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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高嵋山下是侬家

    序章:

    清.嘉庆十六年,十月十一日亥时:

    白玉堂大门前的小路上,隐约看到曾星冈和儿子曾麟书,挑着灯笼,簇拥着一顶二人抬,正急匆匆朝白玉堂走来。

    一行人来到门前,稳婆被搀下了轿,随着曾星冈父子疾步进了院,三人径直朝西厢房---曾麟书卧房小跑而去。

    院的北屋正当门,条几上的一座老式自鸣钟,依然有条不紊地摇晃着钟摆;随着滴答滴答的钟摆声,里屋酣睡着的老太爷---竟希公,静卧在床上,不时发出急促的喘气声;面部肌肉也随之一紧一松地颤抖……

    突然,夜空闪现一条巨蟒!那蟒蛇自天而降,浑身鳞甲如团星光,整个院落被映得如同白昼。巨蟒在空中盘旋几圈,一头扎进了堂屋,蹲踞在屋的中央,两眼不时发出慑人的寒光。那巨蟒忽地像吹了气似的,整个身子在急剧膨胀,眼看堂屋要被它胀得土崩瓦解……

    竟希公猛得一个激灵坐起,心有余悸地环顾着四周,原来是场梦。

    恰时,曾麟书卧房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竟希公慌忙下地,踉跄地走出房门,只见儿媳王氏正兴奋地朝他走来:“爹,爹,恭喜您老!竹亭给您添了个曾孙子!”竹亭乃曾麟书的字。

    竟希公闻之,惊喜交加,回想刚才那梦,煞是感慨。

    就这样,曾国藩随着曾祖离奇的梦,降生到人间。说来奇怪,自国藩降生,宅后的那棵早已枯槁的老皂角树,却日益茂盛;叶繁苍翠、垂荫一亩,乃世所罕见。然而,传奇的降生并未使小国藩成为传奇的神童,到了读书年龄,相较同龄孩子,他或略显笨钝。

    国藩上几辈人,皆农耕为生。嘉庆十三年,曾祖---竟希公,倾几代人的心血建造了白玉堂。时年,竟希公六十五岁,也正是国藩出生的三年前。

    国藩落地母亲奶水不足,家里便张罗着给他请奶娘。国藩作为这个家的长子、长孙、长重孙,自是备受宠爱。

    小国藩也很是乖巧,刚学会走路,便会帮奶奶干活;奶奶做衣,他帮着捡线头,奶奶择菜,他帮着将烂叶捡到垃圾斗里。竟希公更是对这个曾孙视为掌上明珠,想尽法地哄他玩耍,给他编蝈蝈笼,捉知了,抓野兔。

    国藩五岁时,曾祖过世。小国藩尚不完全明白死的含义,只是看着大人们伤心在哭。当他随送葬队伍走到一个深深的墓穴时,这才意识到,曾祖将永远离开他了。

    他哭喊着跳进墓穴,拼命地用身子挡着,阻止人们将疼爱他的曾祖埋在这里,他将五岁以来所有的泪水,倾洒在曾祖的墓地。因为五岁前,家人从未见他哭过。最后,人们还是把哭昏的小国藩抬了出来。

    正是这年,国藩开蒙了,六岁便随父亲曾麟书在家塾“利见斋”正式读书。

    说起读书,还要追溯到国藩的祖父---曾星冈。

    曾星冈天赋异禀,性如烈马,年少时,常混迹于富家子弟,买马、炫马、赛马,满世界的风光。一次,因口角与人打官司,官老爷让其跪下,他问对方为何不跪?官老爷说:人家是秀才。此令一向心高骨傲、仅读过几年私塾的曾星岗,似遭受莫大耻辱。

    于是,他回到家中翻查族谱,查到五百年前、曾氏出过一名秀才。再往前查,查着查着,查到曾子。看到此,他瞪大了双眼,周身血液如万马奔腾,他冲自己脸狠狠扇了几耳光,边扇边喊,逆子也逆子!

    正是这次查族谱,曾星冈对自己的先前深恶痛绝。从此,他浪子回头,发誓补回虚度的光阴。于是,他带领家人,开山掘壤,开垦土地百余亩。并立家规、家训,以身示教激励后辈。

    清.科举制由童试、乡试、会试,逐步登科。曾国藩十四岁,应长沙府童子试,名列第七。

    过了童子试方可报考秀才。于是,曾国藩十五岁便与父亲曾麟书同场竞考。直到十七岁这年,父子二人再次赴考,奈何天不遂人愿。考场归来,国藩便一头扎进卧室闭门不出。

    正文

    早餐罢毕,曾麟书拎着旱烟筒来到国藩卧室门前,想来开导儿子。他推了推闭着的房门,又走到窗前透过窗子往屋里张望,却见儿子自己在和自己下棋。曾麟书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靠着墙半蹲半坐地点燃了旱烟。

    厨房门前腌制泡菜的国藩母亲---江氏,人称江夫人,朝丈夫望了眼又埋头继续做活。一旁帮忙的大妹---国蕙,对母亲悄声道:“瞧我爹,和大哥赶考回来一言不发。”

    母亲忙对国蕙使眼色:“不要说爹。”

    国藩八岁的弟弟国潢,写完作业,拉开房门往院里张望,见家人都在闷头各做各事,索性来到厨房,拎出个竹篓对正在切菜的母亲说:“娘,我去稻田摸些田螺,给我爹下酒吃。”

    国潢话说不及,三岁多的弟弟---国荃,从屋跑出嚷着也要随其同去。

    江氏看着两个儿子,对国潢和蔼道:“去吧,带弟弟出去玩玩吧。”

    国藩当下有三个弟弟:国潢、国华、国荃,依次相隔两岁,按族上男孩排行,国潢是老四,国华是老六,国荃是老九,故称三个弟弟为,四弟,六弟,九弟。由于,国藩二叔家无有子嗣,国华很早便过继给二叔曾骥云。

    白玉堂门前的藕塘,仰天招展的荷叶仍为晚秋点缀着绿色。国潢背着竹篓,拉着弟弟绕过荷塘,朝不远处的稻田走去。

    小哥俩轻盈地走在田埂,像对放飞的鸽子,国潢对着天空朗朗道:“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小国荃见哥哥对天朗诵,煞是羡慕,仰着小脸打问道:“四哥,古时的月,是什么样子?”

    “当然和我们晚上看到的月亮一样啊。月亮,一万年也不会变,而变化的是月亮下面的人。”

    “哥哥,是书里说的吗?”

    “书里不说,也是如此。”

    国荃追着问:“哥哥,书里还说了什么?”国潢疲于解释,搪塞道:等你长大读了书,自然会知道,现在给你说,你也听不懂。

    国荃歪着小脑袋,怎么又是长大?好像大人对他的提问都是这句话。

    不觉中,二人走到挨着溪的一块田边。国潢放下背篓,边脱鞋边嘱咐弟弟:“你坐在这里帮哥哥看鞋子,不许乱跑,听到没?”国荃爽快答应着。

    国潢挽起裤腿下田摸螺去了,小国荃看了片刻,好生无聊,便对国潢喊道:“哥哥,我要撒尿!”

    国潢头也不抬地:“站田边尿就是了。”国潢话音未落,小国荃撒丫跑向溪边的一棵树前,冲着树浇了一泡。他提着裤子待要回转,无意向小溪瞟了眼,两条小腿便也鬼使神差地走到溪边。

    他探着身子,看着溪中的鱼儿游来游去,心生欢喜。他站着看,蹲着看,几次欲伸手去抓,却有所顾忌地回头望望哥哥。

    那鱼儿像是有意和国荃玩耍,一会儿的工夫便集聚一群,就在他眼前游啊游。小国荃终将忍耐不住,他袖子一撸,猛地一伸手,蛙跳般地掉进水里。

    溪并不深,但水流很急,小国荃连抓带刨,终于趴到一块石头上。他又惊又怕,扒着石头,想喊又怕哥哥骂,想哭却又忍住。一双乞求的眼,惊恐地望着溪岸。

    恰时,一农人打此路过,见状大惊:“哟!这是谁家的孩子?”

    国荃趴在石头上,可怜着小脸哀求道:“伯伯,别喊,快把我拉上去。”

    农人脱鞋下水,将国荃抱回岸上:

    “你这孩子,怎么一个人跑到溪边玩耍?幸亏这里水浅……”

    国荃举着手中抓的小鱼:“伯伯你看!”

    “天哪,就为这条小鱼,差点把小命给交代了,你家大人呢?”

    国荃心虚地吞吞吐吐道:“伯伯,我家大人若是知道我掉进水里,我四哥会受罚的。”

    那人问:“为什么?”小国荃稚气道:“哥哥没带好我嘛。”

    路人好笑地摇了下头:“那你哥哥在哪呢?”小国荃指指对面的稻田。

    农人说:“快叫哥哥把你的衣服换下来吧,不然,会生病的。”

    小国荃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路人转身走去。国荃又朝农人望了望,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水湿,他知道瞒不住,犹豫片刻,便冲着稻田喊哥哥。

    国潢抬头一看,好嘛,一个小水人!他慌忙跳出稻田向弟弟走来,没等国潢问话,国荃伸出小手:“哥哥,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国潢真想一巴掌打过去:“谁让你跑来捉鱼的?你怎么弄的浑身是水?是不是掉溪里了?”国荃噘着小嘴,“那鱼老气我。”

    国潢被国荃气得无可奈何:“快把衣服脱下来。”

    国荃害羞道:“光屁股呀?”“谁让你光屁股,你穿我的。”国潢说着将弟弟衣服扒下,将自己上衣给弟弟穿上。

    国荃看着盖到大腿的衣服:“哥哥,裤子就不用了,不然,你会冷的。”

    “这会儿心疼哥哥了,早为什么不听话?”

    国荃很生自己气的样子:“唉,我为什么老是犯错。”

    国潢将国荃的湿衣拧了拧水,晾在树下的草地,国荃摸摸树下的草:“哥哥,这草很软耶,你躺下歇息一下吧,等下衣服就干了。”

    国潢忍着气躺在草地:“你落水的事,回家不许告诉大人,记住没?”

    国荃忙也躺在哥哥身边,一手握着鱼,头枕单臂,优哉游哉地跷着只小脚:“知道。”

    “等吧,衣服何时晾干,我们何时回家。”国荃忙看握着的鱼:“那我抓的鱼会不会渴死?”

    “我只负责你不被淹死,才不管鱼会不会渴死。”

    国荃一骨碌坐起:“不行!不许把我的鱼渴死!”国潢警告说:“你再跟我犟嘴,看我家法伺候!”

    国荃忙又躺下:“好吧,我听话。”

    二人躺在树下望着天,就这么等着衣服晾干。

    正午时分,江氏和女儿国蕙、国芝,在厨房忙做饭,她不知是累得还是郁闷,长长叹了口气。国蕙敏感地朝母亲看了眼,对母亲又像是自语:

    “爹蹲在大哥窗下一上午了。”江氏摇了摇头,没有吱声。国蕙和国芝对视下眼神,谁也没再说什么。

    这时,国璜小哥俩回了家,国荃一进院,便噔噔噔跑到厨房:“娘,娘!我捉到一条大鱼!”手举着还没指头大的小鱼给娘看。

    江氏慈爱地端详着儿子:“娘的乖儿子,这么小就会捉鱼了?还捉这么大一条。告诉娘,在外面乖了吗?”国荃咧嘴一笑:“乖了。”

    国潢拎着装有田螺的竹篓走来:“乖个p!”

    国荃冲国潢做鬼脸:“娘说的,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哥哥抓田螺,我捉我的鱼,我又没给你捣乱。”

    国潢鼻子哼了声:“下次不要缠我,再也不会带你。”国潢说着走出厨房,国蕙冲国潢追了句:“行了,你也快四岁了?”

    小国荃见姐姐袒护自己,得意地搂着母亲:“娘,我都乖了,等下吃饭,给我煮个咸鸭蛋好不好?”

    江氏点着国荃脑门:“小馋猫!下次可不许自己捉鱼了啊?万一掉到水里,就再也见不到娘了。”

    国荃并没理会娘的话,却一本正经道:“娘,把鱼煮成汤,给大哥喝吧。”

    母亲好奇地问为什么?国荃脱口道:“爹说,大哥笨!我猜,有病的人,不是都要喝鱼汤嘛。”

    小国荃不成逻辑的童言把母亲逗乐:“乖儿子,去,让爹看看你捉的大鱼。”

    国荃咯咯笑着,握着鱼撒丫朝爹跑去。

    国荃见爹面色不悦,没敢把鱼拿给爹看,而是攥着鱼蹲在爹的对面,默默地看他抽烟。

    曾麟书抬眼看看小儿子,正要开口,国荃稚声稚气地问:“爹,抽那么多烟,肚子里会不会着火?”

    父亲牵强一笑,反问道:“你说呢?”

    “我说?我看娘做饭时,炉灶外面冒烟,炉灶肚里...有很多火的。”

    “爹是人,不是炉灶,明白了?”

    国荃直接来句:“不明白。”

    “不明白,长大就明白了。”

    “长多大才是长大呀?”

    “长你大哥那么大,就算长大了。”

    “哦,这样啊...怪不得大哥也在抽烟。”

    曾麟书呼地站起、却又蹲下,盯着儿子脸问:“你何时看到大哥在抽烟?”国荃看着爹严肃的面孔,迟疑片刻反问道:“爹,告密的人,是不是汉奸?”

    曾麟书双手按着国荃的肩膀,良久没说出话来:“你聪明得让爹可怕。好吧,爹不问了。”

    国荃不明白‘聪明得可怕’是何含义,但他知道,聪明总是好的,于是,稚气地冲爹点点头。

    餐厅的大圆桌前,全家各就各位准备吃饭。

    国蕙和国芝忙着为家人盛饭上菜。一大盘什锦泡菜,几样素菜上齐,江氏从门外走来,将两个咸鸭蛋分别放到爷爷和小国荃面前:“来,爷爷的,弟弟的!”

    国荃对着鸭蛋兴奋地拍起小手:“好好,有咸鸭蛋吃喽……”

    家人们早已习惯这样的特殊,大家视而不见,只顾各自吃饭。坐在国藩身边的国潢,见国藩数饭粒似的往嘴里送,故意找话说:“大哥,你的《诗经》可否借我一看。”

    国藩想着心事似答非答道:“嗯,在我书桌上,想看自己取吧。”

    国芝刚往嘴里扒了口饭,不等咽下便急忙说:“嗯嗯,在我屋呢,我床头边放着呢。”

    国藩略有不满地看眼国芝,国芝忙解释:“大哥别不高兴,我是用手帕包着看的,不会把书弄脏的。”

    国藩没作声,国潢倒是抗议道:

    “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看大哥的书,都是经大哥允许,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自己拿走了?”

    国芝辩解道:“当时大哥不在房间,现在说也不晚嘛。”

    国潢脸一拉:“还有理了?万一大哥急着用,他找不到,准以为是我拿了。亏你自己招供。女孩家读什么书嘛,真是。”

    国芝筷子往碗上一放,连珠炮似的:“什么男孩女孩?女孩为什么不可以读书?古时的蔡文姬,李清照,不但读书,还写诗呢,羡慕去吧!”

    国潢像是受了无名委屈:“做人要有操守,不经允许就拿别人书看,你差点冤枉了我,知不知道?”

    国芝还想争辩,爷爷发话了:“吃饭时话多,这是大忌!大不规矩!”

    爷爷的话就像消音器,全家静音。爷爷又朝闷头吃饭的国藩看了眼,在剥好的鸭蛋上,抠下指甲大小的一块放进嘴里,忙将鸭蛋放进国藩碗里:“嗯,吃不得,太咸,吃不得。”

    国藩看着碗里鸭蛋,又看看爷爷,爷爷意味深长地对国藩点点头:“你吃吧,爷爷年纪大了,口味越来越淡,吃不了这么咸的东西。”

    国藩用筷尖夹起点鸭蛋,放嘴里品了品,顿时,红了眼眶,他又将鸭蛋还了回去:“还是爷爷吃吧,您若是吃着咸了,等下孙儿给您泡茶喝。”

    爷爷二次将鸭蛋夹回国藩碗里:“给你吃你就吃,推推让让,成何体统?”

    家人们都知道爷爷偏爱国藩,故意在做戏,小国荃却天真地将碗伸向国藩:

    “大哥不吃给我吧。我尝了,一点也不咸。”

    江氏忙朝国荃拍了下,夺过小碗:“自己的还没吃完。”

    国荃小嘴一噘:“我舍不得吃嘛,爷爷说咸,哪里有咸?”

    国藩起身将鸭蛋夹到国荃碗里,国荃欣喜地拍起小手:“哦,我有两个鸭蛋喽!”国荃笑脸尚未收住,父亲曾麟书筷子啪地一拍,箭步冲到国荃面前,将其拎起放在靠墙边的凳子上,“老实站着。”

    国荃站在凳上,下下不来,站直身又怕掉下,乞求的目光巡视着母亲和姐姐们:“娘,姐姐……”

    曾麟书严厉地呵斥道:“娘什么娘?我看哪个姐姐敢出来护你!站着好好思过,想明白为什么受罚,你再下来!”

    江氏看着儿子被罚,心疼地背过脸去;国藩欲为弟弟求情,张了张嘴没敢吱声;国蕙、国芝见弟弟可怜的样子暗自抹泪;集体的目光转向了爷爷。

    爷爷沉着脸半晌没有吱声,忽见他将碗一推,慢慢起身走到儿子面前,用手指点了几下,摇头离去。

    此场面,作为孩子父亲的曾麟书,自是下不来台,他窝着火也起身离去。国藩兄妹见状,面面相觑。随后,也一个个低着头出了餐厅。

    小国荃半蹲半站地立在凳上,两眼含泪看着正在收摊的母亲:“娘...”

    江氏端起碗盘:“别喊娘,娘救不了你。”说着狠着心出了屋,径直来到厨房,她放下碗筷捂着嘴哑哭起来。

    国芝和国蕙随即跟来,母亲见俩女儿进来,忙抹去眼泪。三人一言不发,各自洗刷着。

    国蕙故意干咳了声,冲国芝朝母亲努努嘴,国芝心领神会道:“娘,九弟还在凳子上站着呢。”

    母亲带着哭腔:“你爹教训孩子,从不容娘来袒护。”

    国蕙对妹妹道:“国芝,你去!把弟弟抱下来,带去给爹认个错。”国芝见母亲没作反应,应声出了门。

    江氏对国蕙更像是对自己:“爹平时不是这样的,还不是大哥没考上秀才,替你大哥难过。心里窝的火,全发在弟弟身上。”

    国蕙为弟弟鸣不平:“三四岁的孩子,哪懂得大人窝什么火?九弟见大家都不要,才说给我吧。就为这句话罚弟弟,他还是我们的爹吗?”

    江氏既心疼儿子又可怜丈夫,她长叹一声:“爹的不容易只有娘知道。”

    母亲话音刚落,国蕙便?了回去:“别怪女儿没规矩,倘若将来,我的孩子被他爹这样对待,我定会与他以命相拼。”

    “国蕙!休得出言不逊!”江氏将抹布狠狠摔在锅台上。

    “我哪里是不逊,我是心疼弟弟!爹罚九弟,娘为何不将弟弟抱下?不敢是吗?”

    江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全家十几口人的生活,全压在爹的身上。又是教书、又要打理田间地头、又得孝敬老的照顾小的,娘若再因袒护孩子与他针锋相对,这个家,你还让爹怎么待着?”

    “反正,娘和外婆一个模子,除了软弱就是软弱,幸好我不像你。”国蕙将话撂下,便气哼哼地出了厨房。

    恰时,国芝从院里跑来,说是,邻村的张婶来家了,人已被她请到了织房。

    江氏忙解下围裙:“你九弟呢?”“九弟被大哥抱到房间去了,大哥正在哄他。”

    母亲闻听总算松了口气,匆匆朝织房会客人去了。

    此时,爷爷坐在客房的太师椅上,依然沉着脸。儿子曾麟书如同犯错的孩子,站跟前耷拉着脑袋等候发落。

    爷爷双手按着拐杖,闷声道:“无论读书的,下田的,做工的,还不都为一日三餐填饱个肚子?吃饭时惩罚人,不顺天道,不合人性!”爷爷说着将拐棍狠狠在地上捣了捣。

    曾麟书怯懦地抬眼看下父亲:“儿子知道,刚才惩罚国荃,让您老心疼了。”

    爷爷痛心地:“谁家的孩子受罚、大人都会心疼,一面罚着一面疼着。但你回想回想,你长这么大,爹有没有在吃饭的时候惩罚过你?”

    “没有。”

    “且不说一个几岁的孩子,即便该杀头的罪人,临刑前官府还赏顿酒肉呢。借题一个鸭蛋,让好好的一顿饭不欢而散,你还教书育人之人呢!你的仁呢?德呢?”

    曾麟书上前给爹添了添茶,又回到原位继续站着:“您老消消气,儿子不会有下次了。”

    “唤你过来,不光为今天你惩罚孩子,自你和大孙子落榜回来,我就看你阴着个脸,今日,你是借题发作。”

    “爹,您误会我了。”曾麟书的话音带着哽咽。

    爷爷朝儿子斜了眼,随即又心疼起儿子:“站着干吗,坐下说话。”

    曾麟书看了眼椅子:“儿子不敢破规矩。”

    “我叫你坐,你就坐下。”

    曾麟书只好跨着椅子边坐下,爷爷捋着胡须,语重心长地:

    “如今,你也是几个孩子的爹了,按说,爹也不该再干涉你什么。咱曾家,要求后辈勤学苦读,为的是知书达理,做一个仁义之人。而不是一味地去争得功名,讨得荣华富贵。当然,更不许出一个逆子!”

    曾麟书张了张嘴却又把话咽下,爷爷端起茶杯沾了沾嘴边:

    “国荃才三岁多点,尚需循循善诱。国藩这孩子响鼓不用重槌敲,尽管再度落榜,但我看好他的前程。如果他愿意,你可带他到你的学馆,让他体验下做先生的心得,或许对他学业有所长进。”

    “爹,孩儿和您想一块儿去了。”“嗯,说说。”

    曾麟书沉重着心:“国藩此次落榜,暗怨老师教导无方,我想,这是说我呢。可能,我平时一味地教他死记硬背,输在了灵活发挥。所以,我想让他,凭借自己的学识去教教学生。看他用怎样的方法开启学生的智慧,自己不也受益?”

    爷爷认可地点了点头:“倘若他热衷此事,你的目的方能奏效。国藩不比其他几个,自小缄默寡语,若是话不投机,任凭你天花乱坠,他依然抱着葫芦不开瓢。还有,回头,你带国荃出去玩玩,四岁的孩子会记仇了。今日孩子并无大错,孩子成长的时候,不要让他心里有结。否则,待孩子长大,父子间会有种不可逾越的隔膜。甚至连父子情都会失去。”

    爷爷深有感触地继续道:“人这辈子,不但要学做人、学做人子、更要学做父亲。”他将父亲二字说得特别重。

    曾麟书望着父亲、那熟悉而倔强的脸,不觉喉头一阵哽咽。年过花甲的人了,还在督教儿子如何做人,他顿时湿了眼眶。

    中国人重孝悌,这在曾家体现得淋漓尽致。刚被罚过站的小国荃,先是受大哥一番安慰,又被四哥国潢带到屋一阵好哄。别看国璜才八岁,但他上有兄长下有弟弟,他不得不学会自强和担当。除去自身的学业,他还肩负着零碎家务和带弟弟的义务。

    还是上年端午节,叔父曾冀云给孩子们送来几只雏鸭,本想让孩子们养着玩,结果,被孩子们都养到下蛋了。

    这会儿,国璜正带着弟弟蹲在块石头前,吭哧吭哧地挥着榔头砸田螺。国荃一旁托着小脸,边看边问:“哥哥,整个丢给鸭子吃不就行了,干吗还要砸碎。”

    “这么硬的壳,不砸破,鸭子吃不到里面的肉。”

    小国荃嘿嘿一笑:“我早看明白了。”

    国璜衣袖抹了把汗:“明白了还问。”

    “我就想考考你,看你是不是比我聪明呗。”

    国潢哈哈大笑:“我不砸给你看,你怎么看明白的?”

    国荃并没在意哥哥说了什么,只是心疼盆里的田螺:“好了吧哥哥,田螺都喂了鸭子,我还吃什么?”

    “放心吧馋猫,这些是不好的,好的都在厨房用盐水泡着呢。等它吐完泥,晚上就能吃了。”

    “我去看看泥吐完了没有。”国荃说着要起身,国潢一把抓住:“待我砸完这几个,一起去看。如果你不听四哥的话,那就回屋背诗。”

    国荃忙又蹲下:“我听话。”

    恰时,曾麟书的学友---欧阳凝祉前来拜访,小哥俩忙开门恭迎。欧阳俯身看着地上的田螺:“哟,你们这是?”

    国荃抢答道:“我帮哥哥喂鸭子呢!”国潢推了把国荃:“哈,娘让我到稻田抓些田螺,给爹下酒呢。有些大的和死的,就拿来喂鸭子了。”

    欧阳凝祉摸着俩孩子的头:“你们才这么大点,就知道帮家里做事了?真是了不起。”

    “伯伯,我还自己捉了条鱼呢!”国荃稚气地说。

    “怎么?你会捉鱼?那一定是条很大的鱼吧?”

    “是的,不过,被我玩死了,也被鸭子吃了。”

    欧阳被国荃的稚气逗乐:“你这小人精,太可爱了!走,带伯父找你爹去。”

    国荃挽起欧阳的胳膊,蹦跳着朝书房走去。

    欧阳凝祉号沧溟:少小与曾麟书同门读书,两人脾性相投,感情甚笃。二人成年后均以家塾为业。国藩十四岁那年,欧阳来访,他看到国藩的文章,不信出自十四岁孩子之手。于是,便当场出题《共登青云梯》让国藩作答。没承想,国藩思路敏捷片刻即成。惊得他直赞:国藩日后必是‘金华殿’中人!并收国藩为徒。

    国荃将欧阳带到书房门前,小大人似的:“伯伯,爹就在里面,您进去说话吧,我就不打搅了。”

    国荃话音未落,曾麟书已笑着走出:“哟,你老兄!”

    欧阳笑看着国荃,对曾麟书道:“这孩子,还是做满月时我见过一次,现在这么大了。这小嘴,将来长大可是比你我都强。”

    曾麟书甩头一笑:“嗨,这孩子属斗鸡的。”又对国荃道,去吧,背大哥教你的诗去吧。曾麟书说着挽着欧阳进了书房。

    国荃一路小跑来到国藩房门前。他抬起小手敲了敲开着的门:“大哥,爹让我找大哥背诗,我可以进来吗?”屋里传来大哥的应允声,国荃才敢推门进去。

    江氏在织房陪客人,脸上拘着笑容,心里却七零八乱。她朝媒人张婶尴尬一笑,拎起茶壶为其添茶,难为情地说道:“婚姻之事,但看缘分!既然人家说,与咱家孩子八字不合,便也算了。我们国藩尚未满十八,男孩子晚上几年,不着急。”

    张婶歉意道:“夫人,我也是来回地捎个话。当初,他们个个托我上门提亲,您瞧,倒弄得我在夫人面前下不来台。”

    江氏淡然一笑:“真是难为张婶了。”

    张婶见再坐下去更显尴尬,于是起身告辞:“夫人,遇到合适的,我再和大少爷撮合。您放心,大少爷的婚事包我身上!今儿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江氏忙上前拉住,说什么也要留其吃了饭再走。

    张婶千恩万谢推辞再三。江氏见挽留不下,只好让张婶稍作留步,不会儿工夫,江氏拎着装有辣椒,花生,笋干,咸鸭蛋等物的篮子进来。张婶望着满篮子礼物,连连摆手。江氏索性将篮子塞到张婶手上,说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张婶若再推辞,便是看不起人了。

    织房里屋,做女红的国蕙和国芝见张婶要走,忙放下手中活来和张婶道别,国芝一眼看到张婶手上篮子里的鸭蛋,心中顿生不悦。

    张婶倒是打量着两姐妹啧啧赞着,并问起二人的芳龄。江氏乐呵道:国蕙十四岁了,国芝也整十二了。

    张婶盯着两姊妹想对夫人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国芝随母亲将张婶送走,江氏回身关好大门,国芝故意挡在母亲面前,使劲往地上狠狠跺了一脚‘哼’!

    “哼什么,谁又惹你了。”

    “送人家辣椒、花生、笋干还嫌不够?干吗把咸鸭蛋也送给她。”

    “你这孩子,咱家也只有咸鸭蛋拿得出手,不是面上好看些嘛。”

    国芝真的是委屈、憋屈、又赌气:“那是我和二姐亲手腌的!我们还不曾尝过一口,娘怎么那么大方,眼都不眨一下就送人?”

    母亲停住脚:“国芝,你越来越不像样了!我送人咸鸭蛋也要你管着?”

    国芝两眼含泪:“我怎么不像样了?哦,干活有我的份,吃没我的份。”

    “让你饿着了?”母亲厉声道。

    国芝屈得泪要掉下:“我就是见不得把我腌的鸭蛋送人!一共才腌三十个,娘起码给她十几个。”

    “是!我送她十五个,你要怎样?”

    “我还能怎样,我心疼!”“就算被娘吃了,还心疼吗?”

    国芝声音更高:“娘何时舍得吃过?哦,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为什么要送人?”

    “这叫礼节,这叫人情,这叫感恩!明白吗?娘难道不知鸭蛋比泡菜好吃?好好反省你刚才说的话。”江氏生气得袖子一抖,朝书房走去。

    国芝长至十二岁,第一次和娘发这么大火,她站在原地低着头,满腹委屈,脚尖不停地踢着地上的土。

    曾麟书夫妇先后诞下七个孩子,眼下,肚里还怀着一个。人丁兴旺了,但都是未成年的孩子。大女儿国兰刚刚打发出嫁,家里爷爷奶奶,加上他们夫妇及六个孩子,生活来源仅靠曾麟书教书;家里原有的田地,由于没有劳动力,只得租给别人;全家省吃俭用,到头来仅能填饱个肚子。

    对国芝而言,上有四位老人,下有三个弟弟,家里有点什么好吃的,自然轮不到她;何况她也还是个孩子,她委屈、护鸭蛋,不是没有理由。

    江氏来到书房门口,就听到欧阳的说话声。“竹亭,说句实话,当初我收国藩为徒,并非念及你师弟之情,而是国藩潜质所在。你我皆是开学馆的,聪明的表象,不如内在的潜质更为重要;正如:同样是海,暗流涌动、则比波涛汹涌,更令人猝不及防。好好琢磨我这句话。”

    曾麟书刚要开口,见夫人进来,江氏忙说:“哈,门外就听到师兄说话了,师兄什么时候到的?”

    “哈,我也是刚刚落座,这不,正和竹亭谈国藩的学业呢。”

    江氏歉意地:“我刚才只顾陪客人说话,没注意到您来,真是不好意思。”

    “有客人来了?”曾麟书诧异地问。

    江氏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欧阳,淡然一笑道:“邻村的张婶,为国藩的婚事回信儿来了。”

    曾麟书追问着,“提亲的好几家,回的是哪家的信儿?”

    江氏不想当客人直言孩子被人拒婚,可偏偏丈夫追着问,她难为情地:“哈,人家找先生算了,说是与我们国藩八字不合。”

    曾麟书闻听纳闷道:“那么多家,就没一个合上的?”江氏没好气地回了句:也许吧。

    曾麟书脱口来句:“怪事。”

    欧阳大腿一拍:“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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