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客话音落下,宴席上鸦雀无声。
这答谢宴席上可不唯有三人。虽身份各不相同,各行各业都有。但都是轩雾郡有头有脸的。
鸿运礼炮行的掌柜,昭武航运的把头,宋嘉农行的书记,大大小小分销商,供应商……在场的人若说掌握了轩雾郡五成的产业或许夸张,但不远矣。
自佘俊那一句低吼开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经集中在三人身上。
杨暮客这话问出来,这就是要掀桌子了。他左右看了看,“诸位为何如此惊讶?”贫道又不是要你们举事造反,一个个都像看怪物一样盯着贫道作甚?当然这句话杨暮客只是腹诽。说出来的话,估计要被柳泉招呼家丁大棒赶出去。
柳泉咬了咬腮帮子,“大可道长……您并不知其中细节。我等便是说了,您也帮衬不上。”
杨暮客夹了口咸菜嚼了嚼,“你不说,怎知贫道帮衬不上呢?”
佘俊眼神飘忽不定,一咬牙,“米太傅一生为推均田法落地,他们东边儿已经大刀阔斧三十余年,但冀朝之西多山多水,本就田产不足,工商物产为主。尤其是我轩雾郡,日照时短,多云多雨,便是均田,也无有足够产出。民虽不必缴税,但回归农事必定工商人数不足。他们米党一直在挖我们的根……”
杨暮客点了点头,明白了党争之争源于何处。
柳泉叹了口气,接着佘俊的话说。“米太傅之国策非新策。国事发展,必定会有富商兼并土地,吸纳人口。冀朝之东早年大旱,米太傅赈灾有功,并且说服大量地主售卖田产,归为官有。但若以周期律来看,米太傅行事太早,提前戳破了梦幻泡影。招致众多富商怨恨。”
听到此处杨暮客眼珠子亮了。好家伙……这些当官的心里都门儿清啊。周期律都出来了。
柳泉继续说,“富商西进,冀朝西边六郡得大量活钱发展产业。短短数十年,造就了辉煌产业。裘党与米党之争也因此而来。”
杨暮客咽下腌菜咂咂嘴,“天道恒常,政务之事贫道的确管不得……”
一旁佘俊明亮的眼睛一点点黯淡。
“但……”杨暮客拖着长音看了看四周吃瓜群众,“贫道家姐乃是贾家商会掌柜。朱颜国巨富,两位大人不若求教于家姐。”
柳泉和佘俊二人心情可谓是跌宕起伏。什么玩意儿,你个小道士说话就不能一口气说完么?
贾家商会?如何巨富?中州泱泱大国,所谓朱颜国巨富能抵得上我冀朝富商?
杨暮客也不管众人视线,丢了筷子。
“季通,许兰娘。我们走。”
杨暮客迈着方步离开了别院,由下人引着去了客房。他匆忙离席不为其他,他是真不懂啊。
什么均田法……什么党争……什么产业发展……上辈子读了阵子法律,后来泡在之乎者也里。这辈子读的都是道经。若问人道治世之法,那可当真是一问三不知。
那个米太傅赈灾有功,借势推行均田法。不论怎么听都像是一个好官。
杨暮客能出主意么?答案肯定是能。
道儒学说,每一本都讲了治世之道。但都太宏观,太笼统。尤其是道经,一本大道理,人人都以圣人为基准治世。那当真是馊主意。治世要着眼当下,但杨暮客是个志大才疏的棒槌。这点他自己心知肚明。
落荒而逃,当真巧妙。
回到了客房杨暮客使唤季通给许兰娘结了今日工钱,而后他跑到小楼的房间。
当当当。玉香开门把杨暮客迎了进去。
杨暮客蹲在小楼床边把宴席上的事情说了。小楼正靠着床柱看书,瞥了眼蹲那挤眉弄眼的弟弟。
她合上书,“你一向自诩本事超群。怎把事情推到本姑娘头上。”
嘿嘿嘿,“小楼姐心思通透,弟弟自认人事之上,比不得自家姐姐。”
贾小楼合上书,将眼光放长远,沿着朦胧的灯光,好似看透了墙。她轻声言语,“你本就是那片叶不沾身的性子,怎有了管他国中之事的想法?”
“小楼姐欲行生意之事。既然到了中州,就该启动了。周上国不太平,我们停不得。但在中州,弟弟想小楼姐聪慧异常,定然能将生意做大做强……”
小楼轻笑一声,“玉香,你现在去通知柳府下人。明日本姑娘见一见这家主,我等再启程便去轩雾郡的鸿胪寺。”
“是。”
杨暮客仰头看着贾小楼。师弟给师兄护道,师兄大胆地去走吧。
星辉洒下,丝竹哀乐久久不歇。
宋茹的魂魄虽被雷击木收纳,但杨暮客并未留下阵法将其困死。
头七夜里她来到了院落之中,儿子睡得正香。阴差轻轻上前,“你可要入梦嘱托身后之事?”
宋茹侧头笑笑,她瞧不见阴差,也瞧不见床上的儿子。灰蒙蒙的世界,灵炁与浊炁似乎勾勒些她想象的画面。“我儿心中都是大事,不该为儿女情长牵绊。妾身只是听听他的呼吸声,明日便走了。再不回来,若有一天他名扬天下,有所成就。那时他再感怀妾身养育之恩。”
阴差肃然起敬,“那且记得,鸡鸣之前离家。莫要眷恋。”
“妾身晓得。”
对的。中州是有雄鸡报时的。而且奇准无比。由天妖驯化而来的家禽天生灵性,只是中州不能给它们提供成妖的灵炁。
星空隐去,东方一抹白。鸡鸣阵阵。宋茹在院中闲逛停下脚步,化作一阵风飞走了。
杨暮客坐在树梢笑了笑。
主人房里柳泉扭开了明灯。柳夫人翻了个身,“这么早就起来?昨儿忙了一天,也不多歇歇。”
柳泉穿上内衣,“夫人多睡睡,为夫今儿要见一个大人物。还需多准备。”
“不就是一个南边小国的富商?你这中州官人还要多大的礼?”
“你这妇人家又懂什么……”
柳夫人起床捶了柳泉一下,“你还不是去见女子?有本事这话跟那女掌柜去说……”
柳泉无奈一笑,“夫人好好歇息,等等还有不少贵客要夫人招待。”
“哼!”
早课过后,杨暮客去小楼房中吃饭。小楼还没梳头,捧着碗,仔细想着如何帮衬这轩雾郡烟火产业。她当下财富非是现钱,诸多珍宝亦不可能尽数卖了。即便是想卖,卖与何人?名声不足,难有所值。
吃完了饭杨暮客帮着小楼梳头,梳成云髻,插好发簪。玉香则在一旁的客房,用薄薄的轻纱拉出一道隔断。摆放好桌椅,用的是客房内的茶杯。
不多会儿,朝阳正红。柳泉领着缠着他要一同觐见的佘俊来到了客房外。
“这位姑娘。学生柳泉,欲要觐见贾家商会掌柜。”
“学生佘俊,一同觐见。”
玉香看着两个老男人说学生,顿感肉麻。“二位随我来。”
玉香领着两人走进了客房,先独自进了卧室。
“小姐,柳府主人和长兰溪县令来了。”
“你先去上茶。”
“是。”
杨暮客坐在卧室的椅子喝茶,小楼从梳妆台的椅子上起身,“你要一同去么?”
杨暮客抿了口茶,“不去。”
“那就里面好生待着,别好事出去捣乱。”
“弟弟晓得。”
卧室里能听见外面说什么。杨暮客端着茶抱着学习的心态,看看入凡的小楼如何处置。
小楼在轻纱后面坐下。
两个老男人也看不清女子面貌,但身形婉约,举止曼妙。
声若铃音清脆,“二位大人可是为轩雾郡产量不足,人民生计而发愁?”
柳泉看了眼佘师兄,“启禀掌柜,确实如此。”
“小女子有一策,请二位倾听。”
“掌柜请讲。”
“弟弟汇报详实。轩雾郡礼炮订单减了三成,致使生产商缩减成本,减少发放工钱,周边供给商行,亦受影响。民众手中资财不足,则商贸不振。是否如此?”
柳泉眼睛明亮,“的确如此……”
佘俊感慨,这掌柜的是懂得经商之道的。三言两语,将事情分析透彻。
小楼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轩雾郡倚仗商贸经营,自不可能满足粮食物产供给。尔等畏惧周边提价供给,政治施压,又无从获取原料恢复生产。如此两难之境,是否?”
佘俊起身作揖,“掌柜明察秋毫。”
“那尔等便听本掌柜之策。今日短缺三成,本掌柜定下。”
柳泉愣住了,什么意思?佘俊起初欣喜不已,而后眉头紧锁。
小楼继续说,“本姑娘定下三成,入账计算税赋。各个相关行当也依照往年产量发放工钱。首先保证民生。”
佘俊咬牙问,“这不是寅支卯粮么?”
而柳泉则问,“掌柜可知三成礼炮产量是多少?又何处用得到这礼炮?”
小楼笑道,“本姑娘做生意,自然要有利可图。佘大人说寅支卯粮,却也没错。所以本姑娘还要将货款计算利息。你们每晚交货物,便降价一分,增货补齐。若交不得,最后要折价计算资产,纳入我贾家商会名下。至于产量多少,本姑娘并不在意。本姑娘若要在冀朝开展生意,诸多活动典仪举办。自然不愁无用。”
佘俊早就知晓商人心黑,但没成想这贾家商会掌柜的胃口如此大。“这哪儿是什么计策?掌柜明知轩雾郡原料短缺,生产不起,还如此引诱我等赊欠。若将来供给不上,怕是轩雾郡的产业都变成了贾家商会的。”
佘俊是对的。小楼的计策的确如此。用三成产量便可以撬动轩雾郡整个礼炮产业的根基。这也是米党的计策。
柳泉寒声道,“掌柜之策我等难以认同。”
佘俊更是眯眼说,“火药乃是管制物资,否则我等也不会陷入产业艰难。掌柜一句定下三成,我等无从获取物资,虽解了眼前之难,却注定了不能交齐货物。”
小楼却轻笑一声,“尔等不懂经商。你们只管听我言说,回去后私下问问他人。得了他人意见之后再来寻本姑娘。本姑娘今日便去轩雾郡鸿胪寺。若本姑娘在鸿胪寺等不来诸位。那便后会无期。玉香送客。”
但柳泉后知后觉,“请慢。敢问掌柜,运送货物商队与安保是何人?”
“本姑娘只要货物,至于尔等如何运送,与本姑娘何关?”
柳泉长吁一口气,“多谢掌柜献策。我等商谈过后再议……”
玉香上前,“二位大人请……”
柳泉领着佘俊出了门,柳泉不断思考推演贾小楼的商策。而佘俊急不可耐。
“柳大人,你到底何意?怎会感谢那黑心商人。我等便是受了米党欺压,也不至于失去资产。均田过后,不过是政治失利。但若被那贾家商会吃下产业,怕是骨头渣都不剩。”
柳泉兀地呵呵一笑,“师兄昨儿还对那小道士敬仰万分,怎地今儿如此评价他家商会?”
佘俊哼了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成想那贾家商会出了这样的计策?”
柳泉终于松了口气,“事情还未定论,师兄不必如此气急。这掌柜言外之意颇有意思。”
佘俊好奇地看着柳泉。
柳泉微微一笑,“贾掌柜并不在意我等是否能如期交货。师兄可同意?”
佘俊哼了一声,“她怕是巴不得我等交不上货。”
“师兄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了么?”
“什么?”
柳泉沉吟着,“贾家商会要在冀朝经商,且不管她如何经营。她要举办诸多活动典仪,这是原话吧。”
佘俊点头。
“运送方式与运送队伍都是轩雾郡选择,是否?”
佘俊再点头。
“而且她不会逼迫我等改变当下政治方向。”
佘俊终于明白了柳泉的意思,“如此一来轩雾郡甚至可以扩大经营范围?”
柳泉点了点头。
小楼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无非就是借贷生产的逻辑。
当下没有物资生产,那么便保留产业,等到物资齐全的时候再生产。但工钱要如数发放,保证工人的待遇,和商会能够持续运转。
但这条供应线路本来只是轩雾郡通往京都。毕竟这是危险物品,一路上还有兵马严格把守。安保和运输都要花销极大成本。当小楼单独开辟一条供给线路后,贸易,仓储,都是新的机会。柳泉以比佘俊更高的视角看到了这一点。也许,轩雾郡可以因此做到产业转型。
正午艳阳,长兰溪乡的后山老道士正在睡觉。一个纸鸢落下,老道士惊醒。
展纸一看。
“本官欲状告胡思海诬告乔盛。不日便差人接君。请君准备万全。”
老道士看着手中的信纸沉默许久,微微一笑,继而哈哈大笑。终于守得云开见日明。
老道士是谁?他原名安耘,是轩雾郡城教坊司管事。偶尔也会上台唱上一曲。
当年夜黑风高,乔盛醉酒差使家丁将教坊司血洗,无一活口。
安耘台上时常扮成道士模样,那日心绪不宁去了城外道观起卦。逃脱一劫。但乔盛锒铛入狱之后,依旧有人追杀不舍。凭着无师自通的占卜能耐,安耘寻到了佘俊,求安身之处。这一躲,便是近二十年了。
他在这山中好吃好睡,有人将用度运到山下。也没人见过老道士模样。
其实安耘不止一次起了下山过日子的心思。但每每掐算,都是大凶。
起坛占卜。吉运正北。
一口烈酒下肚,梦里安耘看到了小花娘咿咿呀呀地在舞台上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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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莫入无心处,斯人渡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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