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津海关道衙门。
袁世凯接过幕僚捧来的一只木匣,用一把随身携带的钥匙将木匣上的锁打开,从里头取出关防,这是他的“全权摄政大臣”关防大印,朝廷派专人送来的,接到关防的那一天起,他的摄政大臣的身份才算正式被朝廷认可,一些原本不好办的公务就变得好办起来,比如说任免官吏,或向外国银行借款。
袁世凯用这方关防在一份英文合同草案上郑重其事的盖了大印,然后又将那关防迅速放回木匣里锁好,而趁着他上锁的工夫,三个金碧眼的洋人也已在合同上签好了花押。
这三个洋人不是普通商人,他们分别是英国汇丰银行、俄国道盛银行、法国东方汇理银行的驻华总代表,现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三国银行团董事。
“三国银行团”是前不久由英国公使倡议组成的,由法国、英国组成的联合银行团改组而成,其主要业务之一,就是向袁世凯的北洋集团提供商业贷款,以此稳定北方局势,并利用贷款进一步控制中国的金融和铁路,银行团成立后,就立即向袁世凯提供了一笔五十万英镑的紧急贷款,用来充当军饷,维持北洋新军,当时形势危急,这笔贷款甚至没有索要任何抵押物。
现在,又一笔新的贷款意向成立了,这一次是大手笔,整整三百万英,合库平银近两千六百万两,不过这一次需要抵押物,除了关税之外,还有江苏的盐税,贷款年息七厘五,折扣九五,这笔贷款的主要用途是修建天津至浦口的铁路,其实津浦路在去年就已开工,但一直苦于资金短缺,再加上路权纠纷和保路风潮,那条铁路只修筑了天津至山东的一段,现在南方革命形势高涨,需要加快修筑进度,以便将来北洋势力向南渗透,为此目的,三国银行团主动提出建议,向袁世凯提供了这笔贷款,铁路将分三段同时修建,分别由英法俄三国承包,从技术人员的聘请到铁路器材地采购,均由三国银行团做主,为避免刺激国人的神经,这条铁路名义上还是由中国政府控制,来往帐目由去年刚成立的交通银行管理。
除了修建铁路之外,这笔贷款还有余额五十万英镑,这是用来扩充北洋军的第一期经费。北洋新军共有六镇,七万余人,现在袁世凯能够掌握的只有五镇,第一镇掌握在清廷手里,驻防京城,兵员以旗人居多,袁世凯指挥不了,而第二镇在武汉损失了王占元、卢永祥两标,实力削弱,第五镇则在南方讨伐两江总督长庚,第三镇还留在东北维持地面,所以,现在的直隶一带只有不满编的三镇北洋新军,还不到四万人,以这么一点兵力维持整个北方的秩序,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至于那些巡防营,也是指望不上,而且很不可靠,袁世凯打算在短期内将北洋军扩充至十五个镇,近二十万人,这个计划得到了英国公使朱尔典地全力支持,扩军需要资金,于是三国银行团派上了用场。
草案签订完毕,袁世凯微笑着将合同接到手里,一旁的朱尔典带头鼓掌,走到袁世凯面前,说道:“祝贺你,袁大人,只要南北和谈取得一致意见,确定国体,那么,这笔国际贷款就能立即成立,届时阁下将拥有中国最强大地军队。”
袁世凯颔道:“全仗贵公使奔走,鄙人不胜感激,午宴已备下,还请贵公使务必赏脸赴宴。”
“对于袁大人家宴,我很感兴趣。
不过。我希望能够与日本公使伊集院彦吉先生一同赴宴。在宴会上。或许我们能够进一步增进各国之间地友谊和信赖。并商讨一下南方地局势。其实。日本财团也很希望加入国际银行团。只不过目前国内尚未达成一致意见。”
朱尔典地这段话半真半假。其实日本之所以迟迟未能加入国际银行团。真正地原因并非是意见不统一。而是因为日本财政紧张。几年前地那场日俄战争几乎掏干了日本国库。战后也没有获得一个卢布地战争赔款。再加上又背了英国、美国一屁股外债。每年仅还债地利息就是一个大数字。此时哪里还有闲散资金贷给袁世凯?
不过。为了巩固英日同盟。朱尔典还是很希望把日本拉进国际银行团地。他甚至建议日本向法国借债。然后再转借给袁世凯。当然。这中间地利息差额恐怕得着落在中国头上。
“欢迎。鄙人到时一定在府前恭候两位公使大驾。”袁世凯红光满面地笑了起来。
现在地朝廷已是一副空皮囊。权利中心已由北京转到天津。各国已把袁世凯看作是中国地代言人。各国公使也纷纷将天津领事馆升级为驻华临时公使馆。之所以是“临时
因为这里没有东交民巷。没有使馆区。将来袁世凯将北京之后。公使们还是要赶回那个大清王朝地国都地。
“袁大人不必客气。”
朱尔典笑眯眯地客套一句,话锋一转,说道:“听说昨天德国公使拜访了袁大人,陪同公使先生一同前来的似乎还有一位美国公使馆地参赞,显然,德国和美国也很重视与袁大人的友谊。据我所知,德国公使也曾经是贵机大臣张之洞地朋友,不过张中堂遇刺身亡之后,那位德国公使却没有亲自前往吊,真是让人奇怪。”
袁世凯微微一怔,揣摩着朱尔典的真正用意。
去年清廷召张之洞入京,除了命他进军机辅政之外,还委任其为“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负责筹集修路资金。粤汉铁路沟通武汉与广州,贯穿湖北、湖南、广东数省,一旦完工,其巨大的商业价值和政治价值不可估量,这条铁路的路权原本由美国公司掌握,但由于工程进度缓慢,以及美国排华浪潮的掀起,中国绅民要求收回路权的呼声渐高,迫于舆情,1905年清廷示意张之洞以巨款将铁路赎回,交由商民募股自建,由于那笔赎路款是向英国财团商借,张之洞向英国汉口领事承诺,假如今后再借洋款修建粤汉路,则应先向英国财团借款。
去年清廷布上谕,借口各省自建铁路进展缓慢,命邮传部派员到各省巡视,这实际上是出了一个“铁路干线朝廷化”的信号,但修路需要巨额资金,清廷没有那么多银子,只能向洋人商借。上谕布后不久,张之洞就任铁路督办大臣,正式开始了与外国财团的借款谈判,但不等借款成立,“戌申革命”已爆,修建铁路一事就此搁置,但借款谈判却在加紧进行,清廷国空虚,绞杀革命离不开军费,向洋人借款也是一个筹集军费地办法。
张之洞奉旨先后与英国、德国财团进行了谈判,由于英国谈判代表漫天要价,未能与英国财团订约,相比之下,德国人就“好说话”得多,因此,张之洞最后与德国财团达成意向,但正当双方眉来眼去的时候,北洋军却造了反,各国公使纷纷表态支持袁世凯,大清国这栋破房子眼看着就要塌下来,德国人虽然刻板,但并不是傻子,此时再向清廷借款,将来肯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清廷连一个马克都没借到手。
在汉、川汉路权的争夺中,英国、德国早就是对手,虽然明面上没有撕破脸,但暗地里使绊子的事情也没少干,革命爆后,英国支持袁世凯动“兵谏”,一下子就将袁世凯拉到了自己一边,德国吃了个哑巴亏,自然不甘心。
英国、法国、俄国组建“三国银行团”后,德国也曾表示过参加银行团的意向,但由于巴尔干“波斯尼亚危机”中德国强硬的支持奥匈帝国,得罪了沙皇俄国,结果俄国公使强烈反对将德国拉进银行团,至于德国的老对手法国更是落井下石,英国则继续做表面上的“好好先生”,谁也不得罪,结果三国银行团拒绝接纳德国财团,拒绝与德国分享这场“远东盛宴”。
被人一脚踢出门,德国人恼羞成怒,德国商界绝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这个庞大的远东市场被协约国集团独占,于是将同样被三国冷落一旁地美国暴户也拉了进来,谋求共同对抗三国银行团。
美国财团早就对中国铁路垂涎三尺,而且作为新崛起的世界第一工业强国,从1906年起,在经济规律地作用下,美国又陷入一场小规模的经济衰退中,工厂开工不足,国内市场疲软,金融呆滞,大量烫手的资本在急切的寻求出路,于是中国的铁路再次进入美国商人地视野,德国的主动拉拢正好给了美国商人一个插手地机会。
就在昨天,德国驻华公使雷克斯与美国公使馆参赞弗莱彻一同拜会了袁世凯,就粤汉、川汉铁路问题与袁世凯进行了交涉,两人向袁世凯提出,愿意组建联合财团,为袁世凯的北洋集团提供巨额贷款,而交换条件就是,至少要将粤汉、川汉铁路中的一条交给两国商人承办。
袁世凯一时拿不定主意,并未当场应允,只答应考虑考虑。
但是还没等他考虑清楚,朱尔典已经得到了消息,显然,英国人一直在密切关注着袁世凯的一举一动,说不定,袁世凯身边就有英国人安插的眼线。
“公使先生,昨天德国公使确实与美国参赞一同与鄙人进行了会=:,也是为了粤汉、川汉铁路的事情。”袁世凯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朱尔典眯了眯眼,说道:“我很想知道,阁下是如何答复他
”
“事关重大,鄙人一人做不了主,还需与幕僚们商议商议,更需知会朝廷知晓。”
“贵国朝廷曾与英国政府有过默契,长江流域是英国的势力范围,任何其它国家均不得在这一范围之内谋求优势地位,无论是粤汉路还是川汉路,都在这一范围之内。我想,阁下对于这一点应该是清楚地。”
袁世凯默然无语,朱尔典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汉、川汉铁路绝对不能交给英国之外地国家。
铁路不仅仅是个运输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通过铁路,英国可以将自己的影响蔓延到更广阔地地区,修建铁路不仅可以为本国的钢铁厂谋求市场,还能获取铁路沿线地商业垄断权,如果铁路控制在英国商人手里,只要英国人愿意,随时可以通过提高运价的方法将敌国商品拒之门外。
所以,粤汉、川汉铁路,英国人是志在必得,没有丝毫商量余地,即使英国得不到,也绝对不能让德国捡了便宜。
见袁世凯沉默不语,朱尔典趁热打铁,说道:“英国政府认为,如果阁下的新政府能够为英国商人提供铁路修筑上的便利,那么,英国政府可以再向阁下无偿赠送一批最新式的军火,比德国货更精良。”
听了这话,袁世凯心头一震,昨天德国公使也说过类似的话,现在看来,他的身边肯定有英国人的眼线,不然的话,这么秘密地事情英国人怎么可能知道?
袁世凯不及细想,急忙说道:“公使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至于铁路地事情,确实事关重大,我需要与幕僚们仔细商议。”
朱尔典见好就收,说道:“希望袁大人尽快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有耐心,但并不代表英国商人都有耐心,据我所知,同盟会的人曾经与英国财团有过接触,谈论的也是借款的事情,虽然我与袁大人是知己,但商人惟利是图,谁也不能保证英国财团会一直支持袁大人。”
袁世凯听出朱尔典话里地威胁之意,一时有些走神,待回过神来,点头说道:“请公使先生放心,只要朝廷话,袁某一定为贵国工商业界尽心尽力。”
恭送朱尔典等人离开津海关道衙门,袁世凯上了马车,赶回直隶总督衙门,他的长子袁克定也同乘一车,待马车启动,便将一封电报抄稿呈给了袁世凯。
“杨皙子地回电。
”袁克定没敢多废话。
昨日袁世凯才得知杨度擅自做主跑到武昌当说客的事,为此大为光火。袁世凯打得主意是南方革命派咬定“共和”不放,自己则趁机以此要抰清廷,一边逼清廷让国,一边与南方讨价还价,无论如何,自己也得坐上“大统领”的位置,要从清廷和革命党手里攫取最大利益,仅有一个赵北支持他是不够的,同盟会、光复会的领导人都必须明确表态支持他,只有这样,清廷才能让国,也只有这样做,才能向世人传达这样一个信息:满清是灭于我袁世凯之手,而不是灭于革命党之手!
但杨度的擅自行动打乱了他地部署,因为杨度去武昌,就是劝说赵北放弃“共和”主张,赞成君主立宪,如果他真说动了赵北,到时候南方革命派最重要的一支力量软化,宣布赞成“君宪”,那么袁世凯地如意算盘就要落空,虽然清廷肯定也无法保住权力,但至少能实行虚君立宪,到时候袁世凯再怎么霸道,头上却始终还骑着一个皇帝,这是他极不愿看到的,做了一辈子奴才,他不愿继续再做奴才,哪怕是个很有实权地奴才。
袁世凯将那电报抄稿看了几眼,颇感诧异,沉吟道:“瞧这电报里的意思,那赵北似乎有些动摇,‘共和’还是‘君宪’还在两可之间,不过,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便是君主立宪,也得找个汉人做皇帝,旗人踩着咱们二百余年,总不能再叫他们踩下去?’”
袁克定迟了一下,小声说道:“儿子以为,这赵总司令地意思很直白,就是:要他赞成君主立宪没问题,但这个立起来的皇帝必须是个汉人。革命党人一直在宣扬‘种族革命’,他们那‘排满兴汉’的口号喊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是清室不退,岂非是打自己的脸?”
袁世凯将电报抄稿放在一边,闭着眼睛琢磨了片刻,半是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个赵北,当真是愿意支持君宪的么?”
袁克定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敢说话。是啊,这个一口一个“共和”的赵总司令心里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恐怕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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