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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李连玉

    儿歌: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闹着要媳妇儿。

    小女女儿,过家家儿,怀里抱着个布娃娃儿,噢噢哄着当妈妈儿。

    贤惠勤快的李连玉从腊月二十三一直忙到年三十儿,她把自己住的五间正房、公婆住的三间窑洞全部清扫粉刷了两遍,里里外外擦拭一新,鲜艳的窗花儿贴在洁白的窗纸上,大红的对联儿贴在各屋的门框上,一盆盛开的倒挂金钟摆放在向阳的窗台上,干净的黄色的绣着桃红牡丹的线毯子,苫盖在叠的齐整的被褥上。屋内阳光充足,暖意融融,窗明几净,清爽怡人,透着一派祥和喜庆的节日气氛。

    今天是年唇儿(方言:除夕夜),她把女儿姣姣打扮得像朵鲜花,把儿子铭铭装束得像个卫士,“去,让爷爷、奶奶瞧瞧,俺孩们又快认一岁了,漂亮不?”

    孩子们飞出去了,爱美的李连玉开始捯饬起自己来,上身穿一件自织的红底花格毛线外衣,下身穿一条时兴的喇叭腿青色涤纶裤子。她从箱子底拿出一双锃亮的高底儿黑皮鞋,轻轻地擦拭了一番,拍拍脚上的银灰色袜子,轻轻地把皮鞋穿上,嘎噔嘎噔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又轻轻脱下来,擦拭了一阵儿,轻轻放到盒子里,放回箱子底儿。

    这是卜元给她买的,平时她是舍不得穿的,即便过年过节,她也只是拿出来试试,欣赏一会儿,又马上珍藏起来。这双鞋只有在同卜元一块儿上大街、一块儿回娘家的时候才肯穿出去。她并不是珍贵那双鞋,而是珍贵卜元待她的那份感情。她抿嘴一笑,又穿上了自己做的千层底儿黑条绒方口布鞋。

    李连玉站在大红柜前,对着穿衣镜,梳理起那乌黑的齐肩秀发,瞧着镜子里那张娇艳的脸蛋儿,那双弯弯的柳叶细眉,那双水汪汪的、会说话的大眼睛,那个勾勾的小鼻子,那张上翘的自然带笑的红润的嘴唇,心里泛起阵阵爱的涟漪、情的波澜。仿佛卜元又在痴迷地瞧着她、拥着她、抚着她、亲着她。她向镜子里的自己眨眨眼睛,扑哧一笑:“这娘们够浪人的!”不由用双手捂住自己羞红了的脸。

    李连玉生活的非常快乐、充实。她庆幸自己有一个知疼知热的好男人,有一双懂事听话的好儿女,有一个温馨和睦的好家庭。为此,她全身心地为他们操劳,任劳任怨,从不后悔。

    每当闲暇时,李连玉常常忆起她跟卜元相识、相知、相爱的那段趣事……

    那一年,被禁锢了很长时间的古装戏允许重登舞台了,昂首山九沟十八洼的村民像潮水般向昂首镇涌来,一场反映宋代杨门女将中烧火丫头杨排凤,为国为民英勇杀敌故事的梆子戏“雏凤凌空”,场场爆满。人山人海,那种热闹、拥挤,兴奋、激动,是空前绝后的。

    夏历四月十八,那是一个杏花白、桃花红、柳枝绽绿、河水泛蓝、禾苗破土、燕子衔泥、春光明媚的季节,李连玉和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一路嬉戏着从清水洼那五彩雾霭中走来,她们要到昂首镇逛庙会、看大戏。李连玉还有一件不便公开的秘密——相亲约会。一路上她时不时回头张望,她担心介绍人张庚大叔误了她的好事。姑娘们明明知道她要相亲却故意逗她,“连玉姐,等谁哩?”,她一本正经地说,“谁也不等”,脸却红到了耳根。姑娘们不依不饶,刮着脸蛋儿羞她:“瞒人没好事,好事不瞒人,你当俺们不知道哩!你是等说媒的张庚大爷吧?”李连玉的秘密被揭穿了,红着脸骂道:“你们这些死妮子,看俺不收拾你们!”大路上撒下阵阵银铃般欢笑声。

    当她们路过昂首村头那片菜园子时,被一个醉鬼拦住了去路:“是谁偷吃了俺的小葱?说出来,免你死罪!”姑娘们异口同声地说:“谁稀罕吃你那臭小葱!滚蛋!”

    那醉鬼叉着腰蛮横地说:“那边有人见你们拔俺的小葱吃哩!还不认账!那俺得挨个儿吻吻谁有生葱味儿!”

    姑娘们急了,一边躲闪,一边大喊:“你敢!”

    李连玉发觉园墙外有两个人向这边张望,并且指手划脚争论着什么,她明白了,这个醉鬼在故意使坏。便不慌不忙地走到那醉鬼跟前微笑着说:“这位大哥好面熟啊,好像在哪儿见过?”

    “谁不认得俺醉驴儿!告诉你,俺姓驴!古秀才都说俺这姓从百家姓里找不到哩,俺叫醉驴儿,醉驴儿就是俺!”

    李连玉“噢!”了一声说:“怪不得呢,原来是头驴啊!”她向同伴们指了指路边的蓄水池子,喊道:“姐妹们,来,请这头醉驴清醒清醒!”一群姑娘们围上来,一拥而上,把醉驴儿摁倒在地,扯腿的扯腿,拽胳膊的拽胳膊,李连玉喊着号子“一!二!!三!!!”“扑通”,把醉驴儿扔进蓄水池中。醉驴儿四脚朝天在水里扑腾,一群姑娘们笑弯了腰。

    这时候园墙外边那两个人急匆匆向这边跑来。一位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紫棠色黑面皮的青年拽着一个一脸怪相、畏畏缩缩的小伙子,埋怨着:“难怪人们叫你‘不开壶’哩!瞧你办这事儿!谁不知道醉驴儿是个混球,你教他这损招儿占人便宜,这可好,便宜没占着,变成落水狗了!”

    不开壶尴尬地搭讪着:“对不起,俺把玩笑开大了。这,这……”

    “这啥哩?还不把他拽上来!出坏点子有你,办正经事没你!”那黑脸皮青年把手伸给醉驴儿,“上来吧!醉死鬼别变成淹死鬼!”他望着浑身滴答滴答往下淌水的醉驴儿,忍俊不禁地笑了:“醉驴儿啊,醉驴儿,你啥时候才能清醒点儿?”

    醉驴儿一边拧着衣襟上的水,哆嗦着,“阿嚏!”连连:“娘的,俺上了不开壶的当了!大前门没赢着,大姑娘没闻着,反倒喝了一肚子臭水!上当了,上当了!”不开壶扶着他东倒西歪地走了,身后的路上洒下一溜水珠子。那青年摇着头叹息:“唉,这一对活宝!”

    大路上赶来一位膀阔腰圆、红光满面的老头子,他那洪钟似的嗓门大老远就响起来了:“孩子们,锣鼓点响了,不赶快去看戏,在这儿磨蹭啥哩?”

    李连玉扑哧一笑说:“大叔,俺们在玩儿落水驴哩!哈……”

    那青年眼睛一亮:“张庚大叔!是您啊!俺娘叫俺等您哩!您怎才来呐?”张庚哈哈大笑着说:“卜元啊,你瞅瞅,俺清水洼的姑娘们,个个都像仙女下凡,来认识一下,这就是俺给你介绍的连玉姑娘!”

    四目相对,卜元只看了姑娘一眼,就被李连玉的美丽迷住了,而李连玉却变得扭捏起来,那张粉白的俊脸,一直红到耳根子上,她也只看了卜元一眼,就被卜元的魅力缠住了。那颗心像戏台上的锣鼓点儿通通通跳到嗓子眼儿里了。李连玉抿嘴一笑,捂着脸向前跑去。一群姑娘们却围着卜元开起玩笑来。这个说:“吆,俺连玉姐夫就这模样儿!”那个说:“俺们清水洼一朵鲜花怎就要插在这堆牛牛牛啥来着?”张庚装着生气的样子呵斥道:“去,去,你们这些没大没小的,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其中一位姑娘大大方方地回敬道:“老爷子,俺可不用你当媒人!俺自己找去了!”姑娘们嘻嘻哈哈跑着向李连玉追去。

    那天李连玉被一群小姐妹拖进了庙场院,戏台上锣鼓喧天、咿咿呀呀,面前人头传动,人声鼎沸,她不知道唱得啥戏,她只觉得体内有股热浪涌动,脑子里奇怪地印上了那张紫棠色面孔,挥之不去,若即若离。姑娘动心了,自己问自己:“难道这就叫缘分?”

    那天,她跟着张庚大叔迈进了卜家大门,不大的院子洒扫的特别干净,向阳五间主房三间窑洞,简朴整洁,一看就是个勤快人家。卜元爹娘热情地请客人进屋,又是拿烟,又是倒茶,寒暄过后,张庚问:“元儿呢?主角不在,光咱这几个老货,能捏成糕吗?”卜元娘双眼端详着李连玉,嘴里不住地夸奖:“这孩子真顺眼哦!”卜元爹说:“这娘们喜欢懵了,俺让元儿上街割肉买菜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李连玉被老太太看得背过脸去了,可细心的姑娘却专注地打量这屋里的一切摆设,虽不算富有,却也要啥有啥。她又把目光转到墙上挂着的军用水壶和那个夹在相框内的穿着军装的让她心动的卜元的照片上。她定睛看了他很长时间,心里话:这就是俺那个他!直到张庚大叔问他:“连玉,怎样?老叔不骗你吧!大大方方的,别扭扭捏捏的,满意了点个头,不满意,就当来俺老朋友家串了个门子。来来来,先喝口糖水,润润喉咙!看看,俺侄子回来了!”

    卜元提溜着一大包好吃的回来了,见了李连玉心里乐开了花。他热情地问道:“来了,坐吧,热吗?渴吗?喝水不?”一连串的问候,李连玉不知道怎回答,只是抿着嘴笑。张庚哈哈大笑起来:“侄儿啊,你就不问问俺?”把个卜元逗得不知所措,一个劲地给张庚赔不是:“大叔,对不起您,俺只顾着……”

    张庚笑着说:“好孩子俺是逗你哩!老哥老嫂子,走,咱们到你们那神仙个洞坐着去,让他们年轻人互相交流交流!”

    李连玉的美艳、聪明、泼辣,把心高气傲的卜元征服了;卜元的敦厚、诚实、稳重,把冰清玉洁的李连玉战胜了。两颗火热的心贴在了一起。李连玉把一块亲手绣制的鸳鸯手绢塞到卜元手里,卜元从墙上摘下那个军用水壶递给李连玉,李连玉笑着摇摇头,把水壶挂回原处,然后从小相框内抽出卜元那张照片,装进自己兜里。

    李连玉小声问卜元:“你真的是去村口接俺的吗?”

    卜元大声说:“不信,你问俺娘!”

    今天一早,母亲就催他:“清水洼你张庚叔捎话来,今儿个领着那姑娘来看你,俺孩穿齐整点,去村东头接他们去吧!你张庚叔说,这姑娘又聪明又漂亮,你可别瓜里挑瓜,挑得眼花,把好事耽误了!”

    卜元自从结识仇月鲜,被金大浪李代桃僵后,就没有看对过别的姑娘,相了好几次亲,都不成功。今天娘又催他,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刚到村东头菜园外,就遇上不开壶耍笑醉驴儿。“从前有个‘难不住’,好跟人们打个赌,说自己能亲吻路过的年轻娘们儿,人们不信,就以一坛老酒为赌注。刚好有位小娘们路过,难不住就喊道,‘嗨!谁让你偷吃俺的大蒜哩?’那女子说‘俺没吃’,难不住说‘俺都闻到蒜味了你还不承认?’那女子说‘哪来的蒜味?’难不住说‘你吃没吃,俺一闻就知道了’那傻娘们儿有急事怕耽搁了,就说‘不信,你就吻吧’,难不住在那娘们儿脸上结结实实地吻了一口,抱起酒坛子跑了”卜元和醉驴儿都笑了。不开壶指着大路上走来的一群姑娘对醉驴儿说:“驴儿,有本事你也吻一个!俺输给你一盒大前门!如何?”

    卜元急忙喝道:“不开壶,闹啥哩?这可使不得!这不是怂恿醉驴儿耍流氓吗?”

    醉驴儿拍拍胸脯:“球,怕啥哩?俺就赢你这一盒大前门!”说着话脚步踉跄地拦在菜园子路边。于是就发生了醉驴儿被李连玉她们扔进水池子里的趣事儿。

    不久,一根红线两头拴,两个心心相印的年轻人结婚了。结婚那天,表弟金大浪带着仇月鲜前来祝贺,卜元故意把李连玉叫过来指着仇月鲜说:“这是俺表弟媳妇仇月鲜!”仇月鲜十分尴尬,苦笑着点头打招呼:“表嫂真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儿啊!表哥有了你,可算是称心如意了!”

    李连玉仔细端详着仇月鲜,心里话:世上真有这么好看的人儿!仇月鲜被李连玉看得有点发毛,慌忙躲到一边去了。

    结婚那天,醉驴儿也来祝贺,酒桌前,他喝了很多酒,讲了自己被李连玉她们扔进水池子的过程。他醉醺醺地说:“清水洼的姑娘们个个都像仙女下凡,俺醉驴儿能让她们扔进瑶池里洗了个痛快澡,今世知足了!”

    宾客散去,夜深人静,李连玉问卜元:“俺给你的手绢儿呢?”卜元从内衣兜里掏出来说:“是这块绣着一对鸭子的手绢儿吗?”李连玉笑着说:“傻瓜,那是一对鸳鸯!”卜元笑着说:“俺逗你哩!俺早知道那叫鸳鸯!”李连玉撒娇地钻进卜元怀里:“你真坏!真坏!”

    每当想起那些有趣的事儿,李连玉就悄悄地笑了,笑得那么灿烂,她陶醉在往日的欢乐之中。

    眨眼过了十多年,卜元当上村长了,她为他捏着一把汗,她知道他是个热心有余冷静不足的好人,比起苟成艮的老练、吕耕田的狡诈,他就没有管理别人的能耐。土地下放时,集体那点家当,被吕耕田他们瓜分,村委会如今只是个空壳子,谁愿意干那种捞不到半点油水、受罪惹人、得不偿失的傻事呢?可卜元却不听劝告,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走马上任了。

    李连玉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她虽然对卜元的任性不满,但也不干涉男人们在人前出头露面。她要求卜元把村里的那些难办的事讲给她听,她愿为他分忧,她愿为他出谋划策。长期的共同生活,卜元完全信赖妻子,她的聪明才智、远见卓识确实让卜元钦佩。因为,经她指点过的事情,没有不一帆风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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