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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言语难关虽过,适应尚需时日

    为了顺利“发声”,武进处心积虑地找到和进妈独处的机会,先是发出些轻微的声音,然后叫出了不甚清楚的“阿娘”。

    初时进妈还没反应过来,还在自顾自地说话,猛然间察觉后瞪大眼睛看着武进,一时间竟愣在那里。缓过神来,她便如武进所预想一样热泪盈眶,喜极而泣,眼泪不要钱一样刷刷地甩着淌。

    唉,女人果然都是水做的,量都不小,衫子肩膀都被泪水湿透了。范科此时有些不落忍,为自己的心思算计而有些羞愧,却又安慰自己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被进妈紧紧搂着,武进有些不自然,或者说是别扭。既因为心里还没认同俩人的母子关系,也因为此时的进妈也不过三十多岁,其实比范科的心理年龄还要小很多。

    别扭是别扭了些,但是想到现在占据的这具身体毕竟是人家的亲骨肉,心里那点芥蒂自然也就放下了,还生出些温暖来。

    儿子能说话了!这样的好消息自然要两夫妻一起分享。当老武被进妈拉着一路踉跄着跑到西厢房时气都喘不匀了,一边平复着气息还准备埋怨几句,在听到“武进”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不甚清楚的“阿耶”时立马激动地差点跳起来。

    老武红着眼睛、搓着两手兴奋地满地转圈。待稍稍平静一些,老武拉过儿子仔细端详,盘着亲儿子的脑袋许久都不舍得停手,把早上好不容易才束好的发型都搞乱了。

    为了能让独子恢复如初,老武已经愁白了鬓角,此刻百感交集。在这个平均寿命不过三、四十岁的年代,他已届不惑时方得独子,小心呵护却差点绝后。

    幸得上天垂怜,宝贝儿子总算捡回了一条命,看着逐渐康复刚松了口气,又发现失了言语。如今总算又有了盼头,该是两夫妻一世与人为善的福报。

    之后的事情就变得容易多了,范科按照设计好的计划“学说话”:词组变短句,短句变长句,长句变答对。对答时反应是慢了一些,因为好多话还得琢磨一下意思。

    眼看着变得越来越好,老武和进妈心怀慰籍,觉得已经好过之前千倍万倍。两口子把儿子武进像看家宝贝一样护起来,真是含着都怕化了。

    对于孑然一身来到这里的范科,现在的家庭生生让他既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在这陌生的环境里有一份亲情可以依靠,不至于形单影只;难受的是他要从内心里告别过去的自己,接受心理年龄和身体年龄的严重不符的事实,必须成为武进再活一回。

    没办法,哪里的现实都不容违背,只能揣摩着当下的年龄应该有的作为,缓慢地代入本该是武进拥有的生活。

    虽然亲情温暖,但现在与前世相比物质上的匮乏却是不是一星半点。

    别提牙膏、牙刷,牙粉都没有。想刷牙?喏,新鲜柳树枝子蘸着青盐拿去蹭吧,掌握不好力度和角度一怼一股血;洗衣服?别想透明皂了,胰子都没有;上厕所要用手纸?还是没有!带着草梗剌屁股的草纸已经算是高级货了。

    听管家姜伯和人闲聊时说,官绅家茅厕用的草纸都刮屁股,那还是限量供应的,平常人用树叶、树皮刮一刮也就是了。呕~

    卧室里的寝具是宽大的木床,这个范科早就点过赞了,但是薄薄的褥子下面却连个棕榈垫子都不铺,因为根本就没有这类的东西。

    硬板床只是硌得浑身骨头疼,硬木枕头就更过分了,简直就是自晕神器。太困倦时不注意,躺急了后脑碰在一大块硬木上基本等同于被人在后脑上拍了一板砖,感觉脑袋嗡的一声便要昏过去了,伸手摸着后脑上一个硕大的包能怨谁……

    “荞麦皮枕头,你是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就是范科当时的内心告白。

    夏天盖的被子里没有棉花没毛病,可秋冬盖的被子也没有棉花就说不通了。把大衣柜(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应不应该这样称呼)都翻遍了,也没有一床被是絮着棉花的,最厚的也不过是几层厚麻布中间填了麻丝或是散碎的蚕丝,保暖的作用聊胜于无。

    现在大概是十月,单被子还能用,可冬天时怎么办?行吧,到时候晚上多盖几层,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都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吧。

    每天穿的衣服虽然不是宽袍博袖,但也是啰里啰嗦,一层套一层,走路得甩着袖子。腰上的皮带还扎不紧,只要是活动就总感觉像是在耍呼啦圈。虽然明白那只是装饰品,但是疾跑前最好还是脱下来,不然跑不了几步就能轻易甩脱。

    不知道其他人穿着不分左右的鞋习不习惯,范科可不大习惯,感觉很不合脚。这时候的鞋都是不分左右脚,也没有弧度,两只的尺寸完全一样。鞋尖上还有一个硬布做的“挡板”,也不知道有什么作用,武进猜是为了防风防尘。总觉得脚落地时那东西还有回弹,感觉怪怪的……

    尽管日常用度上是比后世差了一些,但是范科很知足,已经想到如此溺爱他的“父母”应该已经是给予了他们能做到的最好的条件。这样要是还挑三拣四的,那就不如不再做人了。除了物质条件上的差异,生活习惯上也有太多需要适应之处。

    一日之计在于晨,就先从早晨说起。暮鼓鸡晨,在没有计时器的现在,人们每天在鸡叫三遍后基本也都起床了,男女因为都是长发披肩,起床后梳洗束发都是必须。女人需要妆点仪容、挽好发式,男人则要梳起发髻。

    比女子容易些,成年男子只是用幞头裹在发髻上便好,少年则多用发簪固定。有丫鬟春喜照料着,范科不用自己动手,但是仍要花上一些时间。再说发髻上套上一个玉环,在从后至前插上一个玉簪,头上的重量明显增加,怎么都不如以前短发舒服。一开始范科还总下意识地向上看,会找到一只“绿油油”的玉发簪的尖……

    梳洗后是穿衣。可不要小看这个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内衣穿起来不难,两三条带子系对了就好,中衣、外袍的穿着就难多了。不同位置的几十条带子看到没有?花了好长时间也未必能系对了。

    范科现在虽是少年,也不方便总让进妈或者春喜帮着穿衣服,毕竟也算是“成年人”了。就昨个早晨,提出要自己穿衣服,结果半个时辰都没穿好,在尝试中还把周身打满了绳结。

    老武在膳堂等了好半天都没见宝贝儿子来用早饭,就打发进妈赶紧看看。匆匆过来,进妈一看就乐了:“这孩子,怎么一大早就把自己绑起来了?”

    当娘的重新教儿子穿衣服,还乐在其中,可范科却羞得老脸通红。

    武家是诗礼之家但并不教条,除基本礼教要严格遵守外,其他事都算有所变通。

    比如儿女早上不用去父母房前静候定省,但是在就餐前还是要行礼问好的。家庭里的座位也不能随便坐,就算只有两个人也要有先后主次。吃早饭也是有定例的,吃饭的时候不能出声,就是喝面片汤也要小口慢食。早饭一碗馎饦配小菜,要是按着范科以前的吃饭速度最多也就几分钟,现在能吃上小半个时辰,效率实在是太低了。

    一般人家一天基本上是两顿饭,早起第一顿,傍晚第二顿。有钱人家自然是三顿或更多,武家也算是钱人。

    午饭相对其他两顿要丰盛些,但是布菜、进食等等都有程序,不像现在喜欢哪样就夹来吃那么简单;吃饭的时候除了家主其他人都不能说话,就是想说也得先问过家主让说才行,各种规矩大着呢。

    范科也不愿意这样,但是又不得不顺着来。家里规矩多也不是坏事,省得以后到社会上被人笑话没有礼教。晚饭规矩要比午饭简单些,也是一家人一天最高兴的时候,这时候倒是可以相互聊天的,主要是进妈讲些家长里短,老武偶尔会诵读下今天偶得的诗词好句。

    武家的饭食相当丰盛。早餐有各种饼,如蒸饼、煎饼、薄叶饼、喘饼、夹饼、水溲饼、截饼、胡麻饼、索饼、鸣牙饼、糖脆饼、二仪饼、石敖饼等等,式样极为丰富,小麦粉已经吃出了各种花样,绝不比千年后差多少。

    午饭和晚饭更讲究,馎饦、水盆羊肉、熏兔、炙烧、蒸鱼虾、蒜蒸献波棱、醋芹、凉拌秋葵都是美食,外邦进献的酢菜(榨菜)、浑提葱(洋葱)唐时就有了,现在已是常见之物。

    要是在盛夏,家中偶尔还能吃上一碗类似冷面的“槐叶冷淘”或冰凉的鱼脍(生鱼片),做法繁复,口感惊艳。范科着实感觉吃着不输前世的现压冷面,区别上也不过是少了些辣白菜和半个煮鸡蛋而已。

    小孩子还有特殊待遇,尤其是范科现在成了三代单传的独苗,夏日里果脯、酥山(冰镇奶制品)都有得吃,拿到上辈子也是难得的享受。

    饮食上不错,但是也有些小遗憾。比如烧烤没有辣椒,蛋羹里没有西红柿,炖牛肉里没有土豆,豆腐汤里没有胡椒粉等,让习惯北方菜的范科多少有些想念那些味道。

    酒这方面确实不如后世,酒液浑浊,口感也偏酸涩。常见的种类可分为绿蚁酒、黄醅酒、葡萄酿几种。别看酒名叫的花样多,郢州富水、乌程若下、河中桑落、剑南烧春、河东乾和葡萄、岭南云溪博罗、宜城九酝等等,总的来说其实也不过就是前面说的那几种。

    这些当然都是听说的,范科现在十三四岁的年纪还不让喝,尤其武家礼教甚严,馋也得忍着。

    一边适应新生活,一边又回忆老日子,一边又探寻很多事的由来。

    好多问题范科都想找到答案,比如他现在生活的年代、来到这的原因等等。可这没有报纸,没有百科全书,更不会有互联网和搜索引擎。抱着死马当活马医般的决绝,托管家姜伯帮着买些书,盼望可以从书里寻些收获。

    悲催了,姜伯按他说的要求买回来好些神怪志,其中还夹杂着几本占卜、解梦的书。

    信不信也看看吧,反正都买来了,可惜都是写些鬼神之谜,还没有答案,毫无借鉴价值。又让姜伯找些经书回来,总能从佛道经典上找些弥补吧,结果更悲催,不仅很多字都没见过,更猜不清楚说些什么。最后,这些书也只能堆在床下接灰。

    其实武进要书这事老武知道,但他对读书这件事还是非常认可和支持,就由着胡闹。对于武进常跑书房找书,或是向他提出些问题,老武一定会放下手里的事情,尽可能地给予解答。

    看了不少偏门又无用的书,范科最后觉得还是学些有用的比较好,毕竟要在这长期混下去,也该攒些资本。

    经史子集不用托人去买,老武的书房里有的是,但是满篇字句晦涩难懂,实在是看不下去。不仅正文读着迷糊,有时偶尔出现的注解也要找不少其他典籍才能弄懂,搞得人头晕。

    武父见武进改看正经书很是高兴,继续耐心讲书,可他是每天如雷贯耳却收获不大。倒是几本算学的书引得武进专心下来,颇下了一番功夫认真啃读。

    武进已近束发之年,之前读过的几年私塾在换成范科后自然都白费了,老武也不计较,毕竟孩子经历过生死那么大的事情,现在身体和神志能够恢复正常他已经知足。

    父母对他非常宠溺,既不提上私塾的事,也不逼他学那些之乎者也,任由着他的性子来。

    为了记录经历过的时日,范科在房间里找了一处隐蔽,用一片有尖角的石片每日划线记日。每五天记一个“正”字,数起来又过了一个月,早晚天气渐凉,深秋已至。

    天气转冷很快,来到这一世的第一个冬天转眼已经来临。武进从一本地理志上看到荆州地区的冬季是十二月到三月间,虽然气温较低,但江河结冰期只有一个月左右,整个冬天的平均温度都在零上。

    这对于生于东北并历经多年零下二十多度低温考验的武进来说,绝对要算是暖冬。

    当冬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武进则完全否定了他对于荆州冬天温度的判断,因为南方与北方的冷其实有着很大区别,尤其是在这个房间四处透风,没有棉衣、棉被,更缺乏取暖措施的时代。

    前一世,即使条件再差时也能保证冬天有最基本的取暖条件,起码家中有煤炉,室外有棉衣裤、棉鞋、棉帽,那大红色的毛线围脖也曾是一个时代里的一抹亮色。

    现在,几层厚麻衣看似暖和,穿着既沉又不保温,遇到风天冷气会轻易被吹透而遍体生寒。家中也冷,木质结构的房屋防寒效果很差,窗上没有玻璃,门窗的缝隙让冷气在屋子里随意进出。

    取暖的办法单一,有钱人家烧炭盆,穷人家只能在屋子里烧柴还连带着做饭。先不说烟气呛人,效果也不怎么样,最多只能暖和火源附近的几尺见方。

    白天还好,气温应该能在零上十度左右,不断活动也还挨得过去。到了晚上,明明睡前刚燃起的炭盆,没过二个时辰便熄了,后半夜基本上是靠身体余温硬扛。

    烧炭让室内飘着飞灰,呛得人咳嗽,熄灭后还极有可能产生要人性命的炭气。

    硬扛了一个星期,范科就受不住了,是没想这一辈子如何荣华富贵,可也不能太遭罪。坐在火盆旁边伸出手暖和一下,用收集到的几根细炭条当作铅笔用,在几张黄草纸上仔细画了些图样。

    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图样交给管家姜伯,特意叮嘱要将图纸分开分别拿到几家铁匠铺里去定制,这是有私心,不能平白让素不相识的铁匠学了去,说不定以后还是门生财之道呢。

    姜伯识些字,尽管武进因为很冷写得不甚规整,他还是看明白了。见姜伯拿着图纸去了书房,知道他是向家主老武汇报去了,毕竟是要花钱的事情,姜伯不敢做主也不意外。

    又挨了七、八天,期间姜伯又来问过几次,经过一些改动后,总算将需要的铁件都带了回来。等姜伯和两个仆役将铁件一起送到前院,心中焦急的范科已经在院子里转了不知多少圈,时不常就停下看看门口。太冷了,不过是想有个烧煤的铁炉子而已。

    以前小县城里都有现成的炉子卖,量好尺寸加上几节铁皮烟囱,半天就能送到装好。现在,做个铁炉子等了快十天才看到一堆零件。

    范科话还讲不太利索,听倒是练得差不多了。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指导姜伯使唤仆役组装铁件。

    一看仆役就没受过教育,不但不理解意思,连图也看不懂。看着他俩把几个铁皮圆筒使劲戳在地上,又准备把厚重的炉身压上去,就知道他们把图纸看反了。赶紧制止,挥着手大喊示意他们先放下来,指着图纸挨个铁件让仆役按顺序安装起来。

    老武听着院子里热闹,放下了手里的书踱着步从书房走出来看;进妈也放下了手里的针线,随他一起到院子里看范科和姜伯指挥着仆役折腾。几个小丫鬟忍不住好奇,又不好意思也站在院子里看,便偷偷躲在柱子、门帘后偷瞄,不时将冻得通红的小手放在嘴上呵着热气。

    铁件都是按照要求的尺寸用熟铁打制的,一看就是手工敲制,用料实在、手艺精湛,就是太重了不好搬动。

    厚重的大铁筒中间有四对对称的小洞,用粗铁棒横竖交叉对向穿过,将余出来的部分用锤子打弯固定;又在铁棒上面放上一片铁格栅,前面缺口安上个炉门。炉身侧边的一个圆洞上插上一截拐弯的短薄铁皮筒,接上长直的一截,再接一截拐弯的。

    得嘞!铁炉子加烟囱这就成了。

    检查了一遍,各个组件结合起来密封效果还不错,没有明显的缝隙,很满意。亲自上手摘下烟囱重摆一遍既是检查铁件组合情况也是让仆役看清楚,免得打铅口时再弄错。

    让姜伯指挥仆役将几节薄铁筒接缝浇上烧好的铅水密封起来,连成一个“Z”字形长筒。赶紧又叫姜伯,说了烟囱和炉子的接口不要打铅口,防着实诚仆役一气做完了还得硬拆。现在没有无烟煤,炉子使两三个月后就得拆下来清理灰尘,要是固定了拆下来会拆坏。

    让人将基本成型的炉子和烟囱分别抬进中院主厅,炉子摆在主厅门旁一侧,烟囱管用房梁上早就扎好的细铁丝固定牢靠。在木格窗上用斧子暴力开了一个洞,大小刚好把拐弯的烟囱伸出窗外。

    一盆和好的黏土贴着炉壁内侧糊了厚厚一层,压紧拍实。地上的篮子里是准备好的松明柴和大块石炭,松明的松油味道很重,石炭黝黑发亮,一看就知道都是好东西。先在铁网上铺上一层松木片,再放进大块木柴。

    范科坐在炉前的圆杌上,用在炭盆中点着的木棒伸在炉子下面,透过铁格栅点燃了底层的松明。火在炉中慢慢燃起,待木柴熄灭再用胶泥补齐裂口,小火继续烘烤,直到胶泥定型才正常生火。胶泥本来应该阴干的,但是范科实在等不及,只能烘烤。

    炉子终于烤干,石炭燃烧着腾起一阵阵热气,待火焰变大后再压上一层敲好的小块石炭。煤炭很容易烧起来说明石炭的质量很好,看来姜伯是挑着质量最好的买的,听他说好石炭多是供给铁匠铺烧铁用的。

    不到一刻钟,炉子里便内壁的黏土渐被烧红,成了炉子内壁。把几个扁圆铁环按照由大到小一个个放在炉子上,炉口已经腾起的火焰便被藏了起来。

    可能是出于好奇,武父一会用铁钩子将炉盖子翻开查看炉子的燃烧情况,一会又盖上,还伸手在炉子上上方试着热度。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厅堂已经暖和起来,中间只加过一次石炭。炉子不仅热,还没有一点炭气的味道。

    又喊姜伯拎来一个新制铁釜。

    铁釜也是按照范科的要求制作,很像茶釜又有区别。不像茶釜的底是凸起,这釜底是平的,还有一个盖子。粗铁条制作的锅耳被拱形圆柱木柄穿过,两端有用铁丝固定,釜沿上还被锤出一个鹰嘴样的豁口。

    用铁钩勾起炉盖,又勾走两个铁环,姜伯将茶釜坐在炉子上正好可以放稳。武进坐在圆杌上伸出手感受着铁炉带来的温暖,闭上眼满意地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暖和了。

    其实武范科的本意是要做个铁壶放在炉子上用,可是图样太过复杂,既怕姜伯理解不了,也怕现在的铁匠手艺有限,索性就着现有茶釜的样子稍作改进,凑合着用。

    一顿折腾下,前后院的人都跑了过来,扒在门口好奇地看着一脸满足的范科和他身边的铁炉子。不一会,铁釜中就有水汽从鹰嘴中喷出,姜伯提走铁釜倒出热水又重新注满井水放在炉子上。

    家主老武开口:“姜伯,再去西市上多买些石炭来,也要选好的。还有,进儿画的图纸收好了,还按进儿的法子再去铁匠铺里定上几套,家里只住人的屋舍都要放上。哦,这个铁釜也要。”姜伯应喏。

    范科听到武父的话,忙睁了眼睛想起身让座,武父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着。姜伯又搬来两只圆杌,一家人就围着铁炉子享受温暖。见主家人坐在中堂像有事要商量,姜伯便识趣地说马上就去定做铁炉,叫散了围观的众人,又带着两个仆役出门去了。

    封建时代的家主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只要是家主决定了便没人反对,家仆更是要第一时间去尽力执行。只用了半日,后院库房里就堆满了石炭和松明柴,只是铁件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做好。

    用了晚膳后,武家三口都在中堂围着炉子取暖,厅堂里温度很是舒适。老武靠近油灯看书,进妈用炉子上的铁釜煮茶,范科则坐着圆杌捅炉子。香味渐渐从炉子里传出,范科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从炉灰里刨出埋着的薯蓣和芋头来,可惜这时还没有土豆和红薯可用。

    小心地吹去了薯蓣和芋头上的浮灰又剥去了皮,咬上一口尝了味道还不错,尤其芋头更是软糯香甜。几口吃完赶紧的又剥了两个芋头,拿起来一个递给老武,一个递给进妈。

    进妈一直慈祥地看着他,见他费劲站起来以为是累了,刚要伸手去扶却见武进递过来一个白白的东西,赶紧接过来,却是滚热的熟芋头。范科扶着她的手,示意她尝一尝。只咬了一口,进妈的眼圈又红了。

    老武专注看书,没有留意到娘俩的动作,范科就走到他面前双手捧着剥好的芋头递过去。老武闻到香味抽了抽鼻子,转过头看范科捧着芋头忙不迭接过来,呵呵笑着。武进用手比划着让他尝一口,武父才恍然自觉,咬上一口顿觉得满口香甜,很是喜欢。

    知道范科是怕冷,老武当夜就让姜伯在炉子边上临时搭了床铺,在他睡前又在炉中加了些大块的石炭。

    几天后,定制的炉子配件陆续运来武家院子,仆役在姜伯指挥下在每间住人的房舍里都安上了铁炉子。范科也终于从厅堂搬回了自己的卧室。

    这个冬天剩下的日子,武家的屋子里都是暖洋洋的。姜伯在给家里仆役训话的时候说:“主家仁厚,从来都不薄待下人。就说少郎君想出来的那个铁炉,造一个就差不多得两贯钱,主家一次就买了七个,每屋里都有。”

    ……

    “这本就不该是咱们下人该用的。我们这群苦哈哈现在能和主家一个样,冬日屋里暖和,随时都能喝上口热水,吃饭时还能烫上一碗酒,没有炭气,还干干净净。这日子可是别家官老爷家都没有的。老汉以后要是听说哪个还敢私里说少郎君是痴人,看不打折狗腿!尔等倒不痴,也想出个造铁炉子的法子让老汉也瞧瞧。”

    对于范科画的图纸,姜伯从铁匠铺要回来以后就叠得整齐送到了家主那里,这样的宝贝可不敢有闪失。从少郎君这回造炉子就看得出来,以后必然会是做大事的人,以后对少郎君更要恭顺些,家里的子侄还要跟着享福。

    至于炉子,姜伯严令下人不准多嘴出去说,这是家主都看重的东西,让别人偷学了去那还得了。

    范科不会去了解姜伯想什么,总算是过上了暖和日子,闲下来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发呆,想着前生所经历的种种过往,回忆着心里最重要的人。

    他担心年迈的父母,也想过能不能通过一些极端的办法再返回现代,比如说再找个悬崖跳下去,或是寻找一些神迹求偶遇。可是目前他的状况也只能是想法,没有把握成功,细思之下基本上都等同于自杀。

    其实前些年玩极限时也曾遇险,让他早对身后事有所准备。遗嘱早就公证了,一直存放在律师那,一旦他出事便会转交给父母。父亲做了半辈子小买卖,为人也算精明,公司的股份和他留下的房产、千万存款足够父母在以后的岁月里衣食无忧。

    可再多的钱也无法弥补膝下无子的缺憾,老人家心理必然会受到打击,可相隔着一千多年的时间鸿沟他又能做什么?

    什么都没用了,哪怕拿死来说事,也不可能挽回一丝一毫。即使武进心里再沮丧,也只能安慰自己,老天这样安排必定是期望他在此好好活过这一世。

    这几天范科和老武闲谈中得知:本朝高祖皇帝灭晋建汉,是不齿晋帝石敬瑭认辽为父的行径,主上郭威是后汉高祖的肱骨老臣,官拜当朝掌管军权枢密使。老武还说等范科成年后要带他去京都拜谒,寻个仕途出路。

    尽管武父话中始终回避着皇帝的名讳,听到“汉”字让范科兴奋得小脸潮红,眼中迸出了一丝灿烂,虽不是唐朝但也是中华历史上可圈可点的民族兴盛时期,这段历史他还是很熟悉的,不说是开挂吧也有作弊的可能。

    但稍一回神想到前朝是晋朝,又让他糊涂了。但凡学过中学历史的人都知道汉之前是秦,怎么在这就变成晋了?难道是司马炎篡魏建立的晋朝?那不是在三国之后才有的么?中学历史课的欠账让范科此时感慨万千、泪无可流,无从梳理一瞬间爆出的断崖式的信息。

    摇着一脑子毫无用处的浆糊,仿佛都能听到晃动时的响动。忽又想起武父刚才说起了历史上的首屈一指的民族大汉奸石敬瑭,武进终于醒悟自己是穿越到了五代十国时期的严酷现实,这是多么痛的领悟啊。

    范科至少知道,五代十国是中国古代史上大分裂时期之一,政权更迭频繁,世间到处充满争权夺利的各种混乱。这一时期公理正义和宗祠礼法早已不在人心,人叛人、人害人、人杀人是这一时期的社会生活主旋律。

    范科对自己来到这个朝代很丧气,虽然是没得选择,欣然接受却不容易。

    这一日,范科魂不守舍地独坐在庭院外的大石上,直愣愣地看着没有几丝云彩的瓦蓝的天空发愣。天是那样的蓝,远比后世常见的浅灰色好看无数倍,他却觉得漂浮着被风吹起的五颜六色塑料袋的灰色天空更亲切,那满溢于道路间的熏人的汽车尾气味道会让他呼吸得更顺畅。

    呆坐在石亭大半日未动,吓坏了家里众人。进妈的贴身丫鬟已经来来回回走了无数趟,飘飞的眼神让驾车的小厮已经心生妒忌。爹娘紧张得不行,进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死命地掐老武臂膀上的肉,埋怨他瞎说。怕疼又爱面子的老武躲闪不开,只好抽着冷气把袖子甩得呼呼风起。

    门前扫地的仆役依着家主和夫人的吩咐盯紧少爷,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撅了半日的尘土,扫把就剩下了几根稀疏枝杈。

    夜已深邃时,范科终于回神,抬头望着漫天的星斗无奈祷告。他希望前一世的亲人都能够平安喜乐,不要为了他的离开而哀伤,也希望他用生命去挽救的那个美女能够脱险。心情低沉地回到了卧室,和衣用被子蒙头呼呼大睡,想用睡眠安抚快要裂开的脑袋。

    终于睡着了,梦里却又见到了以往的种种场景:父母在他离家时叮嘱要按时吃饭;公司董事会上他一言九鼎;应酬寻欢时年轻漂亮女人的逢迎;新招漂亮女秘书暗送秋波的迷人笑脸;在部队里苦练军事技能和军校里学习战地指挥;穿着翼装从山巅一跃而下,俯瞰山谷时热血沸腾……。

    过往只能用来悼念已经死去的范科,又不知该从何处开始悲伤感怀,心中能想到的皆是苦楚。别了,我的千万资产;别了,我的百万越野;别了,我的美女秘书;别了,我那爱得死去活来的极限运动,还有偶尔成为mVp的农药游戏……呃,好像最后那两年玩吃鸡更多……

    罢了,只能认命了。

    前世只是世间的一粒微尘,尽管过上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悠闲日子,看起来幸福,其实还有很多遗憾。现在的环境也许不如上一世,财富不如上一世,影响力不如上一世,但他至少还活着,又有了选择人生的机会,可以重新走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道路。

    该不该潇洒走一回?还是造福一方,亦或为祸人间?都有了无限可能。

    从下一个天亮开始,范科已死!从此,只有现在的少年武进。

    想来很多,好像一时间明白了,但内心里仍有百感交集和被命运万般揉搓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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