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 丑正
“月娥,今夜你可又偷懒?”老头一转换了个话题,大概是看见扇子落在地上。
“月娥不敢。”丫鬟赶紧将扇子捡起,使劲给老头扇了几下。
“前日让你守着这角门,便见你瞌睡,他向我埋怨在外面敲了许久门才去开门。连累我几日我只好自己在这里候着,平白被蚊虫叮咬。今番又见到你偷懒,我若手边有那钢针和笏板,便要狠狠给你一下,也好让你长点记性。你不要以为我年老好欺,可知当年在玉清昭应宫前,身边小厮也是偷懒,被我一板子打落门牙?呵呵呵……”
沈括在树枝上听的清楚,这件事他确有耳闻,晏殊生性暴躁对下人极为苛刻世人皆知,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因为小事用牙笏打伤随从,后来章献太后也因为此事将他贬官到宣州。
那丫鬟乖巧的很,见晏殊咳嗽,赶紧给老头子捶背。然而还是怕老头待会儿又提偷懒,赶紧找其他话题。
“相公,您看那东方客星还在闪耀。”
“咳咳咳……客星客星,专克我大宋的邪星。一如那小苹就是我家的丧门星。咳咳咳……”
老头起身望向东面那颗闪耀的星辰。果然话题一转移,仇恨就又回到小苹身上了,之前偷懒什么的事情忘记了。
这功夫就听到墙边角门有人敲门,徐冲沈括一起看。这里居高临下,可以看到外面确实有一条黑影。
老头只一个眼色,那丫鬟赶紧下去,不一会儿到了门边,吱呀一声打开门。有一个穿着斗篷微微驼背,侧影佝偻的人进来。这大热天穿斗篷着实怪异,显然为了掩人耳目,也顾不上热了。
那月娥与这人也不说话,只引着他去着阁楼里。两人就从沈括脚下过去时,他觉得这个身影有些眼熟,他抬头看徐冲,却见他神色中显现惶恐,徐冲大抵已经认出这个身影了。
两人进了楼里,又一会儿,这个穿斗篷的人到了葡萄架下,那丫鬟月娥却不见了。也许这偷摸来访的,有什么机密事要说,所以丫鬟就及时退下了。
那穿斗篷的先向老者施礼:“晏相公,别来无恙?”说话同时,兜帽落下。沈括一时目眩差点没掉下去,因为这人不是旁人正是调查小组内二号人物文彦博,好在被徐冲一把揪住,才渐渐稳住心神。
“不必多礼,你随我进秘阁。”
晏殊从藤椅上起身,文彦博扶住他,两个老头一前一后进了楼,不一会儿,二楼一间房间亮起灯光。
沈括将他的箭囊取出,对准打开的窗户,他的窃听器又可以起作用了。虽然这样偷听其实效果也有限,声音有些沉闷和失真,但是好歹能听到些。徐冲只能趴在枝头竖起耳朵听,也能听到些,但是叠加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总是很难听清每一个词再连成整句子。
“伊叟,如今多事之夏,京城里惶恐不安,只能劳烦你这么晚来了,”晏殊一边踱步一边问,沈括甚至可以清楚听到他的脚步声。
“相公。我也知本不应来。然而今夜是大事。是喜事。”
“如今朝堂上鸡飞狗跳,还有喜事?”
“小七他来信了。”
“信?那逆儿来信?怎的到你那里去了?”
晏殊惊的叫了出来。
“还不是不敢与你说,怕你知道他下落便要带人去打杀那小苹,就与我这叔叔辈的商议,说他知错想回来,问我可有通融办法?”
“信可带来?”
“带来了。”
晏殊不再说话,可以听到拆开信封打开信纸的声音。等了很久,可以听到纸张沙沙的抖动声,大概这老儿有些激动和手抖。
“呵呵,这不孝的蠢儿,只为那贱人背父离家,若有些本事就不必回来,却只逃出去几个月,就知道农庄里的苦了。我原本以为至少一两年才知道悔改,呵呵,何其可恼可叹?”
“能知道回头,总是一件好事。”
“当日这逆子留下信说我不能容那青楼女与他在一起,他就偏要与小苹双宿双飞去乡野里闲云野鹤般自在,从此不再回来。现在知道粗茶淡饭煎熬不下去了。”
“这孩儿我也是见着长大的,聪明过人更是才情绝伦。又因为我们的机密事,要与潜入弥勒教的小苹勾连,几番出生入死,难免生情。现在知道回头,岂不是大好事?”
“不去谈这小子了。我看信上未见地址。可能找到他?”
“虽未写地方,然而这黄色信纸却绝不多见,又带着桂花香味,想必是巩县外洛水畔元妃庙的黄麻纸。是那庙里专做出来卖的,可见就在洛水不远。”
“呵呵,这畜生最爱曹子建写宓妃的那篇文章,躲在洛水变隐居却在意料之内。然而却不知那篇绝世的文字华丽却又孟浪,世上本无神仙眷侣,也无可以躲藏的世外桃源。想那曹子建也想远离尘俗逃离党争,却不为曹丕所容,最后又是什么下场?躲是躲不过去的。”
“是啊,年轻人不知远离尘俗无非是梦幻泡影,世事只可直面不可腾挪躲闪。”
“然而这其中还有些蹊跷。我这儿子我最清楚,历来谨慎。又常年与弥勒教里隐藏的小苹打交道,最知道分寸,不似会留下这样明显线索的。只怕不在那里?”
“呵呵呵,虽说知子莫若父,然而相公对他平日太严厉,他倒是更愿意与我这个叔叔聊两句。所以,我倒是知道他的心思。”
“哦?你这个叔叔知道什么,倒是说来听听?”
“他怕告诉你地方,你去了就要打杀那叫小苹的细作。这便是他负了恩义。然而与那女子在乡下的穷苦日子又熬不下去,多半也看那女子乏味了,便只能两害从权。”
“你是说,不告诉我地址,却故意留下马脚,让我们去找?”
“不是故意留下,是无意中留下。”
“这孽畜倒是像我年轻时,略有些心术,却还不敢瞒心昧己,只能自欺欺人。然而能骗自己也是成大事的必经心路。此番忤逆到也成全他踏出了这一步。”
“相公打算怎么办?”
“如今,弥勒教逆党重现,国朝风雨飘摇之中,只能将这逆子抓回来,恐怕还不能除掉那小苹,留着她还有用。”
“相公是想再派小苹以圣女身份潜入弥勒教……”
“前日朝中宴会,你在驾前?”
“我正在驾前,眼看官家失仪,在墙上提下当年太宗感叹缘不随人愿的旧诗,旋即后苑帽妖出现。我便离宫返回。昨日又听说,后来还有事情,竟然提诗的墙壁上,冒出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来。却还未见,想来又是弥勒教的什么手段。”
“弥勒教借客星重现,司天监和翰林天文院也不曾料到这颗星,可见还是有些道行和法术。包拯那里探查的如何?”
“全无头绪。和尚不在,只凭那叫做沈括的少年恐怕无法搞清其中机关。我与相公所思想通,想来还真有什么法术?”
“所以,小苹就不能除,等再拍她进弥勒教潜伏,找到些线索。”
“我看此等邪派,不是我们能靠一个小苹控制的,小苹上次已露马脚,再去恐怕凶多吉少。”
“不能再奢望控制弥勒教了,只盼着小苹带些消息出来,将它一举平灭。喻景虽然死了,但是教里还有见过小七的,须防夜长梦多。”
“那小苹?”
“她若落到老包手里,也会牵出我们,等灭了这弥勒教,再杀她灭口。”
沈括听得浑身发抖,谁能料到这样的前朝高官能说出这样的话?口口声声都是杀人和灭口。
“我,既如此我这就派人去办。七公子要全恩义,我便演一场戏,逼他们苦情分离。再安抚那小苹,让她去……只怕她不敢。”
“她不敢也由不得她。我手上自然有手段,让她乖乖就范。呵呵……”
“相公是指他(她)……”
“正是。还有一事,你去探听包龙图,他可有回应?若有宝龙图与我们一党,朝堂上非议就好办得多了。”
“此事最好作罢。三月前,我曾试探一次,正直那时帽妖时有出现。我便旁敲侧击,提及三十年前先帝时荒唐,偏信祥瑞天书又不听朝臣劝谏,费劲国帑去泰山封禅,然而帽妖一现,先帝便惶恐天谴而降灾厄,从此不敢再不行劳民伤财,从此不问寻仙问道的事情,政事总算清平,天下得到修养。又提到汉武轮台罪己旧事,能平巫蛊之乱的不是贤臣劝谏,而是贰师将军兵败后,汉武对天人感应的敬畏和自悟,所以灾厄现世若运用得当,岂非福祸双依?”
“这么说,却略有些露骨和直白了,他当日怎么说?”
“当时便与我僵持起来,你也知道那包龙图脸色原本就铁青,也分不清是怒是悲,我只得战战兢兢等了许久,他才说,若想以不详劝谏君王,用鬼神矫枉朝局,恐非国朝幸事,只怕与弥勒教同流了。”
“果然蠢直迂腐。此人不可为同道,算了,以后不要去试探他了。”
“相公,我这就去巩县寻找。也但愿这客星能早日离去。”
“是啊。但愿我父子团圆,这恶星能退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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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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