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水中的灯就更不必说了，恐怕流不出城门就被打捞干净了吧。

    承载愿望的花灯尚且如此，行遍天下的愿望又如何依靠这些短命的灯盏来实现呢？

    更何况，像她这样身份地位的女孩子，命运都会归在一处，就是关在高墙中支撑一个家庭。

    他不能理解陈无双为何这样地渴望着自由与变数，甚至不惜屡次以身犯险，将自己逼到危险的境地。

    也许这就是她吸引他的地方，但他给不了她想要的一切。

    他注定要在封地上困守一生，他会积累数不尽的财富，会有了不起的声望，会儿孙绕膝，他的名字会记录在史书里，连同他的王妃一起。

    可从来不会有自由。

    他的双脚，甚至没有踏足于真正的土地。他没有出过都城，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天地。

    即便日后开府，除了建康、荆州及沿途的土地，别的地方对他来说永远是一个谜。

    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

    他从来就没有过自由，也并不奢望自由。

    他不能像陈无双那样天真，他在八岁上失去了母妃，在这之后他见到过太多人情冷暖。在冰冷的深宫里，高尚的灵魂不过是点缀、是负累，只有权势地位才最为温暖。

    如果让他选择的话，他不会放弃这唾手可得的一切，湘东王的尊贵身份去陪着陈无双完成她的梦想。

    他想她终究会长大，会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愿望。

    更重要的是，她生在勋贵之家，哪怕陈庆之真的放纵她，丁贵嫔也不可能放弃一个对她有利的姻亲。

    她的命运，从来不在她自己手里。

    等他从思绪中抽回神来，陈无双已经被丫鬟搀扶着离开了。夜已经深了，人散去大半，看着寥落之景，他也终于感受到困倦。

    回宫的路上，他又走到了他们一起饮酒射覆的石桌边。桌案上杯盘狼藉，宫人们正在收拾。

    陈无双剩下的半杯酒还放在桌上，杯沿上有一圈淡淡的燕脂印痕。

    他端起酒杯，手指摩挲着杯口，最终将嘴唇贴了上去。

    酒很凉。

    一个宫人看到他的动作，连忙凑上来：“殿下，酒已经凉了，奴才去为您热一热吧。”

    萧绎如梦方醒，将酒杯放回桌上：“不必了。”

    夜里，他难得地做了一个梦。

    自从萧纶被贬到徐州后，他就不大做梦了，偶有梦境也不过是梦到陈无双，或者那个女人。

    但是今天这个梦很不一样。他梦到了水，准确地说，是一片湖水。

    他认得这片湖，是石城湖。石城湖的东边就是秦淮河，在石城湖上泛舟，能看到远处的秦淮河和群山万壑。

    最有标志性的特点，还是石城湖上的湖心亭。亭子的底基不是寻常的雕栏，而是用石头雕刻成八片巨大的莲花花瓣拼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莲花上托着一座凉亭，十分别致。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梦到一池湖水，直到一叶扁舟划过，他看到萧统坐在船上煎茶。

    这的确是萧统能干出的事，他是个非常有情调的人，尤其喜欢寄情山水。

    且萧统不喜欢假他人之力，登山则自己拄杖一步步攀登到顶，泛舟也一人一楫随波漂流，不需要人为他撑船。

    他顺着萧统的目光看去，石城湖的残荷并没有人拔去，历经严霜，还是有一些残梗挺立在水面。

    萧统淡淡地看着那些残梗，似有所感。

    忽然，一阵风吹过，像是有人在船底猛推了一下，小船很快倾翻。

    萧绎大惊失色，想要将萧统捞起来。但是水底哪里有萧统的影子，他很快感受到一阵窒息感，像是水呛进肺里。

    原来落进水底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萧绎挣扎着醒来，看着面前青色的帷幔，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孟芙听到动静，忙举着灯掀开床帘察看。看到萧绎出了一头的汗，眼睛也直了，将烛火放在床边，用袖子为他擦汗，一面伸手推他：“殿下？殿下？可是做噩梦了？”

    萧绎像是溺水的人捞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心出了许多汗，依旧十分冰冷，让孟芙打了个哆嗦。

    “怎么手这样凉，我去给炉子添点炭火吧。”说着，就要抽回手。

    萧绎的力气更大，孟芙挣脱不开，反而被他扯进怀里。

    萧绎紧紧地抱着她，头埋在她胸口，“别走，阿芙，别走。”

    自从孟婕妤走后，就没有人再叫过她阿芙了。萧绎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即便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的石霄，他对他也没有亲昵的称呼。

    只有在他脆弱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撒娇的行为。

    借着孟芙看着萧绎，他虽然叫了她的名字，但是意识还十分混沌，像是飘在远方。

    她伸手握住萧绎乱抓乱挠的手，引导他将她里衣的扣子一个个解开。

    萧绎的手冰得她一激灵，但没有关系，她足够温暖。

    另一边，萧统也的确面临着麻烦。

    念真留给他的批注，他日日翻阅，几乎将一本书翻烂了。

    蔡缈见他每日在书房一坐就是大半天，手不释卷，连口水都不知道喝，十分心疼他劳累，便每日熬了红枣汤送进去给他暖身子。

    蔡缈深谙她身为太子妃，不该干政的道理，从来目不斜视，放下汤就走，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但是天长日久，还是觉出来有些不对。因为萧统经年累月地劳累，既不是批奏章，也没有在整理文集，而是始终在读一本书。

    一日，她为萧统整理书房时，终于还是没忍住翻看了那本书。

    那其实不能算书，只是萧统根据前人诗词文章整理的集子。她稍稍放下心，看来是自己多心了。萧统痴迷读书，一时废寝忘食也是有的。

    可是往后面翻了几页，她渐渐觉出不对来。萧统选录的十九首古诗里，都有一个朱笔小字批注，后面的诗文里零零散散也有这样的批注。

    萧统的字师从沈约，虽然秀丽，但有一分神俊飘逸，有如玉剑曳舞。

    这个批注的小字却十分秀雅，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蔡缈又惊又怒，集子从她手里摔落到地上，散成一堆碎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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