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人定,子时将至,好在夜有氤氲,月光不明,四下一片漆黑。哨塔上的八根松明也只能照亮周边十五步左右的距离。正值深冬,没有虫鸣草声,周围安静得掉针可闻。西角楼下袄庙后的几栋荒屋中低伏走出几人,都身着黑色紧身衣裤,头戴黑色幞头,面蒙黑巾,脚上穿着特制的厚牛筋底短靴,虽身后负有重物走路却几乎没有声音。几人每两人间隔十步,形成纵向一队,借着街坊两侧房屋的遮蔽向西华门慢慢行进。
冬季夜晚天气寒冷,路上早已没了行人,此时又接近后半夜,沿街的房屋也已熄了灯火,整条街上只勉强可辨识房舍、道路。一队人不打火把,也不提灯笼,却没有被黑夜阻碍,在微光中快速行进且路线精准。只用了不到一刻,已经接近西华门,带头人举拳又下拉示意身后诸人停下。列中第二人悄悄沿着城墙接近守门哨塔探查情况,其他人均原地伏低,不特意看以为是黑夜中树木的斑影。
等待片刻,一队甲士列队持槊从城内走进西华城门,应是换防。值守甲士也列队向换防一队走去,两队人在城门洞内相对列队。城门外侧,黑衣人听到了值守官点名和甲士逐一应和的声音,向黑暗中的同行人打出指明方向、行进的手势后归入队伍。一队人绕过城门灯火,在明暗交界线外潜行而过,继续走向北面西湖。
西湖紧邻内城西侧宫墙中段,积水面积堪比相国寺大小,水最深处数丈,临近城墙处水深两丈有余。夏日如不乘船,即使潜游至城墙下,也会因身上湿滑无法攀爬上七八丈高的光滑城墙;此时虽是冬日,但气温最低也不过刚刚零下,湖水并不结冰,也无法踏冰渡河。也正是因为难以靠近和攀爬,所以此处防卫平时相对松懈,哨塔间隔也比其他处远了许多。
靠近西湖南岸,为首一人带队沿湖岸逐渐摸索靠近城墙根,一队人倚靠墙根等待接应。又过了大约一刻,城墙上有人将细绳索坠下,带头人拉住轻轻拖拽,细绳索后又连着结实粗麻绳,待再不能拉动时,两人才一起用力拉拽并在早已安装好的地面暗桩上固定结实。众人每三人分成一组,先后握住绳索轻踏城墙迅速攀援而上。
首先三人由城垛登上城楼后,迅速隐蔽,持弩警戒;接着又是三人鱼贯而上。剩余最后两人却并未登墙,而是待城上人将绳索丢下后收拾妥当,携绳索迅速向西角楼方向撤离。六人登城后,未见城墙上有人值守,只有一名同样身着黑衣的人在城上戒备。由城上向下望,城下距离最近哨塔亮灯,距城墙大约有六七百步距离。向城下偷偷探视,两队三十人的甲士不断巡梭,光明铠的甲叶在行进中哗哗作响。
几人从背上解下包袱,拿出一段段中空铁木杆和很薄的黑色绸布,用金属连接件熟练地衔接组装起来。在悄无声息中,六架滑翔翅转眼已经组装完成。几人看好方向,寻找两队甲士行进间的空隙,逐一由城墙跃起后调整角度向北滑翔,越过两座偏殿后再折向东,降落在滋德殿西侧两殿墙之间的夹路上。一队人方向把握精准,无一人偏离。
快速拆下滑翔翅的支架,几副支架对接后又变成两丈长的木梯。两人持弩在两侧警戒,其余逐一爬上楼梯翻墙摸入后殿,隐蔽在大殿围墙的树下阴影中。最后攀上围墙两人伏在墙上抽回木梯再轻轻跃下。拆开木梯,几人重新收好包袱背起,交替掩护逐渐接近大殿西北侧。一路上小心避开巡逻军士及偶尔来往的宫人,直至后殿墙边。
在殿墙根不显眼处寻到标记,小心挖出两个包袱,打开却见是两套宦官常服,武进无奈转头看看铁卫,又看看其他人,只有他两人没有蓄须。两人不情愿也只能麻利换上服饰,擦净靴子上的泥土,又相互检查整理了一下,才一前一后走向前殿。其他人仍在墙体阴影里潜伏不动。
刚至前殿,就有一个须发皆白的红衣年老宦官指着二人训斥道:“腌臜猪材,还不进殿做活!”两人赶紧低头快步向殿内走去,武进感觉老宦官的视线一直盯着他的后背。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前面的一个宫女走进大殿,大殿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大间,武进来过知道右侧是皇帝日常处理公务的书房,左侧则是寝殿。宫女向右侧走,武进向铁卫递了一个眼色,铁卫就跟着宫女走过去,武进低头走向左侧寝殿。
到寝殿前还没来得及向里张望,守在门前的一个小宦官却小声嘟囔着:“知道更替还不速来,又晚时,看通事监不责罚你!”接着瞪了武进一眼,转身走向大殿门口方向。
敢情这小宦官是等着来人换班,看来相互间也不熟悉,才没觉得面生。还以为自己是换班的还来晚了,武进算是替人受过。也好,站在这观察不会遭人怀疑,就是真换班的来了也只会以为自己是上一班的。
武进从门上垂下的黄色沙曼缝隙向寝殿内里望去,只见两名高品阶宦官在侧窗前站立,正小声交谈,一名灰色袍服的小太监陪在一侧较远处,像是不敢听到两人谈话一样。宫内规矩极严,正常情况下皇帝就寝时宦官只能是无声侍立在旁,无必要是不敢出声的,除非是不想活了。
陪侍皇帝的宦官有时也会有一位专门负责起居的上监,但是不大可能同时有两位。两人一个身着绯色圆领窄袖袍衫,一个着绿色袍衫下摆无横襕,从服饰判断一人为五品,一人至多七品,算内侍监。况且两人旁的大床帷幔层层垂下,看不到内里情况,也不应该。
正在琢磨着怎么才能溜进去看看情况,身后有轻微脚步声传来,听脚步声应是铁卫。转过头两人互相使了眼色,挪向一边的不显眼处,铁卫伏在武进耳旁用极细微的声音说:“书房里几个着紫色和绯色袍衫的宦官,还有一员武将,他们似乎在打算挟持皇帝,欲推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潜入宫中主事。”
听到此,武进眼中杀机暗露。历史上,张永德与李重进都曾觊觎皇位,是在太祖的逼迫下才向周世宗郭荣称臣。但是转念一想,皇宫内的禁卫应该是殿前司亲卫,为何不推自家主将殿前都指挥使李重进,反倒是都虞侯张永德呢?真是自古真情留不住,只有套路在人间。这帮混蛋说不定还想摆李重进一道,真是心黑!
“铁卫,叫其他兄弟进殿助我护驾,拿下乱臣贼子。给接应的兄弟们发出消息,半个时辰后在西华门开门接应晋王殿下和内阁群臣进宫面圣。记得,夺门的动静越小越好,去吧。”
“喏!”铁卫快步走出大殿去找其他人,安排传递信息。
片刻后,铁卫和几名黑衣夜行者摸进殿,以手势示意已经完成安排。
与此此时,一名黑衣人在内城东北角发出一支弩箭,黑色的弩箭划出一道弧线越过墙头后垂直向城墙外落去,落地时爆出一团绿色火焰。墙外一名黑衣人迅速由附近赶来,拔起弩箭后熄灭火焰急向京兆尹衙门奔去。
半个时辰后,京都府衙大门洞开,一哨骑兵奔出府门,在门前分成三队,分别驰向尚书省、相国寺、启圣院。又有一队近百人重甲骑兵拥着晋王郭荣,向皇城西华门行进。
大殿内,两名站在皇帝床榻前的宦官被宫女叫走,走时匆忙连站在门前的武进和铁卫都没瞧一眼,就进了左侧偏殿的御书房,寝殿塌前只留了小内侍。武进让铁卫守在寝殿前,他走进寝殿,跪拜在榻前轻呼万岁。榻上之人似乎幽幽转醒,只轻问一句:“何人啊?”
“禀陛下,小臣军器监武进,受晋王之托前来护驾。”
“哦?是小武进?”
“是小臣。”
“你如何进得宫来的?荣儿可在?”
“晋王探视陛下被阻,察觉有异,特遣小臣入宫探明情况。嘱托若陛下遇险,小臣以死护驾。”武进实话实说。
“荣儿有心。汝可带兵?速除贼后,召他见我。”
“陛下,宫门内外已被禁军层层封锁,臣是潜行入宫的。手下虽仅有数人,会以死保陛下周全。”
“唉!速遣人传都指挥使来见朕。”
“喏!”
武进步出寝殿,吩咐铁卫教众兄弟将包袱里的木杆和黑布组装成简易拒马阻挡殿外视线,后面又放置些木几、茶案作为掩体。将带来的弩箭集中交给手下三人手封住殿门,一人守在寝殿,武进和铁卫双手持刀走向右侧御书房。
铁卫当先一脚踢开书房门,冷不防一把厚背唐刀迎面斩来,却是那名武将察觉到抢先动手。铁卫左手短刀格挡,金铁交鸣,火花溅出;同时右手手弩抵腰激射,两支弩箭钉透武将皮甲射倒,连带射倒旁侧站着的一名宦官。随着武将向后踉跄几步倒下,房内其他几名宦官轰的一下散开,龟缩在房中书桌后、墙角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武进目露摄人凶光,盯着这群人问道:“我乃晋王麾下,此处何人主事?”
离着门边最近的绯色服宦官跪倒颤声说:“老奴祝德是本殿内侍监,对圣上忠心耿耿,是被亲军副都指挥蒋韬所胁迫。”
这宦官转身一指地上瘫倒的武将又说:“就是这个狼子,竟想挟持圣上,可怜我等弱小无力反抗,正待设法护佑……。”
“省省吧,是忠心还是野心,待晋王殿下亲至时自会容你分辩。铁卫,都绑起来。”在手弩威慑下几人乖乖束手就擒,铁卫用麻绳逐一捆绑结实。见已经控制局面,武进才检查了被射倒武将,虽两箭穿腹而过但暂无性命之忧,也捆牢了丢在一起。
随着殿外一声呼喝,是一队禁军发现殿内情况呼叫周边军士,转眼间殿外便集结了几十御前甲士,第一排持盾,其他手持长槊或唐刀成列沿台阶向殿内推进。
“站住!我乃晋王麾下,今日贼子作乱挟持圣上,我等遵晋王令入宫护驾。晋王现已在进宫觐见途中,尔等勿要行差踏错,致灭族之祸。此为晋王殿下令牌,尔等可以验看。”武进一声大喝,禁军暂时停止推进。最前盾牌分开,一名着红缨铁盔的值守将官走出,伸手接住武进抛来的令牌只看一眼便说:“令牌属伪制。听令,杀无赦!”
众人为了潜行方便所携带兵器都是短刃,尽管训练有素,但是兵器上的劣势也非常明显,只能先用手弩对敌。
武进等人使用手弩专打盾牌缝隙和后排露头甲士。部分禁军甲士的头盔和甲叶都是薄铁制成,但在手弩的近距离攻击下起不到多少防护作用,射出的纯钢箭簇轻易透甲而入。瞬息间前排军士就被射倒了七、八人,其他人怕被弩箭射中只能躲在盾牌后呼喝。
虽有盾牌遮挡,但禁军的盾牌都是军器监制式生产,武进等自然知道盾牌何处薄弱,也知道持盾把手的具体位置。箭簇同样穿透铁皮盾牌,一时间前排持盾兵士一片惨呼,盾牌杵在地上再不移动,其后军士更不敢露头。
不是战阵对敌,所带弩箭终究有限,眼见手中弩箭即将射完,武进知道这就已经到了要短兵相接的时候。掩体虽然可以阻挡住部分箭矢,一旦是硬弓长箭穿透便要受伤。与其等着被射成刺猬,不如近身短打,相较穿着厚实皮甲的军士在灵活上占着优势。
殿外甲士已经迈入殿门,后面军士紧随其后,几名箭士在最后射箭压制殿内几人。
“护好圣上,其他兄弟随我近身杀敌!”武进一声令下,几人放下手弩,双手各持短刀以肘部铁护顶开前排盾牌,用短刃荡开递来的铁槊和砍来的唐刀,对敌已经冲进大殿的军士,刀刀直刺盔甲不能防护的腋下、膝盖弯或脖颈。
殿门虽然宽敞,却也只能容六、七人同时进门,武进等五人的十把暗黑色的百炼短刀上下翻飞,欺近后往往照着要害部位一刀制敌。随着短刀挥起,深红色血浆在几人周围拉出条条血线,只几回合已放倒十数人。前两排十几人已被放倒后,几人继续抵挡和杀伤继续逼近的军士,也不时用铁制护臂磕飞射来的长箭。
人还是太少了,武进几人很快便满身大汗淋漓,动作也逐渐变慢。几人寻机从地上拾起盾牌护在身前,在推挡中继续保持攻势,也只能够维持殿门内五步。随着时间渐长,几人都挂了彩,终于要将眼前一队人击倒。
还没来得及回神,武进便见左手边的苏文臻已经左右难支,尤其是一名体格强壮军士的刀势他已无力抵挡。武进双刀交叉架住眼看一柄短枪格向一旁,右手刀刺中持枪之人脖颈,左手短刀甩向左侧,击中体格强壮军士面颊。
左手还没来得及提起盾牌,那人一刀便已经劈砍过来,武进头和臂避过却不防被刀锋扫中后背,登时一痛,不免痛哼一声。见武进受伤,苏文臻大吼猛然向前一冲,将持刀之人顶倒,跟着一刀插入其胸口。其他几人也纷纷靠近,挡住了后面继续递送过来的枪、朔。
几人拼命厮杀,终于这队人就要杀光,大殿两侧却又汇聚百多个甲士,其中还有五、六人手持长柄金瓜。
“大家退至寝宫,死守殿门!”武进知道如果硬拼他们这几个人武力继续硬拼,也根本不是大队精锐的对手。守护寝殿弟兄用仅余的两把手弩连连射出箭矢,把准备前冲的几人硬是逼退,武进等才趁机退入寝宫。四人分散殿门两侧,两人持盾守住正面,准备先杀伤冲入至寝殿的甲士。眼前容不得再后退一步,哪怕只剩一人也只能坚守到晋王到来。
果然一队禁卫不畏死冲进殿门,想必是今日若不成事他们也难逃刑罚。武进几人沉着应对,尽可能近身肉搏,又放倒几人后几乎脱力,身上又挂了些彩。
“晋王殿下到,禁军住手!”
正在生死悠关时,一骑插着长羽的快马飞驰而至,一手持金色令牌,一手中持京都兆尹府令旗。甲士才止住推进,但在原地仍然保持着进攻的姿态。
一骑高头战马驮着晋王驰骋而来,身后不远跟着一哨重甲骑兵,远处还传来轰隆隆重甲骑兵奔行和打马的呼喝声。晋王身着绛纱袍,头戴并珠旒冠,足蹬薄底鹿皮靴,腰间嵌玉绣蟒带上悬着一把三尺镶明珠唐刀。仪表威武,目射精光。
晋王战马方停,就有军士牵住马缰,晋王翻身下马,稳稳落于禁军队前。晋王目光所及,禁军军士骇然拜倒,口呼晋王千岁。
晋王也不多话,只说:“今日有宦党作乱,挟持圣上,妄图倾覆大周社稷。你等并不知真相,只是盲从上官,可不予追究。马上集合禁军,告诉兵众尽心竭力守护皇城。”
众军士伏到,大声言喏。
见晋王已到,武进命队中弟兄脱下黑色衣袍,露出内里武服,迎在殿前单膝跪倒,右手击左胸颔首向晋王行军礼。晋王快步走进滋德殿,刚朝寝殿看就见已经浴血的武进等人,不禁“呀”了一声。来到武进跟前关切地说:“怎会亲来?”
武进长舒了一口气,行礼答道:“关乎圣上安危,得晋王倚重,进不敢疏忽丝毫。”
晋王不顾众人在旁,亲自扶起武进,看了他的伤势,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武进疼得龇牙咧嘴,背上这一刀挨得着实不轻,内里的武服已经被血黏住,伤口牵拉刺痛不止。
殿外马声嘶鸣,听着有上百骑之多,已奔至殿前。刚刚还与武进等人交手的禁卫已经放下兵器,被驱赶至宫墙之下看管,一队重甲步兵随后列队守护在大殿前。
“圣上请晋王前去觐见。”武进大声宣讲,也是说给在场其他人听。
晋王点头,疾步向寝殿内走去,武进随着守在寝殿前,其他几人随侧守护,手中刀弩紧握。
晋王一进寝殿便跪下,膝行至榻前,跪伏于地叩拜,口中道:“荣晚来,让父亲受惊,万死莫恕!”
帷帐中传出皇帝声音,语速缓慢,声音细微。“我儿不用多礼,近前来。”
晋王起身拨开帷帐,见皇帝脸色枯黄,气息不匀,勉力想要坐起。赶紧上前托住皇帝后背,将他慢慢扶起,又在他身后垫上锦被,帮着捋顺气息。
晋王落泪道:“才两日不见,父亲怎会病重若此,儿心中实在难过。”又转头对着武进说:“速传太医!”
武进忙拎起跪在大殿一侧的小内侍,让他带自己的两名轻伤的弟兄去召太医入殿。
可能是因为晋王到来,让皇帝的情绪稍好了些。晋王亲自斟水喂给皇帝,待见有所缓和,两父子才小声交谈。因为留在寝殿前防卫,武进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看见晋王竟然又落泪,还点头称喏,而皇帝则欣慰点头。
待太医到来,武进便随着太医和同来的内侍进了寝殿,见一切正常又躬身退出,仍与几名亲卫防卫在殿前。铁卫从腰囊中取出金疮药和包布,给武进后背撒上药粉止血,用包布简单扎。好在伤口不深,也没有累及骨骼,只是皮肉伤口很长。
处理好伤口,武进示意几人相互包扎,戴上了蒙面包布,他不愿意被人在此认出。
不久后又有几位臣工陆续到来,为防意外均被武进等拦在寝殿之外。直到当朝太师冯道拄着拐杖到来时,武进才行礼让行,并亲自扶着太师来到寝殿前请见。冯太师虽年迈却眼神犀利,小声叫了武进的名字,武进略略点头回应。
“圣上请太师觐见。范侍郎、王侍郎若在也一并宣召。”晋王差内侍出来宣召。
太师冯道、兵部侍郎范质和户部侍郎王溥随内侍进入寝殿面圣。
太医治疗有效,也许是皇帝回光返照,此时话语再不是低声,守在寝殿前的武进等人都听得清晰。
皇帝对太师、范质、王溥三人说:“朕意已决,传帝位与晋王。三位都是本朝重臣,应竭力辅佐。”三人言喏,拜伏于地。随后又向晋王行君臣大礼,晋王作揖回礼。
不久,内侍又来宣殿前督指挥使李重进、殿前都检点张永德面圣。李重进和张永德可能早已经到了殿前,内侍刚刚宣召,两人就自殿外进来。两人身着盔甲,腰悬铁剑,相互离着几步也进寝殿。
内侍等张、李两人进寝殿后,向武进使了眼色,武进自然明白是晋王召己入内随侍,以防意外。武进便在几人后进入寝殿,立在靠近殿门一侧,手却抓着绑在背后的两柄短刀的刀柄。
李重进一到寝殿就解下了腰间长剑,立在墙边,再在塌前跪倒,口中大声称有罪;张永德却丝毫不显慌乱,也未解下长剑,走到榻前才向皇帝行礼。
皇帝看着张、李二人目有怒火,先叫李重进近前说话。“我念在你是我唯一的外甥,继承李家血脉的份上,今日的事便不再追究,但只此一回。你现在向晋王行君臣之礼,以后要忠心侍奉他不可违逆。”李重进抬头见皇帝面色郑重,目光严厉,只好俯身下拜,称晋王郭荣为君,并言忠心侍奉绝无二心。
皇帝又对张永德说:“你与晋王均有军功,但晋王治国理政之能你远不及。你恃宠而骄,常以储君自居结交权贵,这些我早就知道。因为不愿让我唯一的爱女伤心,所以没有严惩你。今日我已在几位重臣面前传位给晋王,今后你当守臣子之道,绝不生逆反之心。如果你尽心辅佐,晋王必会保你高官厚爵,世代无虞。知道了吗?”张永德听到此时表情却显得狰狞。
武进猜想,张永德此时可能不理解皇帝岳父为什么要传位给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晋王,一时间竟呆住没了回应。冯道此时站在张永德旁边,用袍袖轻轻拂了他一下,张永德才猛然醒转过来,赶紧拜倒称绝不敢有逆反之心,愿竭力辅佐晋王。
圣上苦笑,对晋王说:“范质、王溥是治世之才,让他们成为宰相辅佐你,我也就放心了。”众人又向晋王跪拜,而晋王一一扶起并称谢。许是皇帝刚刚说话太多,此时体力有些不支,由小内侍扶着躺下,由晋王在旁亲自服侍,其他人知趣行礼后离开寝殿。
武进见晋王亲卫已经到来,便向晋王辞别,带众弟兄乘坐内侍安排的马车离开皇宫返回家里治伤。
刚一到家,脸色苍白的武进命令全家护卫全部着甲戒备,将府中所藏强弩分发至每位护卫。同时,武进让铁东亲自带人将徐家三口接来武家,又差人通知武家和徐家有关生意全部歇业五日,严防有变。王德生、刘蔼、张奇、王象和其他武进的旧时同窗好友也都接到了告知,都集中于军器监和诸冶监公事房,由公署护卫保护。
待各项都已部署完毕,武进才放心治伤,在客室里好不容易才褪下已经被血黏住的武服,露出背上的伤口。进妈只是看了一眼就心疼得留下眼泪,老武还算镇静,皱着眉头呲着牙看着医者为武进查看伤口。竖条的长伤口,虽不及骨却也很深,加上没有及时包扎,现在皮肉都已翻起,看着都瘆人。
对于伤口,医者只能止血后撒上外伤药再紧固包扎,这样也可以但是愈合较慢,也容易感染发炎。武进让铁卫取来房间里的铁盒子,里面是一个白瓷瓶和一个麻布小包。白瓷瓶里是武进前些天蒸馏出来的烈酒,当时尝过辣度应该达能到六十几度,可以用来消毒;麻布小包里是用羊肠制作的一小卷肠线和一根像鱼钩一样的钢针,这也是武进试制的缝合伤口用的。
信不过铁东和铁卫,那粗手指头根本拿不明白针线,缝得歪歪扭扭在意料之中,深浅就不好说了。进妈的女红手艺肯定没问题,但是缝皮肉可不是缝衣服,会不会心疼晕过去都不知道。正在为让谁缝合而为难的时候,梅儿听说武进受伤到底是忍不住来探视,却见几个大男人杵在那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也没别人可选,梅儿只好拿过用高度酒泡过的针线准备为武进缝合伤口。
医者用瓷瓶里的酒为武进清洗了伤口,梅儿拿着针线站在一旁紧张到手抖。武进轻轻握住梅儿的小手,忍着伤口痛楚挤出笑容鼓励着梅儿。梅儿虽紧张却没有惊慌,先拿过那片包裹针线的麻布试了下针,这弯曲的针对接缝合还真是方便,不知道武进是如何想出来的。
稳了稳心神,正准备开始从上至下缝合伤口,刚触及武进后背先红了脸。武进扭过头勉力笑着轻声说:“便当做平日做女红即可,好不好看的不要紧。”
只是听了这句话,梅儿的大眼睛里泪水一下子就滑出来,扭过头去擦泪。
武进让铁卫将瓷瓶递过来,将里面剩下的一小半烈酒一饮而尽,等着延入腹中的火线的酒劲升起。梅儿擦干泪,还是下了决心,一手轻按住伤口两边的肉皮,一手的针线在皮肉上进出缝合起来。
酒劲还是不够大,皮肉伤的痛楚虽没有痛入骨髓也让武进头上、身上渗出阵阵冷汗,连身下的床铺都湿了一片。忍着忍着,武进觉得头晕起来,迷糊着就没了知觉。
铁东和铁卫、医者虽然常见创伤,但是毕竟没有见过用针线缝合。看着梅儿一针针缝合伤口,心里也随着针线进出皮肉一起颤着,尤其是每缝合上一针还要拉起来紧一紧,更是肝颤。终于缝合好,医者忙拿过伤药敷上,用热水煮过又用炭斗烫干的新麻布一圈圈包扎起来。过程中武进没发出一点声音,开始时身体发抖能看出来是硬忍着,缝到一半时连抖动都没有了。
铁东和铁卫见武进这般硬气,不禁心里赞叹:好汉子!
等医者处理好,带梅儿出去熬煮清热内服药,他二人才小声唤着武进。唤了几声都没有反应,铁卫蹲身看武进才发现他已经晕过去了。这家伙还用手指去探了探鼻息,被铁东一脚磞出去老远,就是外伤还能要了命,用得着这么试么!
进妈和老武不放心,一直在外间心急等着,见房门开了便迎上去,却见铁卫捂着鼻子瘸着腿晃了出来。还以为有什么事,两口子赶紧进去看武进,进妈人还没进屋,已经哭出了声。
进了客室见铁东站在一旁护着才放心,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老武才长出了口气。进妈在他身后使劲咬手,抖着身子压抑着不敢哭出声来。
“家主、夫人请放心,进哥只是在休息,伤势已经无碍。梅儿弟妹已经虽医者去煮药了,还麻烦夫人吩咐厨房做些补血的药食,等下进哥醒了好补一补。”铁东看见两人也明白是太过担心,但是留在客室里也只会更担心。
进妈点点头便出去了,只留下老武和铁东。
老武问:“东哥,进儿几人可是在宫里遇险?为何都受伤回来?”
铁东施礼答:“听小卫说他们几人为护陛下阻拦谋反禁军,杀了几十人都已脱力才等到晋王和骑兵冲破宫禁赶到。当时要是再晚片刻,第二队禁军继续扑上,几人必定会身死当场,当真是从鬼门关逃出来的。”
老武听到这到吸一口凉气,扶着墙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心里仍然颤着。
缓了好一会老武才继续说话:“我在这看着进儿就好,东哥带医者去给其他几人好生医治。都是陪着进儿死里逃生过来的,都算是武家的恩人。”
“不敢当!过了此次,我等都是进哥的结义兄弟,护着进哥是当分之事,家主不必感怀。”
“去吧。顺便唤姜管事来。”
“喏!”铁东答应后便出去寻姜伯了。
姜伯小跑着到了客室门口,轻手轻脚推门进来。
“老姜,去找夫人取百两黄金,分作十份给随进哥回来的这些老兵。要代我多说感激的话。另外,和医馆说,一应诊费都由武家出,所需之物只拣最好的用。”
“喏!”
“还有,让人去郑门等着,估算着葛老今日也该到京都了。去吧。”
“喏!”
姜伯蹑手蹑脚出门,关上门口小跑着出去办事了。
宫内风波刚熄,京都内仍是一片肃杀之气,除了小吏和百姓还如往日一样生活外,无论皇亲贵胄还是士家大族,都在全力找关系打听宫中的讯息,也尽可能调配自家的资源要么做出防卫,要么找寻对己有利的契机。
当日夜,久历风雨的皇帝还是没有挨过这一日,怀着对江山社稷的恋恋不舍和对晋王郭荣的殷切期望薨于滋德殿,享年五十一岁,谥号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庙号太祖。太祖离去前特意留下遗愿,要求简葬于嵩陵。
因为继位,新帝郭荣必须在太祖驾崩的消息昭告天下后才能登基,组织举国吊唁,但在前一夜中发生的夺位危机让本该马上进行的国丧也暗藏危情。冯太师认为应遵从孝道而昭告天下,但两位先帝指认的宰相却不赞成,认为应秘不发丧,待尽快理顺朝纲、消除风险后再昭告不迟。
新帝自然想尽早登基,以防再有变化,也不愿让外界说他有损孝道,但更担心社稷存危辜负了先帝嘱托,犹豫再三后还是同意了两位宰辅的意见,选择暂不发丧,并要求所有知情者严守秘密,不得丝毫外传。令凡知晓此事者,均暂留滞于崇政殿内,却唯独没有留下潜入宫中的武进几人。
没有留下武进等人不见得是完全信任,更可能的是要淡化或隐藏曾发生于滋德殿内的一场生死争斗。这些情况是武进后来从暗中得来的情报里知道的。
先帝驾崩第二日,三省发下诏书,令军器监监丞武进权京都府司曹(权,临时;司法审判职权)、兵曹(京畿禁军调配职权)。因殿前都指挥使、殿前都虞候现在均在崇政殿中滞留,武进暂时统一调配殿前司与侍卫司两司之兵。
武进第一时间封锁各城门缉拿逆犯,部署刘蔼、王德生等亲信突审前夜在御书房中密谋的宦官、武将,结合已有情报,将涉谋内监、禁军将领全部扣押。为进一步搜集证据,武进进言请在内城一处偏僻衙署设立临审司查此违逆案,并请三司、御史台、大理寺、兵部派员共同会审,对扣押人等进行审问。
经主政宰辅同意,武进协同各部吏员启动会审。经查,共有高阶内监、禁军、官吏等三十一人参与谋逆,招供签押呈晋王、宰辅批示。
同时,兵部尚书范质重新调配主力四军,重点加强对北汉、南唐、后蜀、辽等敌对势力大举进犯的防范。中书侍郎王溥督促鸿胪寺向敌对各方派出使节,就各方共建商贸、民生等事进行和谈,其实和谈是表,暂时稳定形势是里。
晋王十分欣赏武进智勇,对武进能够培养出一众能做到暗夜潜行,战斗力惊人又悍不畏死的护卫十分欣赏。武进当然知道这位新君的担忧之处,主动向晋王进言,请殿下敕命他手下十二名护卫以军教职,在禁军中选拔和训练军士,组成皇帝直属的御林禁卫军。只需一年时间,特别护卫队就可以扩编为百人队,京畿之地再无人可行武力刺杀威胁,这其中必然包括武进等人在内。晋王非常满意武进的忠诚和聪慧,准备更加重用他。
在肃清内部反对势力和稳住外部敌对势力后,晋王郭荣在先帝驾崩五天后,在先帝灵柩前承继帝位,正式登基,年号显德,后世称其为周世宗。
显德元年三月,周世宗亲征北汉,却不让太师冯道随行,而命他担任太祖皇帝山陵使,主持太祖丧事。四月,周太祖入葬嵩陵,十七日太师病逝。冯太师的离世是门阀士族势力在朝堂上的巨大损失,周朝庭为数不多的精干老臣又折损了一位。世宗听闻丧讯,罢朝三日,册赠尚书令,追封瀛王,赐谥文懿。
对于冯太师的病逝,武进十分伤心。老人家对武进十分看重,常常在仕途发展和生活上给予极大的关照,是武进非常信赖和尊重的长者。虽然太师在朝堂上代表旧士族,但他从未对朝中新贵和年轻官吏有丝毫轻视和做出打压之举,确实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者。
之所以被特意安排主持太祖丧事和建陵,其中也不仅因为太师所处势力阶层的原因,也与他敢于向周世宗耿直谏言和反对皇帝亲征有些关系,也是武进很难接受的原因。关于这部分内容会在接下来的一章中具体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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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潜伏寝宫护驾,郭荣承继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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