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时间好像停止了流动，万事万物都静止了。

    他们一同怔住，四目相望，暖黄色的灯光，好像走马灯一样，翻转了无数个来回，纷飞出古旧沉香。

    万姿像被钉在了地上，她动弹不得，一股细细密密的疼痛从脚掌顺着小腿快速上蹿，一下子流经心脏，直达天灵盖。

    无处遁形，她的人，她的表情，还有她一寸寸苍白下去的脸。

    陆景明从桌子边猛地站起，两只手扶在桌子边缘，手背青筋都暴了起来，神色也是完全怔忡。

    “景明！”是陆妈妈打破了沉默，她很不满，加重了语气。

    一句话回神，万姿站稳，陆景明松开了攥紧的手掌，眸光由浓转淡。

    “真意外，好久不见了。”他率先问好，还笑了笑，笑容也恢复了自然。

    万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就传来一阵人声。

    “这……是怎么回事？”“陆学长。”

    她回头，又是微微一怔，门口正走进来两个漂亮的母女花，一个是微胖的中年女人，另一个则是个年轻女孩，一双美目顾盼神飞。

    陆妈妈第一个喊出来：“梓琪，哎呀，你们可来了，景明等你可等了好久了。”

    万姿往旁边撤，她看出来了，能让一向眼高于顶的陆妈妈这么巴结，一定是很重要的人物。

    她往后退了好几步，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陆妈妈对她很不满，从刚才的怒目而视，到如今的熟视无睹。

    “伯母……这位是？”朱梓琪好奇地问，看了万姿一眼又一眼。

    这个女孩好奇怪，那么漂亮，神色却那么黯淡，悲伤好像沁入了灵魂。

    陆景明正好招呼站在后面的服务员：“这位小姐走错房间了。”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和万姿毫不相识，毫无关联。

    万姿很配合，她微微笑着：“……不好意思。”道歉完，她转身往外走。

    绕回到屏风后的门口，她停了停，隔着白纱上的那只蝴蝶，听见里面两个母亲在寒暄。

    一个说：“哎呀，这就是梓琪，真是漂亮又可爱，我听我们家景明提过很多次了。”

    另一个说：“哪有你们家景明能干，年纪轻轻，聪明有为。”

    万姿转身离开，房门关上，砰的一声，旧梦早醒。

    02

    万姿和服务员核对了一下订包间的人和电话，被带去了808E，那是在僻角另加出来的一个小包厢，不知道为何后缀一个E。

    于组长还没有到，她打完电话后坐在位置上等，等着等着，失了神。

    旧情人相见，最后是：纵使相逢装不识……

    天下没有比她和陆景明更好笑，也更无语的前恋人了。

    她没心思坐下去，脑子乱糟糟的，分不清利弊轻重，遏制不住情绪汹涌。

    给于组长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临时有事要回家，明天再约，先在公司见面，再叮嘱了一下让他好好休息，人就撤了。

    万姿开车似风驰电掣，一路向着家的方向飞奔。到家直接奔上楼梯，从床底下抽出一个铁盒，坐在了地上。

    这个铁盒里是他们所有的回忆，从高中到大学，整整四年。

    开始带着只是习惯，但六年前封存后，她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铁盒烫手，烫心，烫肺，烫得她五脏六腑无一不痛。

    这世上哪有什么和平分手，即使有，也永远不会出现在她和陆景明之间。

    像他们那样爱过的男女，从少年到青年，从北到南，怎么可能和平分手？

    再也不提，不过是因为伤痛太重，别说提，就连轻轻想，都是一场挫骨扬灰。

    什么时候动的少女情怀？

    万姿不知道。

    她高一，陆景明高一，两人同班同学。

    当时，陆家如日中天已久，陆父陆乘风威风到娱乐板块也好，财经板块也罢，几乎日日有新闻，众星齐捧月。

    两人在各自的初中都是佼佼者，中考成绩分数一样，并列第一，进入重点高中也互不相让。

    陆景明算是名流之子，而万姿是普通女孩，只是好看都是一样的。

    03

    男孩帅气，女孩漂亮，都高傲，从高一就开始别上了劲，是学霸间的竞争，争着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味，成为了惺惺相惜。

    高中生的喜欢，直白而青涩。

    陆景明先表白的，在一次值日完的下午。

    然后，表白变成了一场灾难，那个轻轻的，扰人心神的吻刚落下，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兵荒马乱，学校要见家长，陆妈妈的趾高气扬，让万姿妈妈大怒，双方争执，互不相让，推搡中，万姿失手把陆妈妈推下了楼，摔断了腿。

    没多久，陆景明提前转学，去了国外。

    但那不是结果，就像姚浩然看到的一样，他们曾经艰难地偷偷保持着联系，从高二到高三，从高三到大学，整整四年。

    直到大三暑假，陆家巨变，陆乘风猝死，陆景明才正式提出分手。

    “我养不起你，别说养不起你，我连自己都养不起，我随时会垮掉，带着自己和妈妈一起，为父亲的债殉葬，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了。”

    万姿的手几次伸进铁盒，就是没勇气打开里面的信件，也没勇气拆开那一个个被自己封存好的小礼物。

    面对过去，她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她求了又求，哭着从南方偷偷返回北京，在陆家门口等着，哪怕被陆妈妈前前后后赶走了无数次，打电话，发信息，找同学帮忙约人。

    所有能想到的招，她全想了，她把自尊踩在脚底下，任凭践踏，她不想分手。

    咽了口口水，嗓子干痒得厉害，万姿摸了摸脸，干干的。

    真是……还以为自己还会哭呢。

    时间飞逝……不知不觉，分手六年了。

    04

    她掏出手机，迟疑了许久后，点开学校论坛，点进了一个古早贴，因为太有名，所以搜了搜就看到了。

    名字就叫做《绝美的离别之吻》，好中二的名字，是十年前一段十几秒的学校视频。

    陆景明跟在家长背后，从教室大楼走出来，垂着头，一声不响。

    万姿突然喊着他的名字，从教室大楼冲出来，陆景明回头，两人在空地上面对面。

    镜头像素不好，但远远地，还是能看到，一下子，四层的教室大楼，走廊上开始出现了人，瞬间爆满。

    他们在说话，说了一会后，万姿突然靠过去，亲了陆景明一下。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攀着他的肩膀，送上了一个临别之吻。

    万姿闭了闭眼睛，仿佛听见了十年前，来自现场的喧哗。

    这个吻，是她没料到的，没有事先计划的，冲动之下的亲吻。

    那些日子，她备受煎熬，在得知陆景明要被家人送到国外去时，她曾经去找过教导主任和学校，表示自己不会谈恋爱，会好好学习，好好认错。

    可没办法，谁都对着这个17岁的女孩摇头，说晚了。

    来回奔波磨损掉了女孩仅存的勇气和信心，她眼睁睁看着陆景明被押着回教室，收拾东西走人，明天的飞机，不再来。

    万姿跑了出来，一脸的眼泪，像流淌的河，陆景明对她说什么，她都不记得了，只会抽泣。

    陆景明擦掉了她脸上的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你别忘了我，不管以后怎么样，你都别忘了我。”男孩有些凄然，高高瘦瘦的肩膀有些没力气地耷拉着，灰心又沮丧。

    万姿答应，点头退开，却不肯转身，两个人都不肯转身，哪怕知道已经被万众瞩目。

    最后，她冲上去，在无数的目光下，亲了陆景明一下。

    她弱小，年幼，力量孱弱，是听话的好孩子，虽然调皮，但从不让人真正操心，而那一刻，是万姿人生中最勇敢的一刻。

    她用离别的这个吻，告诉了父母、老师和所有人，她有自己的灵魂，可以被压制，但永不会妥协。

    陆景明被母亲拖走，惊天动地的喧哗声中，万姿放声嚎啕大哭。

    在xx高中，她是一吻一哭成名的。

    05

    万姿关闭手机页面，没再往下看。

    她细细去回想今天惊鸿一瞥中的陆景明：嗯，好像又高了些，帅了！黑了！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还是那么好看。

    她扫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啧了一声，我也不差嘛，也很好看。

    陆景明去国外后，他们高三时又重新联系上了，两人隔着远洋万里的网线，情缘一线牵。

    然后相约考上大学，一个在南方，一个在米国的常青藤，都离家远远的，为以后方便相聚。

    大二暑假见过一面，毫无生涩，直接投入热恋。

    他们是天作之合，有别人不会有的默契，幸福到了极点的爱人，没人比他们更合适。

    大三下学期，她开始申请米国大公司的实习，用她的奖项和设计图去当敲门砖，结果，那个夏天，实习申请结果还没拿到，陆家先垮了。

    万姿觉得夏天和他们有缘，她在高二夏天送走了陆景明，大三夏天和陆景明彻底结束，然后又在这个夏天，他们再度重逢。

    只是，这次的重逢，人家已经使君有妇，貌美动人，财富闪闪。

    就像当年陆景明分手时说的最后的话：“万姿，你能帮我什么？100多亿不是100块，你别做梦了好吗？我们都清醒点，我注定是要找能帮我的女人的。”

    万姿想起今晚那个明眸善睐的女孩，叫什么来着？“梓琪”？还是“子琪”？不记得了。

    女孩脖子上一根简单的钻石项链，钻石好大颗。

    那就是能帮他的女人吧？

    贝壳笑了起来，把握热了的铁盒塞回床底下，最终还是没有打开。

    ……

    06

    醉春烟，三楼8081包厢，谈兴正酣。

    两个妈妈相见恨晚，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一起，开心得不得了。

    桑妈妈递上自己儿子的生辰八字，用金色信封封住，以示郑重。

    朱妈妈收下，也递上朱梓琪的生辰八字，双方都讲究，都作兴找人算算。

    当然，这只是走个过场，实际上，生辰八字，沈毅早就私底下给过双方家长，朱家也早就算过了，是大合，只是陆景明自己不知道。

    生意人讲究个效率，一切你能看到的明面上的见面，那都是有把握的，不然，浪费时间干嘛。

    吃饭喝酒和寒暄，在哪不能？何必大老远从香港跑来北京。

    朱妈妈对陆景明很满意，稳重自持，彬彬有礼，眼光快狠准，内和外，都很高分，很NIcE！

    朱梓琪今晚脸总是有些红扑扑的，展露出难得的小女儿的娇态。

    陆景明话不多，耐心听，他把手边的大闸蟹一点点剥离，用小钳子、小镊子取肉，手势精巧，剥离后，整个螃蟹还能组成一个原形给朱梓琪看。

    朱梓琪吃着被剥出来的蟹肉，笑成一朵甜蜜的向阳花。

    “这孩子以前只给我一个人剥蟹，以后可多了一个咯。”陆妈妈笑得很开心，和准亲家打趣着。

    朱梓琪瞥了陆景明一眼，他始终微笑，始终话不多。

    饭至中旬，妈妈们相约去了旁边的屏风后喝茶，留空间给年轻人。

    “你怎么了？”朱梓琪看出不对劲，“都四个月没见了，你不高兴？”

    陆景明顿了顿，用柠檬水洗手去腥，擦手，笑了笑。

    “没有不高兴，只是身份转变，会有点不适应。”

    朱梓琪瞧着他，看出了他背后的恹恹，藏得很深，很细。

    “你是不高兴我从来没和你说吗？”她皱眉，“那我道歉好了，我妈说要考验你的能力，不准我说一个字……不过，你到底通过了测试啦。”

    她朱梓琪看上的男人，当然是人中龙凤。

    她很庆幸这颗沧海遗珠被自己挑上，也终于等到了他低头的那一天。

    陆景明摇摇头，笑了起来，他笑起来是真好看，有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桃花开”的清丽，和不笑的冷硬完全是两个人，朱梓琪再度看呆。

    “朱家这种门第，考验也是正常的，你是大小姐，总不能随便找个什么人托付吧。”

    朱梓琪抿着嘴笑，还没笑完呢，陆景明又沉默了一下。

    “梓琪，我一直有个爱人，从高中到大学，最后因为我家里的情况，我们分开了。”

    朱梓琪愣了一下，有些不悦：“这件事我知道啊，不是都分手很多年了吗？”

    陆景明手握空拳，在桌子底下张开又收紧，真是……操盘大资金也没有这么紧张。

    “是的，是分手很多年了，但我一直念着她，只是钱没还完，没法去找她……梓琪，对不起，我不爱搞替身那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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