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乐儿去收上午洗干净晾晒在溪边竹篙上的衣服，她背着一箩筐叠好的僧袍回来，经过智善慧善禅房后窗，很久没沾荤的她闻得一阵肉香味。

    这庵里都吃素，怎么会有肉香味呢？沿香寻源，正是从主持屋里飘出。

    她正要走到窗前看个究竟，只听屋里智善对慧善道：“晚些时候周大人会派人来接沐心、寇儿和清霜下山到几位爷的外宅过夜。每位爷答应各赏栖慈庵三十两银子。你我留下五十两，剩下四十两够这百来个尼子吃上几个月的粥啦。”说完又道：“怎么窗开着呢？快去关上。”

    慧善往窗边走来道：“天气闷热得很，下午打开忘关了。”

    乐儿一听不好，来不及躲了，只能假装低头匆匆赶路。慧善看见她近在窗前，疑心她们的话全被她听了去，喝道：“沐明你站住!”

    乐儿心头一紧——惨了，她们怕要杀我灭口。正焦急如何应对，刚才踩石头过溪时打滑跌水里，从头到脚一身湿哒哒，此刻滴水的头发启发她灵光一闪，有了办法，她决定不应答。

    慧善提高声再喝：“沐明你耳朵聋啦，给我站住！”

    乐儿依旧不答，脚步不加快也不放慢，背着沉重的箩筐吃力地继续往前走。

    快走到她住的禅房门前，慧善的脚步声追近至她脚后跟。乐儿还没来得及转头，只觉耳朵嗡声响，接着是揪痛，原来慧善拧住了她的左边耳朵。

    “你这妮子，一路追着叫你你不应，耳朵聋了？”

    沐明捂住被慧善揪住的耳朵叫道：“师傅饶命，我耳朵进了水，嗡嗡响，听不见。”

    “什么？”慧善松开手：“你听不见？”

    “什么？你说什么？”乐儿故意凑到慧善耳旁扯开嗓门喊。

    嚷得慧善只觉耳膜颤动，半边脸都震痛，她擂起巴掌扇在乐儿脸上：“叫你喊！你想把我耳朵震聋？”

    乐儿脸上顿时五个红指印，她捂着脸，忍着痛恨和委屈，解释道：“师傅，我刚才踩空跌水里，耳朵进了水，听不见声音。”

    “耳朵进水？你为啥不好好走路？你真听不见还是假听不见？”慧善又扇一巴她右边脸。

    乐儿两手各捂一边脸，忍下恨，委屈道：“师傅，你说什么？沐明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挨打？”

    这时沐心从禅房开门出来，大概听见了外面的对话，她忙上前替乐儿求情：“师傅，求您别打沐明了，她中午只吃了一小碗粥，怕是饿晕走不稳踏空的。”

    慧善又试探了几回，乐儿装得毫无破绽，慧善便信她就算真听见了也不敢说出去，加上如此一美人，调教出来很值银子，便暂时饶了她。

    沐明不得不在沐心面前继续演戏，假装听不见。

    沐心让她侧耳躺好，替她轻轻按摩左耳，撕一点破棉絮慢慢蘸耳内。

    “痒死了，我自己来。”乐儿抢过她手里的棉絮，自己随便蘸几下，兴奋坐起来道：“这法子果然行，耳朵里的水没了，我能听见了。”

    沐心瞅一眼她紫淤的两边脸颊，拿起木盆到禅房后的山沟里打来冷山泉，按她躺下替她敷脸，语重心长道：“沐明，你初入庵时整个人娇嫩粉红，如今不止削瘦，还伤痕累累。你今天又怎么得罪慧善师傅？”

    乐儿撅撅嘴道：“我一句话都没和她说，何来得罪她？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追上来打我。”

    “是不是她要你下山‘做法事’？”

    “做法事？”沐明稍顿，明白过来这“法事”的实则，道：“没有呀。”

    “沐明，主持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乖乖听话照做便是，别做出头鸟，免得受皮肉之苦。主要是受了苦也改变不了命运。”

    乐儿原本躺平享受冰凉的手帕敷在脸上的舒畅，听她这样说，掀掉手帕坐起来，深叹一口气道：“沐心，若这样下去，栖慈庵都成什么啦？与风月之地有何区别？”

    “区别？没区别，天下人都是一样的，区别在老天爷把你搁何处。但无论搁何处，都为个活字。干活！活着！在栖慈庵这样活着，在春露楼那样活着，都是为了活着。”

    “可，唉……”乐儿气急，重新躺下。心想原本有许多道理要摆给卉儿，没想卉儿已在这庵里“修”成个出口便是巅朴不破的邪说谬论的神婆，枯枝败叶也能被她说成嫩芽鲜花。

    沐心从她手里拿过手帕，放木盆里洗洗，拧干，重新敷盖到她脸上，继续絮叨道：“沐明，一切都有上天安排，咱再怎么挣扎，到头还是会回到上天安排的终点上。”

    乐儿鼓着腮帮，闭上眼睛，不再作答。如果沐心觉得这样是对的，并能接受和享受这种日子，她不再尝试改变她。

    此时，门口慧善拍门道：“沐心，周老爷的马车来接你们下山‘做法事‘啦。”

    沐心打开门，慧善把一件新素袍递给她道：“换件新袍，周大人和他的兄弟们得罪不起，小心伺候着。”

    沐心到蚊帐后换曾袍去了，慧善瞅一眼坐在床上的乐儿，这女孩充满灵光的眼睛不看她时，瞅着一脸天真柔顺，楚楚动人。慧善忍不住坐她旁边，伸手欲抚摸她的脸。

    乐儿长长的睫毛一翘，晶亮的眸子转到眼角，睄她一下，她像被看穿了似的，抖了个机灵，手缩在了半空。

    “呵，”慧善眼珠子转到她粉嫩的双脚上，变了张温和面孔问道：“你的耳朵能听见了？”

    “嗯，”乐儿仍旧不正眼瞅她。

    “这么快就好了？”

    乐儿牵被单盖住双脚道：“沐心帮我蘸干了耳内的水。”

    慧善试探着问：“沐心下山做法事，你出家前是娇贵之躯，栖慈庵里穷，吃不上好斋饭，周大人富贵人家，啥好吃好喝的都有，你今晚跟着去吃顿好的吧。”

    乐儿抬眼看她，目光犀利，用鄙夷的语气请教道：“清修之地若富贵则不清，难道师傅以为比丘尼修行是贪图吃喝享乐？”

    “你——”慧善琢磨沐明一定是下午听到了她和智善的对话才这样说，眼珠子一转一眯，顺手掐住沐明胳膊肉把她拉下床，喝道：“跪下，你敢借宗祖师顶撞和羞辱师傅？”

    沐心一直留心蚊帐这边，此刻边扣斜襟扣子边跑出来求情。

    慧善不理会沐心的求情，命令沐明原地跪到她明早回来，还叫来扫地姑尘空监看，别叫她趁没人时偷坐或站起来。吩咐完，慧善领沐心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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