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琉璃宫如同一颗晶石镶嵌在黑岩之上，恍如星月坠地，明明看起来是神霄绛阙，实则却是魔界第一大魔宫。

    殿外星沉月隐，寂静无声，殿内晶莹剔透的宫墙镶嵌着光华明珠，亮如白昼，薄如蝉翼的纱帘随着夜风悬坠飘荡。

    帘内隐隐露出一枚小巧的莲花形状的银香炉，焚香袅袅，四周安静极了。

    一个身覆厚重龟甲，留着两小撇八字小胡须，头上还顶着一顶金色帽子的老龟人正围着一个跪在地上的舞女左看右看。

    花白的八字胡抖了抖，他喃喃道：“不是我老鬼心直口快啊，但你这长得也也未免忒……尊上到底是怎么看上你的？”

    他面前跪着一个舞女，那舞女跪得笔直，穿着艳红的金丝络裹胸，白皙玉腕垂着小巧镂空的金铃手链，身姿起伏曼妙，引人遐思，可这张脸着实是平平无奇，扔进魔人里都再也难以辨认出来。

    想爬上魔尊玉床的美丽魔物数不胜数，但尊上都不屑一顾，连那魔域最美的魅魔都被尊上一挥袖扔出了魔宫游街。

    活了几百年魔龟伏图怎么想都想不出，魔尊到底是看上这小女魔哪点，难道魔尊就好这口？

    那舞女歪了歪头，用着无比清澈的眼神说出了最厚脸皮的话：“在我家乡，经常有人夸我好看，也许是我长得好看吧。”

    “你要是好看，那我老龟就是玉树临风、潇洒俊美。”

    说出去谁信呢！

    伏图叹了口气，又仔细端详了黎苏一眼。

    别的女魔要是能被尊上正眼瞅上一眼，这会早就乐得找不着北了，而黎苏却静静跪在地上与他大眼瞪小眼，眼里如日出晓光，一片清然，一副像是全然未开过荤的样子。

    这小女魔不会不知道尊上的用意吧？

    伏图犹豫了好一会，最后决定将自己的藏品贡献出来，他从自己储物袋里掏来掏去，最后掏出了一本封线本。

    “这是？这是进内殿的规矩守则？”她看着那本有些厚度的封线本，里面规章定是不少，疑惑道。

    魔人民风开放，伏图被她这么一问，也不掩着藏着，红着脸就直接道：“你这小女魔，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底下不都标注了，这是……！”

    黎苏仔细一看，看到了封线本的一角，书了一个秘字，忽地就想起了那日自家师父也给她塞过一本类似的小册子，那书最后还被师兄捡起看到了。

    那夜桃花谷渐渐起了风，满天星辰绚烂，虫鸣低吟浅唱，天地却似乎静止了一般，为二人停留，师兄温柔地引导着她，细细的碎吻不停地落下，逐渐热烈而深沉。

    黎苏脸上忽然泛起了阵阵绯红，一路烧到了白皙的耳根处。

    伏图一看她这样，花白的胡须翘了翘，不解问道：“你不是魅魔吗，你们族内应该有更惊世骇俗的版本吧，我这不算什么，我老龟都不觉得害臊，你害羞个什么劲呢，我这不是为你好呢？”

    黎苏垂着眸子，将本子放回伏图手中道：“我不看。”

    这小女魔来魔宫当魔奴的时候明明乖巧的很，事事都十分顺从，怎么今儿倔得很。

    伏图看她眼里干净得如同春风拂过的澄净湖面，生怕她到时候伺候不好尊上，他也要受累，于是又递给她一颗朱红色丹药道：“那你吃了这个。”

    黎苏接过丹药，她在炼丹方面涉略不多，一时看不出这是何丹药，犹豫着未立马服下。

    伏图两条白眉拧成了一团，看她不吃，有些着急，最后撒了谎道：“总之你要进去内殿就得吃下这个。”

    黎苏此行伪装成魔族魅魔，就是为了找自己的师兄陆寒舟，如今她并不确定魔尊是不是就是自己师兄，她必须进这内殿，想法子看到魔尊真容。

    眨了眨眸，最后她还是将那丹药吃了下去。

    见黎苏吃了丹药，伏图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去，从殿内退了下去。

    黎苏并没有等多久，沉稳的脚步声便从内殿响起，素白的纱帘里头，皎皎玉影落座在那方明几上。

    夜风拂动纱帘，溶溶月色落在那一袭雪纹白袍上，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那揽了一袖流光的人，正是戴着半截银色面具的魔尊，霜华。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进来。”

    黎苏起身掀开纱帘，便见到霜华姿态散漫地坐在一张堆满了奏折的冰桌旁，手执一卷半展开的折子，一手撑着棱角分明的下颌，垂着眸看着折子的内容。

    他微微抬着眼皮，扫了一眼下方，并未看见伏图的身影，霜华指骨轻轻敲了敲静置在一旁的砚台，缓声道：“会磨墨么？”

    “会的，尊上。”黎苏清声回道，实则她，并不会。

    但她想看霜华亲笔写的字，也想离霜华近一些，只能这么回答。

    一个人的字迹皆是独一无二，很难作伪，若是他的字迹与她的师兄一样，又能看到霜华耳后是否有那颗朱砂痣，便能知道，霜华是不是她那堕入魔窟的师兄。

    若是，那便说明她的师兄还活着，她不在乎他是不是成了魔尊，她只希望，师兄没有死。

    她从地上起身，赤足的脚腕上玉铃轻摇，发出悦耳迷人的清响，然后跪坐在霜华身侧，提起墨条，在砚台上轻碾。

    但碾了许久，化成的墨都是一层淡黑，不是完美的墨水颜色。

    霜华本是极有耐心等着她研墨，见她研了许久，出来的却是这样的墨色，面具下的墨眸忍不住微微眯起。

    黎苏正认真地研着墨条，一只修长的手忽然握住了自己磨墨的手，肤下条条蓬勃的青筋凸起，她能感受到那双手上的薄茧。

    那是长年用剑才会磨出来的茧。

    “谁教你这么研墨的？”

    霜华压着她的手，重碾轻磨，不徐不疾，饱满漆黑的墨汁很快便如细流淌在砚台里。

    身后传来淡淡的冷松香，萦绕鼻尖，墨汁一满，那股香味便散开了。

    霜华重新落座，提起毫笔，笔尖沾墨，在那折子上勾勒。

    黎苏悄悄抬头看着折子上所书的内容，发现里面全是魔文，修真界极少有关魔文的古书，她看不懂那些魔字。

    霜华写的字，婉若银钩，飘若惊鸾，舒翼而发，与陆寒舟有七分相似，但又多了三分随心遒劲，不尽完全相同。

    黎苏来魔界前，用换颜丹改变了样貌，头上幻化的狐耳越垂越低，似乎是有些失望。

    然后最后一笔落下收尾的时候，黎苏的狐耳又陡然立起，微微抖了一下。

    从前她与陆寒舟学写字的时候，陆寒舟有个小习惯，最后落笔的时候总会稍稍用力，像是圆满周全完成所有事后的心满意足。

    黎苏望着那张银色面具，似乎要将面具下那人看穿，只是越看，她觉得自己心神晃动，一股燥火自下蔓延而上，顺着脊柱涌向全身，面上渐渐晕起了一层潮红。

    察觉到黎苏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霜华勾唇一笑，声音低沉道：“怎么，我有那么好看？”

    像极了蛊惑人心的恶魔低语，她一个颤栗，腕间的明铛乱坠，发出轻灵声响。

    冷香传来，她感觉自己思绪有些混乱。

    眼里朦胧间仿佛这里不是霜华宫，旁边也不是魔君霜华，而是在那漫天桃花瓣飞舞的桃林，身边是满眼都是星光的师兄。

    手中的墨块忽地掉落在砚台里，溅起好几点墨水，她像是喝醉了一般，凑近霜华道：“好看，师兄，很好看。”

    说完指尖竟还放在他的唇上，丝毫忘记了眼前这人是杀伐果断，曾在她面前用极刑处置了罪人的魔尊霜华。

    霜华并没有马上制止，而是眉心拢起问：“你喝了酒？什么时候的事？”

    黎苏没有回答，而是脸离他越来越近。

    黎苏看起来像酩酊大醉，霜华却没有闻到半点酒味。

    “我没喝……我没醉。”黎苏呢喃着，忽然一把就搂上了霜华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脖颈处，冰冰凉凉的，滚烫的感觉总算散去了一些。

    可是还不够，她还想要更多冰凉，黎苏伸手就去扯霜华的腰带。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霜华冰冷的声音响起，黎苏手一滞，又松开了解不开的腰带。

    是啊，她到底在做什么，她竟然在脱别人衣服。

    眼里的清明多了几分，她连忙后撤了一步，一双冰冷的手却又把她扯了回去。

    霜华捏着她的手腕，感受到了她体内那股躁动汹涌的力量，却发现她头上狐耳一点点消失，连带着那张普通的脸，也渐渐化成了一张不沾凡尘的动人美颜。

    那双原本干净无瑕的蓝眸此刻偏又沾上了一丝人间情欲。

    他眼里波光一动，忍不住抬手抚上她的脸庞，这张脸，他有多久没见过了啊。

    黎苏眉头微皱，想缩回自己的手去别开霜华，却发现挣不开。

    “你竟然胆子大到服了情丝饶？”

    “情丝饶？”黎苏迷茫地问道，体内热火烧得她浑身难受，霜华的手又甚是冰凉，惹得她又有些想凑上去，但理智告诉她不行。

    “情丝饶可是魔界魅魔专用的情药。”霜花语气微重道。

    所以伏图给她服下的，竟是情药，难怪她会觉得如此难受，难以忍耐，原来刚才伏图给她那样的书册，是带着那番意思！

    见霜华放在她脸上的手不仅没拿下，反而微微摩挲了下，她忍不住又道：“尊上请自重。”

    听见这话，霜华眯了眯眼，手是放开了，却转而撩起她的一抹乌发，俯身将其放在距离鼻尖极近的地方道：“自重？你可知道这是哪里，这是魔域，是欲望之地，七情六欲在这里可不受你们凡间那套束缚。”

    黎苏心下一惊，方才他用的是“你们凡间”四个字，她猛地抬头。

    霜华与他仅有一掌的距离，黎苏抬头便看到了面具内那双覆着薄霜的墨眸正在审视着她。

    她的身份败露了！

    霜华知道她不是魔人，为什么会知道，她明明隐藏了气息，又用了换颜丹化作别的模样。

    感到头上似乎轻了一些，她这才从霜华眸里映着的些许倒影里，看到自己头上好像没有了狐耳。

    伸手摸了摸，果然狐耳没了，所以她，这是恢复容貌了被认出了？只怕是那情丝饶造成的，让换颜丹失效了！

    “你敢潜入魔宫，到了我面前还敢服情丝饶，你到底想做什么？”霜华有些不悦道。

    黎苏身份既然暴露，霜华却迟迟未对她动手，虽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她好不容易才有靠近霜华的机会，就算要跑之前，她也要弄清楚这霜华到底是何人。

    强行压下心中燥火，她学着霜华，纤细的手指再次触碰上了霜华的唇低语道：“因为，我仰慕尊上。”

    不知为何，霜华忽然微微一怔，随后神色似乎有些痛苦，将手按在了心口。

    就是这个时机！

    黎苏手指迅速向上略微一挑，速度极快，仅见一丝残影掠过，哐当一声那银色面具便掉落在地上，一张俊美削挺的面容露了出来。

    霜华瞳孔一缩，抬头对上愕然的黎苏。

    一看到那张日夜都出现在自己梦中的面容，两道清泪已经悄无声息地从黎苏脸上滑下，她怔怔地喊了一声：“师兄。”

    霜华神色一僵，却很快又恢复了原来那副冰冷的模样，轻嗤道：“你口口声声说仰慕我，却又喊着那所谓的师兄，欺君罔上又三心二意，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呢？”

    “你是魔尊霜华，也是我师兄。”黎苏声音发颤道：“师兄右耳后有一颗朱砂痣，和你的一模一样。”

    霜华皱着眉，抚上耳后，这才发现耳后确实有个凸点，但他却喉咙咽了咽，冷声道：“再说一遍，我不是你师兄。”

    面具一摘，霜华可以不认，但耳后那颗小小的嫣红色朱砂痣呢？

    这世间不可能有两个长的一模一样，连这么特别的痣也都一样的人。

    “你早就认出我了，为什么要否认，不肯与我相认呢？”黎苏红着眼眶看着他道。

    他们明明经历了那么多，明明他答应了她，要与她岁岁年年长相随，朝朝暮暮永相守的。

    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双冷如墨玉的眸子，时光又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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