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节

    长渊记起相遇那日，贺惜载一脸真诚说要在广州订好宴席等他回去，如今回想，那张安静无邪、有点孤傲腼腆的俊脸变的极其可憎……

    他坐在墙头上，拔起一株墙头草，连根带土狠狠朝远处抛出，口中道：“枉我曾慕他年少多才，银元堆里出而不染铜臭味，没想到成年后他与天下凡夫一样俗——忌讳什么泥潭污水，只要利益所在，坠入沾染一身污又何妨？”

    又捡起起碎泥，扔一块发泄一句，“终究是商贾出身，白生斯文相、白读满屋书、白游天下路……什么风骨节操？银元一砸全碎成尘土……”

    可是他口中越贬损，心里越不畅快。因为他知道贺惜载偏偏不是他所骂的这类人。

    他与贺惜载年龄相近，贺惜载出身富贵，而他自己不单出身富贵还长于权势，按理说他生长在天子脚边，自小耳濡目染，对朝廷的一切动静更加敏锐……可那天竟然没嗅出惜载上京的真正目的，还与他坦诚交谈，所以此刻内心有种被惜载耍了的羞辱感，所以才气恼，才把所有卑鄙无耻、奸诈小人的标签贴惜载身上……

    事实却是嘴里骂他，内心深处则希望成为贺惜载同类人——像他那样，一脸局外人旁观世事的冷静，不轻易让人看清内心揣的邪恶还是真善……长渊正恨自己恰巧相反，啥事都表露于言行神色，与谁都能谈笑风生，看似广交朋友、其实无一生死之交……这时，瞧见派出去打探谋害灵菀凶手的贴身随从山猎骑马回来了，山猎栓好马便进屋四处寻找他。

    长渊随即甩掉手中泥草，跳下墙头，往内屋走去。

    在门槛处，长渊问迎面出来的山猎，“探得什么吗？”

    山猎行礼，环顾四下无人，回禀道：“是，探出了真相。”

    长渊往里头走，山猎会意，跟在主人身后进屋把事情细说——

    原来晴晴和多郡王都参与了谋害灵菀。原因是头脑简单性情暴躁的灵菀发现了多郡王吸食洋芙蓉，然后得意地去向晴晴炫耀说她抓到了那个负心汉的把柄，她决定把这事传知灵巧，让灵巧禀报皇帝，然后收拾多郡王，替她报仇……

    谁知晴晴听了脸色大变，立刻喝止她继续胡说八道，并威胁说若再无端出口这种疯话，便断绝相见往来，说完让下人把灵菀赶出了府。

    但灵菀可能真的疯了，她毫不避讳，被赶出贝勒府后，立门前街边逢人便说有人往多郡王府一箱箱送洋芙蓉……

    晴晴自知德霖也偷偷沾染了洋芙蓉，德霖的洋芙蓉正是多郡王所赠，若皇上收拾多郡王，肯定也会吐出德霖，那富察家最后一点星火都会熄灭。

    晴晴和当今皇后是亲表姐妹关系，皇后和多郡王又是堂兄妹。即便皇后钮钴禄氏就无暇理会富察家族的命运，却绝不会撒手不管娘家族人多郡王的仕途。

    相比灵菀灵巧，晴晴显然有心机多了。她立马去见皇后，老老实实把多郡王和德霖一年前不知结识了哪方蛇鼠、竟抽上了洋芙蓉之事毫不隐讳一一说出。

    不等皇后动怒，晴晴先发制人道：“皇后固然可禀报皇帝，按大清律例治他们的罪。但，“她瞄一眼皇后，继续道：“但皇后是我们整个亲族的靠山，若把我们的家事搬到朝廷上讨论，只担心伤及皇后您……尤其皇帝这两年正为京城频繁搜出洋芙蓉而担忧……”

    皇后有点恼怒道：“既知这是家事，你若是个贤妻就该想法妥善处理家事，跑来这说何用呢？”

    “我说过皇后姐姐是我们整个亲族的靠山，万事当然要跟姐姐禀报。”

    “回去吧，以后别把家事带来宫里说。”

    “谢皇后指点！”晴晴跪谢离开。

    晴晴这最后一句是强把皇后拉下水，为一旦事情败露，可指是皇后许她做的……

    如果死一个灵菀能保郡王府、贝勒府甚至宗亲王府的平安，有何不可为呢？于是，待那日灵菀又疯疯癫癫去贝勒府找晴晴时，便在贝勒府门前消失了，然后“跳河自尽”了。

    听山猎说到这里，长渊长叹一声，自言自语：“德霖那日吸的果然是洋芙蓉！”

    “是，我还打探得知左都御史家人开的戏馆里藏有好机箱这玩意。”

    长渊仍旧目光呆滞，口中念念：“晴晴这样做，不是等于发现家里失火，怕被人发现后责怪，不敞开大门求助灭火，反而关闭大门、封堵生路吗？”

    “爷，下一步我们做什么呢？”山猎问。

    长渊这才抬头看了看一脸杀气的山猎。山猎是长渊那年随太上皇的木兰秋狝队伍行围时，在山林发现并收留的一个野山娃。故给他起名山猎。因山猎自小被弃山林中，天然练就了一身求生本领，攀岩爬树敏捷如猴。长渊收下他后给他找了个师傅学习武功，所以山猎练有一身飞檐走壁、骑射打杀本领。即使拜师习武，他也只听长渊的指令执行任务。

    此刻他也看着长渊，等他下指令。可知道真相后的长渊反而不知该做什么？去杀了晴晴和多郡王抵命？去揭开灵菀死因背后的一切？不，不，那会累及更多族群亲朋的生命，甚至会把富察家族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长渊这样想着，尽管内心拨凉到了极点——什么姐妹情深，兄弟情谊……狗屁！他哼出一声愤慨后，冷静下来细细斟酌后只能向现实妥协，也许晴晴和皇后那样决定是损失最小的。

    “流入京城的洋芙蓉的源头是谁呢？”他问。也自忖——洋芙蓉是从哪里上岸流入京城的呢？最有可能是广州十三行，尤其宜和行，但据他过去几年留心所查，最少到目前为止他没逮着宜和行勾结洋人，在商船内藏匿洋芙蓉偷行入关的证据。而此前与洋人勾结，商船内货中暗藏洋芙蓉流入中国的隆兴行已于两年前被抄家流放，难到现在还有隐藏没被查出的行商？或是宜和行有别的渠道？嗯，得想办法尽快回到广州口岸才能查明渠道，可如今他还被禁足，此刻想什么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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