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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苦乐尚家人

    俗语:身残志不残,人穷志不穷。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

    写到尚良,就应该谈谈尚家的苦乐身世。

    上辈人大多有残疾,爷爷是个豁唇子,奶奶是个瘸腿子,爹是个歪脖子。到尚良这一辈人,才真的身体没有毛病。这得托福党为劳苦大众打江山立世界,翻身求解放立下的汗马功劳哩。

    旧社会,豁子爷爷空有一身蛮力气,靠租种地主老财几亩薄田养家糊口,每年总有一段揭不开锅的时候,为了活命,只好拿起打狗棍沿街乞讨。

    有钱人常拿他们一家子开玩笑、逗乐子,见了豁子,故意把油灯点的旺旺的,让他用嘴吹灯。吹灭了,赏大饼子一个。吹不灭,打着滚儿滚蛋。为了得到一张大饼子,豁子使足力气吹灯,“啊呋!”“啊呋!”“啊呋!”,奈何三瓣嘴走风漏气,怎么用力也吹不灭那盏燃得正旺的油灯。情急之下,“啊呜!”一口,硬是把油灯咬灭了。他得到那张大饼子了,换来的是围观者的捧腹大笑,自己嘴里被烫灼的一串串血泡。给村里人留下一个笑话:豁子吹灯——啊呜一口。

    为富不仁的谷掌柜,变着法子欺负穷苦人。一见瘸子上门讨饭,就使坏捉弄她。故意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嘴里喊着“可怜啊可怜”,亲自舀起滚烫的稀饭往瘸子讨饭碗里倒,“端平了!端平了!烫着了!烫着了!”瘸子本来就站不稳,如何能端平碗呢?狠毒的谷掌柜直到稀饭溢出碗边儿,流在瘸子端碗的手上,烫的她大叫着把碗扔在地上打碎了为止。此时他还调侃瘸子:“你看你这人,怎就不端平碗呢?这不能怪俺不给你,是你自己地不平哩!”伙计们说:“这下连个讨饭碗也打了,真可怜呐!”谷掌柜白了伙计一眼说:“院里有个喂狗的碗哩,那可是个青花瓷的,拿去用吧!不过俺可告诉你,俺那条狗不吃素,咬着你可别怪俺!”瘸子曾经被那条恶狗咬伤过,知道那条狗得厉害,只好淌着眼泪一步一挪地走了。

    歪脖子本来没名字,从小就叫歪脖子,“歪”即“不正”,人们也叫他“尚不正”,“尚”与“上”谐音,“上不正”三字在某些人看来就有点犯上,谁敢说上边不正呢?解放后,古文秀在登记户口时,觉得不妥,把“不”写成“步”,一字之差,意思截然,要不怎说喝过墨水的人黑笔头能斩人也能救人呢!

    尚步正从小受人歧视,被人愚弄,有一种逆反心理,倔强好斗,谁敢欺负他,他就歪着脖子和谁搏斗。虽然人小体弱,浑身带伤,但他也经常让侵犯者鼻青脸肿,狼狈不堪。有钱的纨绔子弟骂他是臭狗屎,惹不得、沾不得;穷苦的小伙伴们夸他是梁山好汉,有担当、有骨气。如果谁伤害了豁子、瘸子,欺负了他的小伙伴们,他会站在谁家门口,“亲娘祖奶奶”地破口大骂上三天三夜。村里人说他那张小嘴儿像挺歪把子机关枪,叭叭叭叭的不饶人,加上他本身就是个歪脖子,人们就给他送了个外号叫“歪把子”。尚步正可不是先天生成的歪脖子,而是他娘在生他时行动不便,硬生生把脖子压残的。

    在饥寒交迫、多灾多难中,尚步正渐渐长大成人。在他童年的记忆里,光听人说“好吃不过饺子”,可他不知道饺子啥模样,更不知道饺子啥滋味。

    记得有一年大旱,他家租种老财的二亩沙板地,除了交租子外,所剩无几。不到年关就断顿了。为了活命,只好沿街乞讨。过了新年,挨到元宵节,尚步正当了一任灯官,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沿街巡查灯火。一群小伙伴们,前呼后拥,从各个商户“搜刮”出十几个大子儿分了,尚步正不喜欢钱,只喜欢好吃的,他向饼面铺掌柜的讨得二斤白面,向肉铺掌柜的讨得一斤猪肉,像得到宝贝似的进门就喊:“娘!看俺给您拿回啥来了?白面!猪肉!咱也吃顿饺子吧!”

    瘸子看到白面不知道如何和面,看到猪肉不知道怎样剁馅儿,急的抓耳挠腮,在炕上团团转。

    豁子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哼哼?拿刀来,俺剁肉,你和面。”

    瘸子把刀递给豁子后问道:“怎和面呀?”

    豁子说:“你这人,真笨。没和过白面,还没和过茭子面、玉茭子面吗?先把白面放盆里,然后倒上水,使劲揉呗。真他娘生就的穷胎鬼命,‘猪嘴羊鼻子,顿顿离不开糠皮子’不是那吃好东西的命!”

    豁子光顾着教训瘸子,没成想手里这把菜刀太钝,切不动猪肉,反而把手指拉了一道口子,疼得豁子捏着指头大叫:“快找个布条子给俺裹上!”

    瘸子一着急,“哗”,一瓢水全倒进面盆里。等她找着布条子,为豁子裹好伤口后,二斤白面泡成了面糊糊。瘸子说:“哎哟,命小福薄哟!肉没剁成,手倒见红了!面没和成,糊糊半盆了!”

    豁子说:“大正月见红,有喜气哩!说不定咱要时来运转哩!”

    尚步正看看盆里的面糊糊,看看案板上沾着爹的血的猪肉说:“这,这顿饺子吃不成了!”

    豁子说:“再添点面吧?”

    尚步正歪着脑袋说:“上哪儿弄面去?这点面还是俺硬讨要来的哩。要不是怕俺真拆他家的旺火,砸他家的灯笼,那老家伙才让伙计给俺从旮旯缝里打扫出这点东西来的。就这点带土的,还像割他身上的肉似的疼哩!”

    豁子叹了口气说:“那就添点茭子面、山药面凑合着做吧。”

    整整用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捏弄成一箅子奇形怪状的饺子,就等着下饺子吃了。

    瘸子往锅里舀了两瓢水,坐在灶前烧火。家里没有长柴,只有从河滩里搂回来的碎草屑烂毛毛柴,用了很长时间,才把水烧开了。饥肠辘辘的歪把子赶紧揭开锅盖,把一箅子三合面饺子倒进锅里。豁子整理好碗筷,坐在炕上等着吃饺子,左等右等,锅里的水只冒泡泡,就是不开。歪把子嫌他娘拉不动风箱,让她娘挪开,自己抱着风箱使劲地拉,“呼”地一声,碎柴屑连灰带烟从灶膛里喷了满锅台,呛得瘸子好一顿咳嗽。豁子跳下地,把讨饭棍子砸断了塞到灶火里,火呼呼地着起来了,瘸子看着那多年使用过的打狗棍子当了灶火楔子,有点可惜了得说:“这 往后讨吃连个打狗棍子都没了!”

    豁子骂道:“你这臭嘴,就盘算着讨吃要饭哩!大年时节的,不会说个吉利话?”

    足足用了半个时辰,锅里的水总算开了。可那些三合面饺子,经不得长时间浸泡,变成了一锅片汤。瘸子惊叫起来:“娘呀,全破了!”

    豁子坐在炕上说吉利话:“好好好,财气!”

    瘸子耳背,误听成“踩起”,就用手里的勺子在锅里踩了起来。当一盆红色片汤端上炕时,坐在炕上的豁子傻眼了,他长叹一声说:“普天之下,只有咱尚家才能吃上这样的饺子哩!”

    那一年,尚家真的时来运转了!解放军以排山倒海之势解放了大半个中国,尚步正积极投身革命,加入了党,带领乡亲们打土豪,分田地,当了昂首村解放后首任村干部。娶了个外地逃荒来的小媳妇,他喊“万岁!”那是发自肺腑的呼声。他对那些从前欺压百姓的地主老财,恨之入骨,只记住“无情打击,残酷斗争”,常常办一些违反原则的事情。比如把罪大恶极的地主老财吊在房梁上,追要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钱,有些守财奴,宁死不愿拿出一分钱来,尚步正也不打他们也不骂他们,而是把烙铁烧红了问他们:“你们爱吃烙饼吗?”回答是:“当然爱吃。”又问:“一顿能吃几张烙饼呢?”回答是:“三张到五张吧。”尚步正笑着说:“好好好,俺就给你们吃三到五张!”说着话就把烧红的烙铁放在那个最坏的恶霸地主大腿上,“哧啦”一声,冒出一股焦臭的油烟味,疼的那恶霸呼爹叫娘:“娘啊!俺一张也吃不下去了!爷爷们,俺拿钱就是了!”

    为这事,尚步正受到上级严厉批判,撤销了他的职务,给予留党察看处分。但他好斗的秉性一直未曾改变。倒是豁子、瘸子跟着歪把子过了几年能吃上肉饺子的好日子。儿女满堂,老来有福矣。农业合作化前,老两口相继去世,歪把子把爹娘安葬在昂首山脚下一个向阳的山泉边,老辈人传说,那儿有条龙脉,能出真龙天子,可是至今,不知道那儿埋葬了多少先辈,却没有出过一个大人物。

    尚步正不识字,仅凭一股阶级感情横冲直撞,在处理问题时难免行动过激,碰钉子、走弯路的事时有发生。在历次运动中,他就像在滹沱河里洗澡一样,有时干干净净,有时沾泥带沙,在人们眼里,那就是个亦正亦邪的“混世魔王”。

    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困难时期,他再次被村民们扶上台去,他也愿意为众人出头露面,办点好事。听说县里拨下一点救济粮,他就拼命到公社争抢,甚至敲打着办公桌子质问领导们:“饿死人,谁负责?”

    那时候确实是家家都有困难,僧多粥少,公社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尚步正便带着几个能说会道的社员去县里上访,在县领导跟前他们又哭又闹,免不了揭露一些当地干部多吃多占、办事不公的问题,这样便触动了领导层的敏感神经。在秋后的三反运动中,跟着尚步正去县里“闹事的”人中,一位有历史污点的人被揪了出来,本来是为村里人要求一点救命粮的普通事件,变成了政治性、方向性、阶级斗争的大问题。尚步正被一撸到底,记过一次,再一次靠边站了。

    风风雨雨几十年,七灾八难,尚步正渐渐学乖了,历任队干部都分派他干些不怕惹人的挑边边的轻省活儿:给队里看田,给场面里下夜,冬闲时当饲养员等等,就是没有正儿八经地种过地。直到改革开放,包产到户,才学着在自己分得的土地上耕耘,过上了安安稳稳的田园生活。此时,他已经鬓发斑白步入老年矣。

    大儿子尚余当过兵,在部队入党,学会了开汽车。退役后回村,被推举为支部书记,正赶上十年动乱时期,村里到处贴着画着黑叉叉的大字报,金大浪、吕耕田那时候真像村里人说的,“马布上的虱子——红人儿”,他们主宰着历任村干部的命运,尚余随时都有被他们揪斗的危险,只能兢兢业业,默默无闻地保持一个党员的忠实本色、革命情怀。

    二儿子尚良初中读书,跟着吕耕田喊口号、搞串联。可谓经风雨、见世面,经过斗争洗礼的革命青年。

    文革结束,薛弥关平反,造反派解散,吕耕田坐了第二把交椅,尚良任民兵连长,鞍前马后为吕耕田效命。在吕耕田的关怀下,与女友宋兴儿走在一起。

    土地下放,生产队解散,吕耕田侵吞了大量集体财产,抢占了偌大一处队房院落,尚良也跟着捞了不少外快,还批得一处宅基地。

    吕耕田下台了,尚良失去了靠山,几次试着接近卜元,怎奈卜元不拿正眼瞧他,恨得他牙根痒痒的咒骂起来:“日你娘的,你总有夜走麦城的时候,到时再找你算账!”

    吕耕田要整垮卜元,尚良当然是他麾下一员虎将。他们在暗中网罗“志同道合”者,寻找各种由头与卜元交战。

    邻居巴耳根靠赌博、放高利贷发了财,盖房圈墙,占地足有一亩大。尚步正歪着脖子看了好一阵子,心里啄谋:“你家能俺就能!”就对尚良说:“看见吗?咱也跟着往外扩吧!”尚良说:“娘的,俺正想碰碰卜元哩!咱也拆墙,阔!”尚步正说:“阔!有事老爹顶着!”父子俩说干就干,把旧院墙推倒了,开始往外挖根壕。

    曹觅牛刚好路过,问他们这是干啥哩,尚良说:“俺也嫌院子小,往大扩展扩展。”

    曹觅牛问:“谁批准的?”

    尚良说:“俺自己!怎?不行吗?你去告诉卜元去吧!他敢拦俺,看俺不拿锹劈了他!”

    曹觅牛吓得伸伸舌头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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