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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秋橘之殇

    张碧逸想不到,秋橘竟然有着这样悲惨的身世。

    他默默地看着秋橘,眼神满是同情。

    但是他也不知道,该怎样用言语来劝慰她,只好默默地看着她哭泣。

    待秋橘逐渐止哭,双肩不再抖动的时候,他给她递过去手巾。

    秋橘告诉张碧逸,她有个大姐,反正她是没印象了,听说是被野兽吃了。

    发现大姐的时候,就只剩下一截腿。

    如果不是二姐笃定判断,那腿上残留的裤腿是大姐前天穿出去的,一家人和帮着找寻的村民还不会认为那就是大姐。

    她那个二姐,秋橘到现在都还有很深的印象。

    二姐如果洗净了,还是很白皙的。

    可是,在秋橘八九岁的时候,二姐失踪了,尸骨无存。

    父母亲见三个孩子没了两个,加上强盗一茬接一茬,又熬了几年,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便决定投奔娘家二舅。

    因为母亲小时候,二舅待她最好,两兄妹最亲。

    二舅在普尔县湖山镇的大柳树村,上门做了赘婿。听说在庄稼地里勤勤恳恳地刨食,还有得吃。

    可是,等到他们过来投奔的时候,二舅家已经没有了土地。

    他们一家人,每日里无精打采地给周员外在地里刨,自己都过得异常艰难。

    就这样,秋橘一家三口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湖山镇,上不挨天,下不挨地,完全没有着落。

    回陇西是不可能的了。

    一是没有盘缠,二是回去也没有念想。

    就那么一间四面漏风的破草棚,时不时有强盗光临,又怎么回去?

    没奈何,只能留下。

    在村子边缘,在离二舅家不远的一处乱石凹里,他们搭了一个简易草棚,住下了。

    熟土熟地,好山好水,可不敢随便搭棚。

    那都是有主的,几乎都是周员外的,谁敢占用?

    帮着搭草棚时,为了选个合适的地方,二舅绞尽脑汁。

    毕竟,前车之鉴有的是。

    像那柴秾葆没给周员外提前说一声,挖了一个炭窑,就被周扒皮带人打了一个半死,哪怕挖炭窑的土地曾经是柴秾葆自己的。

    在那般艰难的情况下,二舅还是挤出点口粮,接济了他们两三个月。

    那段日子里,父亲终于寻得一个机会。

    有个担粪的,叫老榔头。

    他死了,周管家就把父亲找去,接替了老榔头,说好的工钱一个月三十个刀币。

    “周管家?”张碧逸不由问道。

    “周员外家的周管家,大名听说叫周畴经,其实还有个外号更出名。”秋橘的眼神里有怒色。

    她告诉张碧逸:“私下里,老百姓都叫他周扒皮。”

    其实,秋橘不说,张碧逸也知道。

    柔云剑饮血,不就有周扒皮的一份?

    “我们先开始对周扒皮感恩戴德,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这份活计,绝对是雪中送炭。”

    “况且,我父亲所得的工钱,比老榔头一个月还多五个刀币。”秋橘回忆着,眼神里有着无尽的哀伤。

    “后来我才知道,周扒皮是对我图谋不轨,他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就是等我再长大一点,去讨好他的主子啊!”

    秋橘也完全没有了顾忌。

    两个身世一样凄惨的人,有着同样悲伤的往事,在这寂静的夜里,好不容易能够倾诉宣泄一回,还顾忌什么?

    “其实,我父亲的身体那时就出了问题。从陇西到这里投亲不顺,这般难熬的日子,他早就郁结于心了。”

    的确,一个大男人,养不了家,妻女跟着挨饿受冻,哪个不心焦?哪个不郁闷?

    父亲就这样出入周员外家,每日里去担粪。

    这个活计其实并不好做。

    一天虽然有十二个时辰,但实际上只有三个时间可以做,就是早膳、午膳和晚膳。

    担粪的距离也比较远,有个专门的粪便倾倒点,在镇外。

    从周家到那个倾倒点,一个单边就有三四里地。

    周家还有个认为,说是什么“一日之计在于晨,夜香不流财满门”。

    周家给粪便取了个雅名,叫夜香,他们视夜香如财喜。

    结果早上那趟就干不了,就只剩下中午和晚上两个时间段可以担粪。

    那么紧的时间,一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主仆客卿,足足四五十人的夜香要处理。

    所以,路上就很赶,每一趟,父亲都是火急火燎的。

    所有挑粪的,都不走大门。

    这不只是周家的规矩,整个镇子上富贵点的人家都是这样。

    父亲就只能从后门绕着走。周家庭院深深,这一绕,又多上一里多路。

    可父亲认了,他不认怎么办?全家喝西北风。

    父亲就这样给周家担粪,一担就是三年。

    三十个刀币不多,能买半石粮食。

    我和母亲去山上找点野菜,凑合着吃,也能勉强度日,有时一个月还能省出两三个,甚至四五个刀币。

    还有的时候,周管家也会提个把鱼头,或是一副猪下水送过来,说是改善改善生活。

    有一次,他说,不吃点东西,又怎么长得开?

    我不知道周管家那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我记得,母亲当时脸上的颜色很不好看,沉默寡言好些天。

    还记得周员外也来过一次,没进屋,就站在门口,也没看什么,就是盯着我看了一阵,走了。

    那天,周管家留下了一个猪头,还是煮熟了的。

    印象里,那是我第一次吃猪头肉吧。

    秋橘叙说时,大眼睛里流露着无尽的忧伤。

    但是,她的语气渐渐归于平静,到后来,就仿佛是在叙说别人的故事。

    再后来,其实就是去年,父亲的病终于遮不住了。

    从他给周员外家担粪的那一年起,他就有点咳嗽。

    后来咳嗽越来越厉害,他自己就挖一些紫苏根,或者摘点枇杷叶煮水喝,也还有点效果,咳嗽就没那么厉害,不过也是好一阵歹一阵。

    去年上半年,父亲的咳嗽突然变得严重起来,只是他怕我和母亲担心,咳嗽厉害的时候,他就会跑到草棚外面很远很远的地方。

    其实,那咳嗽声怎么传不过来?我和母亲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一次,父亲咳嗽一阵,又去担粪了。

    我跟了出去,在一根草茎上发现了血丝。

    我就在周边寻找,果然发现一坨新土,我刨开一看,好大一团血啊。

    我在那个时候,就知道父亲不行了。

    可是,他为了我和母亲,还是不得不——不得不去担粪啊!

    秋橘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再度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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