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山有涧，幽隐仙峰远。

    天墨山，参合峰。

    “和光同尘”。

    一座有些昏暗的大殿内，殿宇深处的三清神像上方，一块木匾上书着四个字。

    此刻，那三尊神像之前，左右两排烛火之间，一位灰衣老者正合上了双目，席地盘腿而坐，须发飘拂间，隐然道骨仙风。

    “宋师兄，你快进去给师父说啊……”

    大殿入口处，一名参合峰弟子有些焦灼地向着此时站在他前方的一人说道。

    “嗯，罗师弟，你是否确定此事当真？”

    前方那人忽地仿佛有所迟疑，随后又回过头来，向那弟子问道。

    那弟子闻言四处望了望，然后方才小声说道：“这是我昨晚路过卢师兄房外时亲耳听到的，”随后他又咳了咳，道，“眼下也只有你进去禀报师父了……”

    “嗯，那好吧。”

    前面那人当下遂应承了道，随即沉吟了一番，一整衣衫，跨入了那大殿中去。

    大殿内里颇深，往里走去越发觉得有些阴凉，不过大概也是远离了门外光亮的缘故，殿内深处两边各有一排半人来高的蜡烛阵。煌煌烛火迎着殿风微微晃动，使得三清神像投射在后方的阴影也隐隐而动，恍惚间仿佛有几分狰狞之色。

    那人走到蜡烛阵前约摸一丈左右便即站定肃容，拱手一揖，恭声道：“师父，徒儿有事禀报。”

    那灰衣老者初时仿若不闻，良久方才睁眼看来，声音有些低沉：“是宋诣啊，”随后又闭上了眼睛来，口中续道，“你有什么事吗？”

    “是弟子，”宋诣又一揖，应道，随后略一调整了呼吸，才道，“我刚才听罗焕师弟说了一件事情……”

    ……

    大殿之内一段喁喁之语，老者此刻不觉又睁开了眼睛，眼中映射着烛火之光，不时随风阵阵闪动。

    大概是昨日夜间下过一场小雨的缘故，今天天墨山上空气中皆弥漫着一股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此外那山间白雾也愈发盛了起来，不过对于柳月亭来说，这大概也正是采摘松菇的好时机了。

    在挖刨开一株松树根旁的泥土后，柳月亭又拾起了一颗松菇，反手放入了背后的箩筐中后，接着他将箩筐取了下来，翻整了一下，又盖上了竹盖，眼见收获满满，不禁展露笑容。

    他现在之所以如此这般不辞辛劳，已然不仅仅是因为答应了帮忙岳雨璇的缘故了，除了希望靠自己的努力报答师父一番外，其实内心处隐隐还思忖着想要多照顾一下陈姨的客栈来。

    这几日以来，他午夜梦回，每每想起她昔年曾经照顾于自己，而如今又这般艰辛，心下不禁时常恻然。

    如此心绪重重间，不觉间他回到了蕴秀峰来。

    “大师兄已经又同意了我下山，接下来只要再去一趟镜州城，将这些交给陈姨就可以了吧……”柳月亭此刻心里正在想着。

    “卢师兄，月亭是不会跟你去参合峰的！”

    然而就在他将要跨入得月门时，突然间便听到了此刻大堂之内传来了一道女子愠怒的声音。

    “金燕师妹，你也不必动气嘛……”

    柳月亭闻言便即往大堂方向而去，一路又听到一个男子声音道：“这原本也是我们天墨门的规矩，我也是奉命行事的。”

    柳月亭进得门内，只见此刻大堂之内，师兄郭守田、程银，还有师姐金燕都在，此外三人对面的另一边还正站着七八名天墨弟子，看去皆是那参合峰上的人。

    柳月亭随后又朝着金燕此刻正怒目而视的那人看去，认出此人就是前几日在天都上遇到的那位参合峰弟子卢万於。

    “呵呵，正好，看来柳师弟也回来了，”卢万於此刻看到柳月亭进来，当即笑道，“不知月亭师弟方才可是去练剑了吗？”

    “卢师兄，你说你是奉命行事，”柳月亭闻言有些愕然间，却又是金燕在说道，“敢问这可是清殊太师叔他老人家的意思吗？”

    卢万於眼中光芒闪烁不定，也没有正面答她的话，只是口中说道：“想必你也知道，师父他四年前就曾经考教过我门下弟子……”

    “那是你们参合峰上的事，也是你们参合峰上的规矩，”金燕不待他说完，已然截道，“但我们蕴秀峰上却并没有这般规矩。”

    卢万於闻言一笑，遂又言道：“金燕师妹此言差矣，无论蕴秀峰还是参合峰都同是我天墨一门。想我们参合峰上之前的两位弟子原也是因为误入了歧途，以至无法练成真气，这才被师父赶出了师门去。而倘若蕴秀峰上有所特例，那岂不是要落人口实，叫人心生猜疑掌门师伯偏袒门人之意？”

    “你们说呢？”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向着自己周围的参合峰弟子说到。

    那参合峰众人只一时纷纷附和。

    “再说了，就算蕴秀峰上可以有这样的特例，”

    卢万於随即又回过头来接着说道：“那我们参合峰上之前的两位被赶出去的师弟是否又可以再回来，加入这蕴秀峰上来呢？倘若不能，那这岂非又是对天墨门另外的四门芸芸弟子有所不公呢？”

    “哼！卢师兄，我不管你们那里的两个弟子是什么情况，”金燕愈听愈怒，当下正色而道，“我且只问你，我们天墨弟子这般修道练武所为何来？”

    “就是为了这‘炼气’吗？”金燕连番问道，随后也不待他答话，已然又续道，“并不是！而是为了秉持我门中那‘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之正道古训，修习不忘济人之心，以期度人于苦难。”

    “眼下月亭他虽然不能炼气，”

    金燕说到这里看向了柳月亭，口中续道：“但在我看来，于锄强扶弱、惩恶扬善这般的侠义之道上，只怕他却并不输于某些人！”

    卢万於听到那最后几个仿佛若有所指的字，摇了摇头，笑道：“金燕师妹所言真是颇有深意啊……”

    “那这样吧，”卢万於随即又道，“便依师妹所言，那就让柳师弟与在下切磋一场吧，倘若柳师弟的武艺真能不负了这‘行侠仗义’之名，那在下不但不会再强人所难，也许还当奔走相传柳师弟之侠名尔。”

    当下蕴秀峰四人闻言便即聚头商议了一阵，其间，只见柳月亭始终面有难色，程银连连摇头不语，郭守田面色古里古怪，唯独金燕一直喋喋不休的，竟仿佛还有些跃然。

    “呃，那个，卢师弟啊……”

    四人貌似商议已定之后，眼下是郭守田首先开口道：“看在你我同是修这土象气道，虽不是一家人但也不说两家话，我劝你还是别和月亭比试了，呃，那什么，免伤和气嘛……”

    金燕闻言不悦，白了郭守田一眼，向着柳月亭道：“月亭，去和他比试一场，叫他见识一下咱们这双剑剑法的厉害，另外也不叫旁人小瞧了我们蕴秀峰。”

    “这……”

    柳月亭简直又为难又哭笑不得，不明白那剑法师姐明明才学了一个时辰多一点，怎么就叫上“咱们这双剑剑法”了。

    “蕴秀峰弟子皆是由掌门师伯亲手栽培，旁人自然是不敢小觑的了……”卢万於抚掌笑道，随后又看向柳月亭道，“怎么样啊，柳师弟？”

    柳月亭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只心想着倘若跟了他去参合峰，势必又要让师父为难，在这里跟他比试吧，又觉得有所不妥。

    当真是两难境地。

    而郭守田此刻嘴唇蠕动，本还待再开口相劝一番，但随即便被金燕眼神制止了。

    想那参合峰上四年之前，门主清殊道人确实曾经把不能炼气的弟子扫地出门，眼下这件事情要是能在蕴秀峰解决自然是最好，若是真闹到了那参合峰上，后续会是怎生状况实未可知。所以尽管郭守田和程银二人也许此刻心头还有着一些别的思量，不过当下暂时也没有再吱声了。

    “不过，”

    只是郭守田最后还是不放心地又看了看柳月亭，向二人言道：“你们可要点到即止啊！”

    “那是自然。”

    卢万於微微一笑，口中道。

    众人一行遂来到了外面的松林内。

    “柳师弟，请教了！”

    林间空地上，卢万於拔剑在手，又倒转了剑身抱拳一礼，向柳月亭说道。

    柳月亭无奈一笑，道了一声：“请卢师兄手下留情！”

    言罢，二人也不再多作客套，纷纷亮剑相接拆起了招来。

    原本那卢万於和这蕴秀峰上的郭守田还有范盈同二人，都是修炼土象真气，而柳月亭又因为了数日前才和大师兄切磋过一场的缘故，对土象剑道的印象还较深，故此眼下再对上卢万於来自也算是熟门熟路。

    只是那参合峰作为天墨门中仅次于天都峰的第二大支脉，峰上又有如今门内仅存的两位太师叔辈长老同时坐镇，其门中弟子的剑术道行高低且先行不论，单是每日修行练剑的刻苦程度便是远超其他同门。

    而天墨门中的这道金象剑法也有所不同于其他四象剑道，若想要在这纯剑之道之上有所造诣，刻苦的训练基本是不可或缺的。

    眼下虽然那卢万於论起辈分还要叫上郭守田一声师兄来，但若只论在这金象剑道上的造诣只怕也未必就会逊色了，所以当下这二人一上手先比起这金象剑道，一时间竟尔也不分伯仲起来。

    只是此刻那卢万於心头还有着一些别的隐匿心思，眼下他这番费尽了心机来和柳月亭比剑，自然不会仅仅是互相比试一下金象剑道那么简单，而是盘算着无论如何都须得逼迫柳月亭使出那套双剑剑法才行。

    随后卢万於心下盘算定，当即便拉开了身距来，随后双手握剑，一个右转身间，已然使出了一招“共鸣剑气”。

    而柳月亭那边此刻也已然有所戒备，剑气袭来时，一个侧身便即闪过了。

    卢万於心下一惊，仿佛也是没料到这招会毫无成效，当即心一横，又接了一个转身，打算再用一次。

    柳月亭见状心念一闪，倏地想起了昨日自己是怎生迫得那岳横江连连受挫来，便是看破了对手的下一步动作，抓住了那短暂的出招时机进行反制。

    此时他看那卢万於一招不成竟然马上又故技重施，而自己对于这招“共鸣剑气”的出手动作也算颇为熟悉，当下遂也不迟疑，趁着卢万於还没完全转过身来时，挥剑便往他左侧胯边划去。

    卢万於转身过来时，双手接着便要再顺势往右上挥剑，但此刻他突然看到柳月亭的剑已然朝着自己的出手方向划到，心头震骇之际，手上的动作却兀自还未停下来。

    下一刻他的右手小臂处便被柳月亭的剑刃拉开了一道口子，接着便是一阵剧痛传来。

    柳月亭心中霎时也是一惊，仿佛也是没有想到自己的这招会伤到卢万於，不过随即又有喜上心头，想到自己这番也许终于可以不必惊动师父，在这蕴秀峰上便了结此事了。

    这时他又想到了之前金燕用剑抵在了岳横江的脖子上、裁决不平的情形，打算也来接上一招“点到即止”，当下遂又挥剑了往卢万於脖颈间划去……

    “噗噗噗。”

    然而，就在柳月亭的剑刃快要贴到卢万於的脖子上时，突然间从那剑身上乍然响起了三道撞击声来。

    随后在那连续震击之下，柳月亭一个握持不稳，手中的剑已然顺势飞出。

    紧接着他眼前一道灰影闪过，随即那道影子在刹那间定身现形时，其中隐隐现出了一个灰衣老者的身影来。电光火石间，他一伸左手，夺去了卢万於手中剑，随即又伸出右手捏成剑指，往柳月亭肩头上点去。

    这几下可谓兔起鹘落，全然发生在瞬息之间。

    柳月亭只觉得自己的剑刚要“点到即止”便被弹飞，接着便看到一团灰影闪烁而来，其间隐隐有两根手指头捏成了剑诀往自己点来，而明明那两根手指看上去是那般轻飘飘的，但自己仿佛就是无法躲闪。

    下一刻，那手指不偏不倚地触在了柳月亭的肩膀上，接着他猛然感到一股巨大力道如同排山倒海般涌来，随即自己的身子就已然在那股巨力之下往一侧飞了出去。

    而几乎同时，就在他刚才的站立之处，地面上一道光亮十分迅速地由小变大，随后又变成了一道剑气贴着地面划了开去。

    柳月亭肩头一阵剧痛间，身体直飞出了两丈有余，方才撞到了树梢间，又跌落到地上。

    “好狠毒的剑法！”

    那灰衣老者此刻回过头来看向了远远摔在一旁的柳月亭，口中沉声道。

    “师父！”

    也是此刻那旁边的一众参合峰弟子方才反应了过来，于惊恐万状间齐声叫道。

    “哼！”

    那灰衣老者也就是如今的天墨门参合峰门主清殊道人，此刻口中怒哼了一声，对着那些弟子道，“你们几个不肖弟子，先给我回参合峰去！”

    “是是是……”

    众弟子忙连声附和着，随即上前来扶过卢万於一起去了。

    “你就是柳月亭吧，”清殊此刻又转头过来看向了柳月亭，口中道，“明日巳时之前你到参合峰上来一趟。”

    “到时候我也会通知你师父过来，哼！”

    说到这里他口中又冷冷哼了一声，眼中精芒闪烁，口中续道：“让他也看看他自己教出来的好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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