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香港，维多利亚湾。

    日落时分，海平面上一片金红，忙碌了一天的港口进入休憩，无数的大小船只从远处归来，撒满海面，像夜归的旅人。

    陆景明把视线从外面收回，看了身边的许欢宴一眼。

    这是他去年来香港见朱胜定时，许欢宴给他订的酒店，同楼层，同房间，许大公子醉翁之意不在酒，有话说啊。

    “喏，25层楼，站得够高，看得够远，人也应该足够冷静了吧？”

    许欢宴似笑非笑，意味悠长。

    他比陆景明早一天到，而材料他已经收集好，用了最快的速度。

    “云涛实业在香港上市，所以有些材料这边比较好弄，绝对比你们在北京关起门来更全面。”

    他毫不客气，“你为了还债接下这个活，我不意外，如果是我，可能这几年都不会等，什么来钱快做什么……”

    他顿了顿，当然，如果是他的话，最大的可能是他不会出面承担债务，宁可躲到天涯海角也会不管不顾。

    不是他欠的，哪怕是老爹，也给我滚一边去。

    这就是有牵挂和没牵挂的差别吧，有牵挂的到处是掣肘，没牵挂的活到最后，了无生趣。

    他放缓了语气：“你去赚这个钱无可厚非，我也没意见，有问题的是，有些东西那边可能给你的不完整。”

    比如，云涛实业在海外的资金具体分布，明线暗线。

    还有——当年张家的人，到底怎么了？

    “老张总在出国两年后死了，死因说是心梗，张文洋的妹妹车祸，弟弟失踪，但都很蹊跷，所以外界一直有人说他杀妹屠弟。”

    “这才是张文洋身上最被人非议的一点，关于这个，议论从来没少过。”

    许欢宴从带过来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资料，丢给陆景明。

    “你看看，这才是真相。”

    02

    陆景明看了他一眼，解开文件扣，被第一张照片冲击得怔了怔。

    那不是一张，是好几十张，车祸现场照片和当时警方的处理资料，纯英文的，还有法国某警局的章。

    “我花了上百万买的，钱记在你账上，别忘了。”

    许欢宴趴着面对着海面，为了找这份资料，他动了很多年没动的关系，也算是卖老脸了。

    资料是张文洋妹妹的死亡现场，一家四口，不，五口，车祸发生时，张文洋妹妹的肚子里怀了第三胎。

    除了他们夫妻，肚子里刚满四个月的胎儿，车后座还有他们的一儿一女，一个12岁，一个8岁。

    雨天路滑，车子冲出山道，直接摔落悬崖，无一生还。

    “车祸发生在6年前，事发生后一周，老张总就去世了，有人说是因为这个受了刺激，因为张文洋这个妹妹其实挺能干的，据说是张文洋最大的障碍。”

    妹妹的死因无懈可击，车祸发生在法南，那边有张家买的连排别墅、庄园和葡萄园，从尼斯，摩洛哥，马赛，一大片地方，到处都是张家的产业。

    虽然他们移民到了美国，可实际上很长一段时间，张家人都爱待在法南那一片，阳光，海滩，美食，美酒，什么都不缺，是天堂。

    然而，天堂收走了张家人的命。

    陆景明在看另一份记录，那些血腥的车祸现场图片他压后看，以免看得心理不适。

    那一份，是管家的报警记录，说小少爷失踪了半个月，时间是六年前，他嘴里的小少爷，就是张文洋最小的弟弟，当时32岁的张文涛。

    “最蹊跷的是这个，张文涛是个纨绔子弟，花天酒地，赌博赛车无一不通，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花钱，所以他失踪了半个月，管家才觉得不对去报警，可人再没找到。”

    许欢宴回头看着陆景明：“是真没找到，至今下落不明，张文洋悬赏一千万美金，一样毫无下落。”

    他笑了笑，“一直有人说，这个弟弟早死了，只是尸体被张文洋处理了，可能早就喂了狗。”

    他这话让陆景明想起那条在孟买张宅的狼犬，他皱了皱眉，干脆彻底放下资料，走到小阳台外来透气。

    许欢宴笑了起来，看起来很幸灾乐祸。

    03

    “景明，你做投资金融是天才，可是人性至深的黑暗面，你其实只体会了其中之一二，还有无数在阴影中的，你没有看过。”

    “我敢说这个张文洋，他给你看到的，只是他想给你看到的，而更多更恐怖的阴影，他都藏起来了呢。”

    许欢宴轻轻弹了一下上颚，发出一声轻佻的声响，好像闲极无聊，又像兴致勃勃。

    陆景明沉默了许久，他其实早就该知道，国内投资高手那么多，辛启明干嘛找他，他又不是不可取代，找他只有一个原因。

    他为了还债，真的会豁出去，铤而走险。

    见陆景明半天没反应，许欢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又把视线投回到海平面上。

    “云涛在印度的总投资额，股票和期货还有基金加一起100多亿，香港是印度的三倍400亿，最大的在美国，单单股票市值就过了500亿，你的目标是印度和香港？”

    陆景明嗯了一声，声音有点哑：“这两个就够了，美国那边，我顾不过来。”

    许欢宴觉得很有道理，但也有自己的担忧：“可是你如何不被他发现，你如果想挖空他的钱，那就应该知道，对这种人来说，输个几千万可能没事，输多了怎么可能没事？”

    张文洋不是傻子，上百亿的资产流失，他怎么会不追究陆景明的责任？

    那个贪了一千万的都被他踩断了喉骨。

    再多些会怎样？

    陆景明会不会被人大卸八块丢到海里去喂鱼？

    许欢宴觉得很有可能，还债很重要，但命也很重要啊。

    陆景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只要我足够小心，我就能脱身，让他抓不到我一点把柄。”

    许欢宴侧头看见他自信坚定的眼神，把一肚子疑问都咽了下去，没再说话。

    还能说什么？

    不过是往前走，除妖降魔而已。

    两人并肩看着夕阳西下，都很安静，直到房门被敲响。

    04

    来的人是朱胜定，他按照约定时间到，不早不晚，踩点正好。

    陆景明打了个招呼，留在小阳台没动，这场见面是许欢宴和朱胜定的，他是旁客。

    朱胜定脸色从进来开始就不太好看，本来就长得挺凶的模样更显威严，就像随时要暴跳起来揍人一样。

    陆景明知道是因为什么，因为许欢宴收集到的，是所有关于朱梓峰小动作的证据。

    他隔着不远的距离，当着旁观者，再次目睹了许欢宴完整的行事风格。

    从不无的放矢，总是有备而来。

    “阿姨曾打电话问过我对于联姻的看法，我回绝了，这件事后来没有下文，我也以为到此为止……”

    许欢宴不小心漏了些陆景明不知道的消息，陆景明看过去，看到好友一脸的无奈。

    “我和梓琪是好朋友，发小，但真的不会成为情侣和夫妻，我觉得我撇得够清楚了，却还是沾了一身水。”

    “朱伯父，你要扶持谁是你的事，但让我不好过……这，不太好吧？”

    许欢宴嬉皮笑脸始终带着笑，但语气却越来越严肃，而且越来越不悦。

    朱胜定站在小圆桌旁，脸黑如锅底，他把资料丢在桌子上，闷闷哼了一声。

    “梓峰年幼，欢宴就不要和他计较了，人我回去会管教，如今人没事，就是万幸。”

    人没事，指的是周雪，没因为落海而死，叫人没事。

    许欢宴叹了口气：“人是没事，可你看，朱伯父，这些年我挺听你的话的，你要我去试探盛行我也去了，你要我和盛行保持联系我也保持了，我自问，我没做错什么吧？”

    他脸上的无奈变成委屈，仿佛有一肚子的敢怒不敢言。

    “朱伯父，这私事公办了，就没意思了，那大家就都公办好了。”

    朱胜定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05

    许欢宴笑嘻嘻地，对陆景明招手：“景明，你来说。”

    朱胜定转头看着陆景明，目光不悦，好像在说：这又有你什么事？你来插一杆子。

    陆景明熟视无睹，他从小阳台迈进来，先去开灯，夕阳已经正式沉下去，要点灯了。

    “在原有的短线走势图里，我和梓琪还有欢宴，我们三个人，自己做了一个c计划。”

    朱胜定挑了挑眉，有些讶异，也来了兴趣。

    陆景明在小吧台的咖啡壶里倒了杯咖啡喝，转身抵在小吧台上，语气舒缓。

    “这个计划，我们走了三个月，投入资金很少，才一百万，许欢宴和梓琪各五十万，只操作一些证券机构重仓股，主操作人是梓琪，我的意见仅供参考。”

    那本来只是用来玩的一个小游戏，一百万，无论是朱大小姐还是许公子，都玩得起。

    结果玩着玩着，陆景明发现了朱梓琪的长项，竟然是在中短线操盘上。

    这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他们都以为，按照朱梓琪的性格，她更擅长的应该是稳定性偏大的长线，比如那些股性不太活跃的基金重仓股，可实际上并不是。

    平日里做事中规中矩，只能打70分的朱梓琪，竟然在短线切入方面有难得的天分，每次分析拐点都很准，虽然都是小试牛刀，准确率却高得惊人。

    “三个月内，梓琪一共玩了十二只股票，最快的3天，最慢的48天，输少赢多，二比八，远超市场上百分之九十的短线操盘手，这个战绩是可以拿着裱起来的。”

    陆景明看着朱胜定的脸色，他从惊讶到慢慢沉静，随后在倾听，没再贸然发言。

    “朱伯父，我不知道你对继承人的定义是什么，但你肯定想要百花齐放，而不是孤掌难鸣，朱梓峰我不了解，梓琪呢，我们自问还是有些了解的。”

    陆景明温声道：“朱伯父现年才55，正当壮年，判断力、体力还有灵敏度都还在巅峰，你现在放出信号让他们争头筹，本意是为了锻炼小公子，可如果得不偿失，那就不好了。”

    他的话婉转，但句句切中要害，且态度诚恳，绝对发自肺腑。

    一旁的许欢宴看着朱胜定的脸色好起来，慢慢地，竟充满了隐隐的赞许，心里叹了一大口气。

    这传闻中最不好说话的朱胜定，怎么次次都能被陆景明搞定呢，真是奇哉怪哉！

    06

    “我明白了。”朱胜定只说这四个字，并没有当场表态。

    他是只老狐狸，自然明白在如今的形势下，再由着朱梓峰胡闹下去，那就真是逼人站队，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朱胜定连客气话都没说，拿着儿子的证据就走了，走前说好了，和陆景明明天在公司见。

    许欢宴关门，提议两人一起去游车河，再带上已经回港的朱梓琪，庆祝由他们出面，帮朱大小姐扳回一局。

    换了便装，打了电话，两人出门，边走边小声讨论着工作上的事，说着说着，许欢宴的手机响了。

    他掏口袋手机掉出来，落在电梯门旁，正好在陆景明脚边。

    陆景明去捡，手机递回去给许欢宴，面容解锁成功，刚到的信息直接跳了出来。

    是个没有署名的号码发过来的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是朱梓琪的母亲和一个男人的亲密吻照。

    照片是从后往前拍的，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朱太太抱着一个年轻男人的手臂，正在路边接吻，旁若无人。

    紧接着第二张来了，还是朱太太，和一个半秃中年男子手牵着手上车，那个男子，是港丰的财务主管冯立。

    还有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一共发了一打，十二张，张张人不同。

    横跨老中青三代，各色美男，朱太太玩得真花。

    有亲吻照，有牵手照，有相视而笑的亲昵照，反正无论哪一张，都能让人一眼看去就明白，照片中的男女，关系不寻常。

    电梯门已开，许欢宴拖着陆景明，拐进了旁边的楼梯间。

    两人都是严肃万分，许欢宴更是脸色难看到极点，连骂了一串脏话。

    这是在明明白白警告他们，叫他们不要乱动，不要多管闲事呢……

    陆景明看完了，把手机还给许欢宴，表情有些沉重。

    这朱家的事，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许欢宴的眉毛重重地皱了起来，陆景明轻叹。

    “看来，无论我们愿意不愿意，都必须和这个朱梓峰见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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