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也不知是走了几百阶还是几千阶，昙昼实在是累了，天魂残缺之人身体孱弱本就正常。

    哪怕她是剑修也不能避免。

    她想停下脚步歇一歇，忽然，一只银白似雪的蝴蝶带着满身流光朝她飞来，昙昼伸出手，蝴蝶便轻轻停靠在她指尖。

    苍穹之上传来一声满怀悲愤的声音，荡气回肠、字字泣血：“凡人就应该这样死去吗？！既然神佛不怜、天道无情，那我偏要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浑身一颤，仿佛有电流从指尖传遍全身。

    昙昼下意识收手，那蝴蝶便如纸屑般随风散去。

    她嘴唇翕动：“这是……”

    为什么触碰到这蝴蝶的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情绪也受到了影响？就好像喊那句话，立于天地间立誓之人是她一般。

    “你可以认为是无极先祖留下的一道残念。”伊祁陵带着浅浅的笑意，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十分空乏，似乎在透过她看着谁。

    说起来，他入秘境是两百七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算下来他在秘境之中竟然也已经过了千载。

    可是所有人都在离去，所有人都完成了自己的那一部分使命。

    只有他……

    伊祁陵伸手想去触摸那蝴蝶，但是想起什么还是在离蝴蝶三寸远的地方停下，那蝴蝶被风一刮便落在了昙昼的身上。

    伊祁陵不动声色地将手藏在宽大的袖袍内，“天地钟在以你为媒介，让他们能够安息，进入轮回。”

    话音刚落，无数只银蝶朝她飞来，万蝶振翅。

    细小的微风随着翅膀的振奋而鼓动，声浪如潮。

    “点塔七层不如暗室一灯。我愿以无我相，为救众生而引刀一快！佛修千光照，愿以身祭天！”

    “既不能执笔安天下，便以我之鲜血为墨，为后世求一线生机！文官司将离，愿以身祭天！”

    “千千万万同一心，庇我人族于安荫！希望我手中的剑，可以代替我守卫这一方水土！剑仙齐禅韵，愿以身祭天！”

    “哪怕人力只占命数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又如何！我无极弟子千千万，一人一分力，哪怕是你天道也得让路！卦师梵云，愿以身祭天！”

    “阵法师苏安饶！”

    “音师雁来月！”

    “………”

    “剑修云筝！”

    无极一千九百五十一人。

    “愿以身祭天！”

    慷慨赴死。

    无数道声音堆彻在一起，响喝行云。

    无有死者不以图后起。

    他们以自己的命为养料，所以生命树才能这么快成长起来。

    他们或许想过这件事最后会不会成功，但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

    他们怕的是这件事本可以成功，但是就差他们一人。

    漫天银光落，此刻的天色还不是很亮。到处都是银蝶、银光。仿佛置身无边璀璨星河之中，脚下的天梯泛着淡淡的白光，整个世界空空朦朦的，虚幻无实，犹如镜内观花。

    昙昼已经走得很疲惫了，但她还是在走。

    她不知道自己内心想的是什么，她大概没有那么的满腔热血，但她就是在走。

    一只又一只银蝶在手中消逝，又融入天地。

    每一只蝴蝶的逝去，都是为了新生的到来。

    蜡尽春来，她看见无端雪岭之上白雪消融，一阳复始，春深似海，关山不再拦。

    她看见老者寿终正寝、儿孙满堂；壮者夫妻琴瑟、亲慈子孝。少离别，多重逢。

    她看见城楼静立，百姓和乐，海晏河清。不再有妖兽侵扰，人人得以自保安稳。

    她看见一切的一切，所有人美好的祈愿祝福，如盏盏天灯直杀九天，搅动风云。

    她越走越快，红裙于天风之中狂飞，零星光亮勾勒出她裙角的光芒。昙昼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之时，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如何。

    她呆在原地，许久才暗暗道：“一共四十五万七千四百六十七阶长阶。”

    昙昼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到天色微亮，漫天大雨淅淅沥沥落下，穿透她的魂体砸在天阶之上。忽然，一只蝴蝶停在了她的发梢之上，轻轻拂动翅膀。

    昙昼下意识抬眸，那蝴蝶振翅而起，随着千千万万的蝴蝶一起远去。

    它似乎不舍，频频回头观望，却还是渐行渐远。

    所有的蝴蝶在空中消散，有许多许多的名字昙昼都不知道。一点也不清楚。

    可他们都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

    他们的存在无须外人评价，他们的存在即是意义。

    历史或许不会记得那么详细，但灵魂会。

    “昙昼。”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轻唤。

    她扭头看去，只见于光中渐渐朦胧的伊祁陵像是每次课堂之上长老提问她时一样故作严肃道：“你可记得无极入门的第一课是什么？”

    昙昼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修道者，不为情牵、不为情累。”

    ——这是她听过万万次的一句话。

    所有人都说大道本该无情。

    可伊祁陵并不那样认为，他对于昙昼的回答只是笑道：“对。可是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修道之人亦是命苦之人，六情缘浅是苦、孤身大道是苦。关关难过、关关要命。可即便你身处黑暗，心中也要有光才是。”

    “生命，确实不过是人生长河中的一粒尘埃。你的一生中会出现很多的人，他们会教会你什么是离别，什么是生命。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若将来有一天，你身边的人尽数离你而去，我希望你不要踏上一条不归路。”

    “哪怕师友负你、苍生负你、天下负你。哪怕天道阻你，要你杀心成烈火，也请你记住，你也曾经心怀热忱，你也曾有一颗赤子之心。”

    “现在，我也要死了。但我会和他们一起，守卫这一方天地。”

    这，就是他们所修之道。

    与天争一线、为民争一利。

    “希望下次见你，你已做回归生晏。”

    “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昙昼忽然上前一步，但是什么也没有抓住。

    因为他最后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狂风吹来，眼前本就模糊如水雾拼凑出的人影随风而去，融入风中，融入水中，融入地下，融入天上，融入万物。

    昙昼猛地回头眺望天际，原本朦朦胧胧的一道道人影此刻也随风消逝，面前的那道光门逐渐变得耀眼，如深渊一般仿佛要将她吸入其中。

    她其实想问，他有没有一刻的后悔。

    他的阵法天赋被他浪费蹉跎数百年。

    他的知心之人因他生出心魔最后为守神志清明自刎而死。

    可忽然，昙昼觉得这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便是他后悔又如何？做了，便是做了。

    人生本就遗憾居多。

    便是他怀着愧疚一生至死，也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谁也怪不了。

    是啊，谁也怪不了……昙昼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片美如画卷的幻境，低低呢喃：“冀尔之魂，不惧幽壤。”

    刹那间，天光大亮，一切的梦境走到尽头，便是现实。

    逝去之人不可追忆，今日之人就在身边。

    悼念昨日，也要怀着他人的希望继续过好今日，打算明日。

    人的一生有许许多多的爱与怕，但总有一刻，爱的力量能让你忘却一切奋不顾身，让你连怕也忘记，只记得往前，只记得前行。

    昙昼曾经听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真正的勇敢不是你提起一杆枪，杀几个人，而是你明知前路黑暗无望，却还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时，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

    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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