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老林还是有点自信的，做个西席先生，指导一下粗通文墨的女道士，还不是大材小用，绰绰有余，没想到他刚卖弄几句文才，就被她抓到文辞漏洞，反唇相讥。他也不气恼，反而很高兴觅得一知音。

    黄云裳也很奇怪，既喜欢听他说话，佩服他的学识见解，又很想想欺负他，但并不是看他哪里不顺眼。不知为何，她就觉得他欠扁，一见到他那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样子，心里就有点不爽，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两个人有仇。

    她故意问一些高深的问题，涉及兵家、道家、纵横家和帝王术这些，那可不是读五书七经的死书能读出来的。没想到这家伙摇头晃脑，出口成章，也不知道是他看过的杂书太多，还是真的有见地，每问一件事，他都能引经据典，分析得头头是道。

    林藏风也发现了，寻常学问似乎难不倒这新东家，好像这女魔头对自己潜藏的敌意很深，常常出言不逊，对自己多有冒犯，一点没拿自己当西席先生。

    难得觅得一知音，能听得懂他的话，而且出价着实不低。

    万一她反悔了，不再雇佣自己，这可如何是好？

    林藏风决定再也不能藏着掖着，他要再次卖弄一下。放大招之前，他故意卖个关子，感慨地说道：“林某一直以为自己饱读诗书，天下学问能入得了我的眼里的，其实也没多少，但这么多多年冥界游历下来，发现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啊！”

    “哦？你说来听听，什么学问让你觉得是井底之蛙？”黄云裳也是好奇，果然开始询问。

    “林某出生在神华，一直以为我华土各朝各代都是天朝上国，就算身亡以后，也自然觉得魂在冥都上域。不管阳世冥界，我们都认为神华以外皆为蛮夷，我们所读的先贤文章博大精深，蛮夷之书不堪一读。

    直到我学习了西洋文字后，读几本古罗先贤着作，又游历了冥西下域，获益良多。西洋上下格物实践之学深入人心，科学昌明。就拿《欧氏几何》来说，我在冥界曾经研究过，还曾翻译过一本，没想到百十年过去了，我和新魂打听，他们很多人在阳世居然闻所未闻。

    如果我神华两界不思进取，西域西洋必将快速崛起，现现在我神华自大，数十年后却有亡国灭种之祸……哎，西学东渐之风，现在刮起，不知能否亡羊补牢！”

    “西学东渐？这西洋的学问这么大？”黄云裳听了老林介绍所谓西学，发现确实和神华文化不同，但她仍半信半疑。

    老林叹口气说：“没有认真研读过西洋书籍，没有游历过那里的自治鬼域，没有和西洋精英交流过，你是不会理解西洋文化的可怕之处。我神华文化博大精深，讲究上承天道，厚德载物，但后世越来越追求中庸之道，对格物不求甚解。而西洋最可怕的是他们没有敬畏之心，敢于质疑，乐于探究万物至理。他们不懂所谓天道，只要宗教赦免了他们的罪恶，他们可以烧杀抢掠，一路征服。

    西洋的魔教思想就是一神崇拜，非我教类，其心必异。但他们无穷无尽的征服欲望，最终也会葬送他们……其实天道永远不会变的。”

    林藏风的话对黄云裳触动很大，她没想到林藏风只是一个赌场伙计，却有悲天悯人的想法。她甚至觉得此人有宰辅之才，但想到他软弱的样子，觉得他还是适合做幕僚，不过这样的人才，二十灵币太值了！

    老林继续说道：“你觉得这河洲之地对比冥府内地如何？这河洲自治要领，其实就暗合西洋习俗……”

    黄云裳觉得和两界各处比起来，还是这河洲之地很特别，自由自在。在这里，有实力可以横着走。这里的实力不光是道法，她才来几天，算是看明白了，河洲只相信钱，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看到八卦洲的很多商贾大户，奴仆成群，本身道法也没有多强，可是很会经商。她也佩服这里的鬼道联盟，她接触过一两个，比起阳世的玄门正宗，他们更加直接，从不避讳谈钱，一切都是等价交换。

    林黄二人谈起对这黑水河洲八地的看法，观点居然不谋而合，诸多相似之处。

    老林说起了他初到冥界下三域游历之前，他一度觉得全天下的人鬼都是一样，懂得基本道理，比如万事谦虚、知恩图报、见好就收，没想到在番邦鬼域，那里的思维方式根本不一样，有的地方只相信实力，仁慈会被当做软弱，如果不知道文化属性不同，很容易上当。

    有一次他在冥界下南域，看到一些乞丐小鬼可怜，就买了些灵食，分给一个小鬼头，让他分给众小鬼，没想到小鬼头一个人占有了所有灵食。他去跟小鬼头商量，还被打了一巴掌，原来给出去的就变成人家的了。就在他自认倒霉时，其他小鬼一拥而上把他暴打一顿，抢走了所有衣物钱财，害得他变成光身穷鬼，在阴风里瑟瑟发抖。他再看其他成年大鬼，或大声呵斥，或拳打脚踢，众行乞小鬼反而低眉顺眼，不敢造次。小鬼尚且如此，窥一斑而知全豹,处一隅而观全域，那里上下两界的人鬼都是一路货色。恐怕真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听了老林从糗事中发现的道理，惹得黄云裳哈哈大笑，她没有意识到，这是她从十三岁家国巨变以来，第一次开怀大笑。

    她也笑着说起了她在阳世的经历，学道有成后下山历练，她也非常尴尬。她说她每次和雇主谈钱，都很纠结。她帮人灭个鬼，驱个魔，她很想知道能赚多少银子，可是主家常说的就是：“若能度过此难，定当肝脑涂地，重谢隐月小师太救命之恩！”

    她每次施展道法时，心里都在想：“我这次出手到底值多少钱啊，肝脑涂地是多少？重谢是多少？”

    所以当主家拿出钱财相赠时，她内心其实很反感，极其讨厌这种虚头巴脑的礼节，这原本是她应得的劳务报酬，她还得推辞一番，才好假装勉强收下，不然就变成贪财之人了。如果不是碍于宗门的颜面，她早就一把抢过来了，这是老娘应得的。

    饶是如此，她三个月下山历练，还是积累了万两银票，留在了上清宗右院了，算是做贡献了，反正她已经脱离上清宗了，现在自由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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