徽和谢道韫行礼,一溜烟跑到外间,外边两个侍奉的奶娘早已在那里等候,一边一个拉着李弘去了。
谢道韫看着儿子的背影,眼中闪烁着喜悦爱怜的光芒。回过身来,慢慢的收拾桌上的笔墨和纸张,将它们放进一个小木箱里。
李徽笑道:“里边都是弘儿写的字?”
谢道韫道:“还有他画的画儿。我给他收着。他长大了,拿出来瞧,定然很有趣。”
李徽轻声道:“阿姐是个好娘亲。而我,不是个好爹爹。”
谢道韫转头看向李徽,缓步走来,轻声道:“李郎不必这么说。你的事情太繁忙了,也太辛苦了。弘儿的事,你不必操心。我定会教好他的。”
李徽点点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谢道韫伸手轻抚李徽的脸颊,柔声道:“李郎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了么?你可从来不叹息连声。今日,你已经叹息好几次了。不知可否说出来,道蕴或可为你开解开解。”
李徽伸手抓住谢道韫柔软的手掌,在脸上轻轻摩挲,苦笑道:“你知道的,我并不想让你们烦恼,还是不必说了吧。”
谢道韫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轻声道:“你不说,烦恼便不在了么?你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呢。适才弘儿都问我,阿爷怎么不开心的样子。孩儿那么小都能感受到,你岂不是自欺欺人?道蕴未必能帮得上你,但你找个人倾诉倾诉,或许心里会好些。”
李徽感激的看着谢道韫。这两年,谢道韫过的也不容易。好不容易从谢玄的去世之中挣脱出来,这几个月才恢复了之前的淡定,内心里必是经历煎熬。李徽来的也少,两人其实交流的不多。今日李徽心情烦躁,便来茶园清净清净。其实也是渴望和谢道韫聊聊天,缓和一下心情的。
“告诉你也无妨。”李徽笑道。
当下李徽将刘裕叛逃的事情告诉了谢道韫,谢道韫听后沉吟了片刻,微笑道:“确实有些棘手。这个刘裕叛逃之后,火器的秘密恐怕已经泄露。但我觉得,郎君其实不是为了这件事烦恼。郎君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相关人员,又怕乱了法纪,姑息了罪责。却也怕伤了人情。”
李徽笑道:“知我者,阿姐也。”
谢道韫微微一笑道:“我怎会不知你?郎君的纠结,在于郎君是谦谦君子。倘若郎君是暴虐不羁之人,反而没有这么多烦恼了。岂不闻当今天下,暴虐残酷者根本毫无负担,想怎么做便怎么做,根本不必考虑后果。随心所欲,任意而为,自然不必考虑情理法的权衡了。郎君不同,故而踌躇。”
李徽苦笑道:“阿姐觉得我该怎么做?”
谢道韫道:“从治理的角度而言,赏罚分明,明肃法纪自然是必须得。有功则赏,有罪便罚,似乎没什么好说的。荀太守和堂兄都有渎职之嫌,造成了重大的损失,罚他们也无话可说。他们自己想必也是心服口服的。不过……若是从大局考虑,却有另外一种说法。”
李徽道:“怎么说?”
谢道韫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外边秋雨淅沥,屋檐上滴下的雨滴在灯光照耀下像是一滴滴的珍珠闪耀。清冷的空气吹进来,烛火跳动不休。
“郎君,当今天下,最不缺的便是严刑峻法,冷酷无情。最缺少的便是仁恕和宽宏。那些人杀人如麻,对待他人严苛无情,却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被他人同样的对待?李郎在徐州宽宏待人,为生灵所想,正是和那些人反其道而行之,所以才得人心。道蕴不懂治理天下之事,但在道蕴看来,能做到仁恕才是成大事的关键。郎君此刻需要的是宽宏待人。除非是罪大恶极之徒,故意为恶之徒,否则都应该宽以待之。将来或许需要严峻法度,但不是现在。”谢道韫轻声道。
李徽皱眉道:“照你这么说,苻坚宽宏仁义,何以秦国分崩离析,臣下背叛者众?此作何解释?”
谢道韫微笑道:“四叔曾说过这件事,他说,苻坚的宽宏仁义叫做妇人之仁。真正的仁恕绝非是他那样的沽名钓誉之举。他明知异族是隐患,却要行所谓仁恕之道,是极为不明智的举动。就像他灭了燕国,却不铲除后患,反重用其族。明知有二心之徒,却为了‘仁恕’之名而表现的大度宽容,这不是仁恕,这是养虎为患,这是妇人之仁。仁恕的对象,是值得宽恕之人,而非当滥好人。我不知道四叔说的对不对,郎君可自己斟酌。”
李徽缓缓点头道:“宽恕那些无心之失的人,不但不会破坏法度,反而会让他人心中安宁。宽恕那些不可饶恕之人,不但不能带来好的名声,反而是养虎为患。确实如此。过犹不及,这个度最重要。”
谢道韫微笑道:“郎君说的极是。四叔想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可恕者恕之,不损法度。不可恕者恕之,反乱人心。赏罚有度,过犹不及。”
李徽大笑站起身来,拱手道:“受教了。听阿姐一言,顿时茅塞顿开。阿姐,看来我得经常来请教你才是。”
谢道韫笑道:“郎君可莫要来请教我,我可什么都不懂。不过是说一些自己的看法罢了。我可不愿去听这些事情。”
李徽嘿嘿笑道:“阿姐就是不肯让我来是么?我偏要来。你能赶我走么?”
谢道韫嗔道:“你耍无赖,我有什么办法?”
李徽上前,将窗户关上。伸手揽住谢道韫的腰肢低声道:“歇息吧。很久没和阿姐在一起了。今晚,好好伺候阿姐,定教阿姐欲生欲死。”
谢道韫红了脸,嗔道:“乱说什么话?找你的阿宝阿锦去。怎么了?那姐妹二人侍奉的不舒坦么?”
李徽老脸一红道:“阿姐是吃醋了么?”
谢道韫笑了一声道:“吃醋?这世上有我谢道韫吃醋的人么?我无欲无求,可不在乎这些。倒是你,该平息平息彤云的醋意才是。”
李徽一把搂住谢道韫,对着她的红唇亲了一口道:“别人的事莫操心,今晚是咱们的事。弘儿被你教养的这么好,不如阿姐再替我生一个孩儿。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让阿姐蓝田种玉,明年再生个儿子,如何?”
谢道韫娇嗔声中,李徽抄着她的腿弯一把抱起,进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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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零九章 仁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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