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离开机场两个小时，又回来了……

    万姿感觉自己一个上午都在赶点，像进京赶考一样匆忙，必须全力以赴。

    tmd，哪个王八犊子把服装的事情捅出去的，别说了，必定是何泽慧干的。

    万姿感谢在飞机上一路睡过来的那两小时，让她在机场跑得快断了气，还能保持速度。

    机场二楼的港式茶餐厅，季齐说他下午三点的飞机去上海转道乌镇，只等她到两点。

    现在离两点还差十五分钟，来得及。

    万姿用力喘了一下，匀了匀呼吸，抬腿踩上了电动扶梯。

    机场的二楼餐厅没有大门，一字排开，一家接一家，空间不逼仄，只是大敞着，一目了然。

    餐厅内景在电动扶梯上方慢慢呈现，她先看到一头乌黑的头发，再看到低敛的眉眼，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万姿的心，跳得失了神，以为又是一场错觉。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一遍遍的，这几日反复重现？

    陆景明正微低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恰好说完抬头，也微怔住了。

    万姿站在楼梯口，不上不下，她就站在那，光从侧面照过来，立体小巧的脸明暗有致，像幅油画一样。

    两人愣了大概有好几秒，季齐感觉不对，转过头看见了她，先扫了一眼收回视线，觉得不对又重新扫过来。

    身后有人上电梯，在后面“喂”。

    万姿移动脚步往前走。

    季齐上下左右看了看，迟疑了一下，视线落在她紧揪着的小行李包上，包的拉链没有拉上，露出一点香云纱的纱。

    “万总？”

    他道，语音刚落，万姿已经伸出手：“对，我是万姿，您是季总？”

    她自然地在旁边落座，没等人请她，态度落落大方，随手就取出了样品服。

    “现在验货吗？您可以现场看，这就是我们的样品服。”

    02

    季齐一边哦哦哦点头拿衣服看，一边斜着眼睛，瞟了瞟从刚才开始眼神就不对的陆景明。

    太不对了，他没见过陆景明这样，眼睛像带了钩，紧紧盯着身边这个女人不放，撕都撕不下来。

    有古怪。

    万姿又喊了他一声，季齐收神低头看，嗯……衣服不错，针线整齐绣工出色，纱料也是，浮色均匀，密度合格。

    本想问一下量产到底怎么回事？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样品不错，会不会耽误明天送货？”

    “不会，姚总在厂里督工，明天上午他亲自送到乌镇去，离得不算太远，不会耽误你们晚上的彩排。”

    万姿胸有成竹面对着季齐，没去看旁边目光灼灼的陆景明。

    季齐感觉像被大灯泡烤着，纳闷又实在好奇，扭头就直白的问陆景明。

    “你这什么眼神啊？你们认识？”

    “不认识。”万姿抢答。

    “认识。”陆景明如实回答。

    三人都沉默了一下，季齐忍不住笑，他看了眼腕表：“行了，认识不认识都不管了，我要走了，你们慢慢聊。”

    他干脆利索地起身，万姿同时起身，被陆景明喊了一声名字：“万姿。”

    就简单两个字，时隔六年再从他嘴里听到，把万姿重重的钉在了地上。

    无论心里骂了多少遍自己没出息，也没再挪动脚步。

    季齐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等她回过神，她和陆景明已经面对面坐着，中间的桌面也都收拾了个干净，清清爽爽。

    陆景明看着她，眼睛似墨藏星，漆黑而深邃，好像带着浅浅的笑意，又好像带着浅浅的眼泪。

    “上次忘了和你打招呼了，很失礼，对不起！一别六年，万姿，别来无恙？”

    03

    万姿静默了几秒后，冲着陆景明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一样。

    别来无恙？好荒诞的问候。

    她的脸没什么血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失去的，显得有些惨淡。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的？”陆景明问她。

    他看起来镇定，假面维持得无比体面。

    “回来半个月了。”万姿说，“挺巧的，你和季总竟然是朋友。”

    陆景明嗯了声，没解释自己和季齐的关系，只是看着她，像贪婪的猎人。

    万姿想走，却提不起脚，想留，又什么都不想说，怕开口就会控制不住胸口汹涌的酸意。

    你是不是要结婚了？这几年过得还好吗？今天你出尽了风头，在财经板块，是好事将近了吧？什么时候办酒？又什么时候能彻底的，没有挂碍地一飞冲天呢？

    那么多问题想问，最后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她不说话，陆景明也陪着她沉默，两人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直到一碗清香扑鼻的长寿面，摆在了万姿面前。

    “还没吃中饭吧？吃点东西……”

    陆景明从凉菜里夹起一块新鲜的脆笋，放在面条上：“小狮子，生日快乐。”

    万姿凝着笑容，看着陆景明。

    往事纷沓而至，小狮子，是万姿的星座，小万姿，是她的昵称和小名。

    可往事……不堪回首。

    陆景明缓缓收回手：“六年前的今天，我妈找过你后，我……后来来机场送过你。”

    那一天也是万姿的生日，万姿21岁的生日。

    他站在闸口的大柱子后面偷看，念了无数遍：小狮子，生日快乐！以后不能陪你过了。

    万姿挑起面条，热腾腾的汤水熏湿了她的眼睛，她把喉间的哽咽咽了下去。

    04

    六年前，真正让万姿死心的不是陆景明，而是后来陆妈妈哭着求她的那次谈话。

    她一次次去找，去等，去求，陆妈妈一次次轰她走，软硬兼施，她油盐不进。

    最后那天，大雨，陆景明去求债主们还没回来，万姿在树下等人归，等来等去，等来了陆妈妈。

    陆妈妈把她领到已经破败了的陆家花房里，里面草木凋零，明明是盛夏，却看起来像隆冬。

    她和她聊起了陆景明的小时候，这是第一次，她心平气和地对待万姿。

    “景明十岁前，是跟着姥姥姥爷过的，十岁后他回到我们身边，就已经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了。”

    “那时候，我们夫妻两个在忙事业，没有多少时间陪伴他，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自己一个人过的。”

    “一个人上学放学、吃饭、上辅导班，也一个人睡觉、醒来。”

    房子越换越大，家里的佣人也开始多了起来，陆家坐上火箭，飞黄腾达。

    “他喜欢交朋友，喜欢热闹，那时候，家里每来一个佣人他都很高兴，每个佣人的生日他都记得，他给他们过生日，送礼物，重情重义，很讨人喜欢。”

    因为这个，陆乘风还曾经不高兴过，觉得一个男孩如此重情重义不是好事，会被情所累。

    可陆妈妈觉得好，自己的儿子，怎样都是好的，他又不是不聪明，本身就是个聪明孩子，如果还寡情，岂不像个机器人？

    她要机器人儿子做什么？

    直到现在，陆妈妈才知道重情的下场是什么，丈夫的忧虑是什么。

    重情之人，容易自伤。

    “你们都是好孩子，我虽然不喜欢你，却承认你是个好女孩，景明不会连累你，我也不会。”

    万姿哭成了傻子，一遍遍求着陆妈妈不要把她赶走，哪怕只是陪伴，也是可以的。

    陆妈妈一个劲地摇头，说了一段让万姿彻底放弃的话。

    05

    万姿看着陆景明，面前的面条象征性吃了两根就放下，她的神情恢复了冷静。

    “你妈说：人生每个阶段都有各自的侧重点，你现阶段的重点是还债，不是儿女情长。”

    她求过陆妈妈，保证自己会和陆景明一起熬过去，陆妈妈拒绝了。

    “你妈说，别答应任何事，因为年轻时说的任何一生一世，都是假的，不可靠的，人生风雨太多，谁都无法预料和改变……”

    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所以永远不要轻易承诺。

    短短一个月，陆家可以天翻地覆，倾巢垮塌，谁能预料到一年后？几年后？

    陆妈妈求万姿不要给儿子任何希望和承诺，也不要再来寻找等待和纠缠，说着那些炙热的誓言。

    陆景明真的会当真，会把这当做活下去的支撑，可如果有朝一日，万姿变了呢？

    如果万姿坚持不下去了，先被债务击退，被无常压垮了呢？

    “我儿子死心眼，他会再也坚持不下去的，他没你想的那么坚强，所以孩子，你放过他，也是放过你自己，不要背负，至少不要在你还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轻易地决定未来。”

    陆妈妈的话，冷冰冰地敲碎了万姿最后一点等待的热忱，陆景明把她推离了身边，而陆妈妈，彻底挥刀斩断了这根情丝。

    万姿看着陆景明，两人各自唏嘘着。

    后来她就走了，去酒店收拾行李去了机场，在21岁生日的那天，离开了爱人，接受了分离。

    “我来送过你，看着你上飞机。”陆景明重复，“我知道我妈妈跟你说的话，我回家她就和我说了，我去找你。跟在你后面……送你走。”

    万姿行影单只的离开，他在柱子后哭成了泪人，彻底认命，开始还债。

    “万姿，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他诚恳地说，万姿慢慢移动视线，看了他许久许久，最后缓缓垂下。

    “那又怎样呢？我们终究是……”

    06

    她想说：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的……却没说完，心里的悲痛像是海啸一样突如其来，把她兜头兜脸，整个盖住。

    她的眼前闪过几个片段：临终前依依看着自己的母亲，殡仪馆火化炉上的那抹青烟，以及刚才那袋南瓜丸子。

    她何其孤单，她可以活得像一个军队，却到底不是一个军队。

    万姿站起来要走，陆景明伸手去拉她，手腕上露出了那块旧腕表，万姿愣了愣。

    那是大二那一年。她送给他的礼物，东西不贵，只是个心意。

    腕表很旧了，但保养得很好，还在走。

    “陆景明，你什么意思？”万姿苦笑，她看不明白，看不懂。

    “我没有女朋友，也没有未婚妻，和港丰的联姻取消了，我刚从香港回来，欠债，我只还了三分之一，还有很多很多……”

    陆景明一口气说着，眼圈慢慢地红，慢慢地红。

    他喘了口气，接着说：“我还是个穷光蛋，但我……比六年前成熟，已经能掌控我的未来了，我们……”

    ——我们再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这句话在陆景明的嘴里绕来绕去，始终没有真正吐出来。

    当年伤万姿太深，她还能回头吗？他们之间还能回去吗？

    “对不起！”他攥紧万姿的手不放，手心中全是汗也不放，直到汗水又黏又热。

    万姿笑得很难看：“陆景明，我们之间，当初分手分得那么难看，连做普通朋友都别扭，你知道吗？”

    陆景明点头。

    “所以，对你我来说，最好的办法是见面当做不认识，或者最多点点头就过去了，你知道吗？”

    陆景明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紧接着摇摇头。

    他的好口才，沉稳冷静，进退有度，在遇上万姿的时候都喂了狗，只剩下紧张，和想靠近。

    像月亮绕着地球，地球围着太阳，那是自然规律，不由人做主。

    “你今晚有空吗？我请你吃饭，晚上晚点，我要忙到十点，十点到一点我有空……”

    说出来，陆景明又觉得沮丧，哪有人这样约会的，还设定死时间，半点诚意都不够。

    万姿还没说话，手机就狂响起来，一声接一声，像催命符。

    陆景明松开手，匆忙丢下一句：“那就说好了，我晚上给你打电话。”

    说啥说好了？万姿想反驳，看到手机上是大舅的名字，心里嘀咕了一下。

    大舅给她打电话，不会也要她去吃晚饭吧，今天还真热闹。

    她接通手机，那边的大舅妈就喊了起来。

    “万姿，你哥退婚了，退婚了，你知道不？”

    “什么？！”万姿震惊，她顾不上还在旁边看着她的陆景明了，回避开他的目光，起身往外走，“大舅妈，你别着急，你慢慢说，慢慢说。”

    不是说国庆节结婚吗？还差一个多月，这是在干嘛？

    大舅妈那边吵吵嚷嚷，声音带着哭腔：“你表哥昨晚打电话给所有亲戚，说婚礼取消了，还说不再办酒，和泽琳彻底分道扬镳，她家人现在在我们家门口闹事呢……”

    万姿听到那边一声惊天地的暴喊，是一个女声，尖锐得像高音喇叭。

    “叫姚浩然给我死出来！害得我闺女怀孕了就不管了，搞大人家肚子就不管了，他还是不是人？是不是男人！”

    万姿头皮一炸，所有鸡皮疙瘩起立，随着这声尖利，恨不能集体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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