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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清明节

    老百姓的话:清明清明,祭祖上坟。活人尽孝,欺世盗名。树什么碑?立什么传?回头看,闹下千千万,两手空空攥。人生有无尽的追求,坟茔是最终的归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冬去春来,历史翻开新的一页。

    春风怒号,一场沙尘暴接着一场沙尘暴,搅得天昏地暗。

    巴耳根钻在老米店里陪着咪咪玩,郝守英打翻了醋坛子,酸得难受。她不甘心,她想挽回,顶着呼啸的黄风,跋涉四五里,闯进了老米店,打脑拼命地拉拽着巴耳根央告着:“耳根,回家去!回家吧!俺不和你闹了!”

    巴耳根说:“只要你答应俺,让俺带着咪咪,俺就回去!”

    郝守英说:“除非俺死了!”

    巴耳根说:“你死了俺才干净利索哩!死吧,死吧,你死了俺给你买个房大的花圈儿,雇两班会唱荤戏的鼓手,唱着十八摸,把你舁出去,埋在恶虬山那个驴球峰顶上,让你过足驴瘾!”

    郝守英气急败坏地大骂道:“丧尽天良的巴耳根!没人味的巴耳根!挨千刀的巴耳根!五雷轰顶的巴耳根!气死老娘了!”

    巴耳根火上浇油地说:“你呲开板鸡骂吧,骂人不疼,烂了喉咙!骂够了就滚开!你滚开了,俺好和咪咪睡觉!”

    郝守英气疯了,她抽着自己的嘴巴子数落道:“郝守英阿郝守英,你个瞎了眼的!蓝玉那点待错你了?你却鬼迷心窍地和人家蹬蛋了!你不和好人打交道,爱上一个没尾巴的活牲口。你和牲口一个锅里搅稀稠,瞎眉黜眼给人家胎掇孩子,到了落下这么个下场,你活该呀!天呐!后悔死俺了!……”

    郝守英数黄瓜道茄子的一番哭闹,招来不少住店的客人,其中有看热闹的也不乏有良知的,他们议论纷纷,老板娘怕影响生意,力劝巴耳根:“先相跟着老婆回去吧!等把老婆安顿好了再来吧。怪可怜的。放心,你啥时候来,俺都让咪咪陪着!”

    郝守英的呼号,确实使巴耳根心里颤动,毕竟相守十多年,夫妻感情还是有的。“对呀,要不是有了郝守英,俺还不是光棍一条?哪里来的儿女?哪有这个家?”他推开怀里的咪咪,拉着郝守英的手说:“别闹了,咱回吧!”

    郝守英转悲为喜,破涕为笑,两口子相跟着消失在风沙弥漫中。多情的女人啊,就这么好哄。

    尽管风沙肆虐,但是时令使然,滹沱河畔的柳枝上又抽出点点新绿,向阳处的蒿蒿头也悄悄地伸出头来,茸茸小草迎接着春姑娘的到来。河面上那厚厚的坚冰被大自然的斧子劈开一道裂缝,昨天的冰凌儿,今天就化成了流淌的水,把冰面上的裂缝冲刷的越来越宽,冰面下的河水从裂缝中涌出,顺流而下。原本清澈的河水,夹带着河床上的残枝碎末,变得浑浊起来,两岸的农民们,不失时机地引河灌溉农田,充分吸收滹沱河的养分。

    今天是农历清明节,曹拴牛让老伴儿备好纸铂供品,约了弟弟曹觅牛同行给祖先上坟扫墓去,兄弟两把一群牛赶到河边饮水,健壮的耕牛贪婪地把嘴巴伸到浑浊的河面上,好一顿痛饮。它们慢慢地仰起头来,噗噗地喘气,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鼻孔,然后又把嘴巴伸向河面。曹拴牛不由惬意地笑了:“喝吧喝吧,喝得饱饱的,马上又要春耕了,吃饱喝足了,养足精神干活哩!”

    曹觅牛问:“哥,它们能听懂吗?”

    曹拴牛说:“除了不会说话,啥都懂得哩!不信?它们喝饱了,就该吆喝着你走哩!你只要喊一声去哪儿,它们就顺着你指的方向乖乖地去了。”曹觅牛这时才真的发现那头大黄牛“哞哞”叫着向岸边走去,其他牛也相继打着招呼“哞哞”几声,集中到岸边。他们扭回头来望着主人,似乎在问:“去哪儿?”曹觅牛好奇地大喊:“大皇姑(黄牯)!到榆树沟!”大黄牛真的领着伙伴们离开堤岸,直奔榆树沟而去。曹觅牛说:“呵,真神了!哥,你是怎调教它们的?”

    曹拴牛说:“俺觉得调教牲口比调教人容易哩!”

    曹觅牛说:“看你说的,还是人好调教哩!人起码会说话,好沟通哩!”

    曹拴牛摇摇头说:“人犯起混来,听不进好话哩!”

    他们赶着牛迤逦来到榆树沟沟掌上的祖坟前,兄弟俩跪下,摆上供品,烧化纸铂,磕头作揖,拢土填坟。曹拴牛遥望东北方那座神奇的陀头峰,回头远眺西南方高耸的红崖岭,感慨地说:“兄弟,你看咱家这坟地,‘头枕头陀峰,脚蹬红崖岭’,真是好坟地呀!从咱祖辈就留下一条家训,‘庄户人家,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丰衣足食,不求轰轰烈烈,只求平平安安’。你懂吗?”

    曹觅牛不以为然地说:“哥啊,咱村有多少家都是照这个方向埋死人的,没见过有哪家发过财哩!你这观点太陈旧了!如今是改革开放时代,讲究的是经济实力,俺对自己很有信心哩!俺对村里的人和事,心中有数,算得准准的哩!你看,吕耕田为人阴险狡诈,眼小如豆,人缘真不怎地;金大浪地痞流氓一个,臭名在外,历史污点明摆在那儿;甄惠贪财好色,心术不正;尚良虽然年轻有为,但有他那混世魔王似的老子,兴风作浪,没人敢向他们靠拢;米颂虽有他姑夫苟成艮做后台,可本人是个花花公子,除了胆子大,好干些猫猫狗狗的事,没有一点正理正向的能耐。只有俺,浑身无‘病’,又是村里‘万元户’标兵,又有镇领导支持,牟县长认可,俺就不信他们谁能超过俺这条件?”

    曹拴牛叹口气说:“唉,人各有志,难强求哩!你就好自为之吧!不过,好人难做,好事难办哩!俺也想好了,今年不打算种那么多地了!俺不图那个名,不图那个利,更不图胸前那朵大红花儿!俺就图个实实在在,安安稳稳!”

    曹觅牛问:“哥,你不种地干啥呀?”

    曹拴牛说:“这几年俺攒了点钱,打算租赁车跑运输,那营生赚钱快,比咱整天爬在垄沟里熬阳婆强多了。你看这几年,咱们汗珠子甩八瓣儿,赚几个血汗钱,被评个劳模,万元户啥的,你得处处下下顺着人家写的材料去吹,还得动不动请客送礼,俺真的厌烦透了!”

    曹觅牛问:“你那么多土地怎办?”

    曹拴牛说:“很多人眼馋哩,转包给他们,两有利哩!”

    曹觅牛知道,哥哥那些土地都是辛苦作务出来的好地,让给别人太可惜,自己红就红在养种上,再多种几顷,多下点辛苦,多打几十万斤粮食,对国家多做点贡献,那不就更红了!到时候,俺成了县里出名挂号的、首屈一指的种粮大户,村里能不给俺空个位位吗?一想到将来自己能站在高处呼五喝六、发号施令,就兴奋不已。所以,着急把火地说:“哥,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不种俺种!行吗?”

    曹拴牛说:“行!这样你只顾地里忙活着,也就顾不上和他们勾心斗角、争名夺利了!俺也就放心了!”

    曹觅牛说:“哥,你又来了!俺为村里服务,对你没啥害处吧?”

    曹拴牛说:“没害。俺是怕染缸里拉不出白布来!对不住死去的爹娘哩!”

    曹觅牛说:“哥放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俺不会做对不起祖先的事情的!”

    曹拴牛说:“兄弟哦,你看那滹沱河水,本来是清粼粼的,可硬让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搅合混了。俺是担心你呀!”

    曹觅牛理解哥哥的好意,点头沉默不语。

    任丑丑扶着汪玉镯也出来“踏青散步”、上坟扫墓。任丑丑跪在坟头,刚叫了一声“爹、娘!”,汪玉镯就哭一声“苦命的女儿!”,任丑丑白了女人一眼,又叫了声“爹娘!”,汪玉镯又哭了声“女儿啊!”,任丑丑恼了,嚷道:“你这刁娘们儿,成心占俺的便宜,俺一叫爹娘,你就喊女儿,不成体统嘛!”

    汪玉镯反驳道:“你这鬼见愁,允许你喊爹娘,不叫俺哭闺女,俺就哭了 ,碍着你啥了?”

    任丑丑说:“俺不跟你唱‘哭殿’,欺负人哩,想哭,一边哭去!”

    汪玉镯就要拗着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起来:“女儿啊,你个没良心的,死到哪儿去了?来个旋风显显灵吧!想死娘了呀!”

    任丑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独自个儿烧钱挂纸,磕了几个头。便蹲在汪玉镯旁边,陪着她抹眼泪。

    金不换始终没有张桂芬命好,他是在金大浪出狱那一年突然谢世的,当时儿子们还没发达起来,只能草草地把他埋葬在远离村子北面的那块叫鹌鹑窝的贫瘠的盐碱地里。去年除夕夜,张桂芬没守住七七大寿,突然咽了气。此时金大浪已经发达了,财大气粗,他要为母亲大办丧事,以尽孝道。出殡时间选择在元宵节,达到“普天同庆”、合村举哀的目的。那几天,从金家门口到烟火场,整条街一片缟素,白色的灵棚取代了五彩的牌楼,低沉的唢呐取代了欢乐的锣鼓。元宵节所有玩意儿都得先到金家门前展示,所有烟花爆竹都得集中到金家门前燃放,高音喇叭滚动播放沉闷的哀乐,留声机里吟诵着佛教超度经文。笃信佛教的仇月鲜,第一次披上袈裟,站在一群出家人中间,敲着钵盂念“南无阿弥陀佛”。昂首村人们在白色与哀乐中度过一个异乎寻常的元宵节。

    今天,鹌鹑窝金家坟前爆竹连天、烟雾弥漫、熙熙攘攘,金大浪为父母举行树碑仪式。金家上下齐聚坟前,在鼓乐声中,那块象征权威、尊严、传世的青石大碑,庄严地立在坟头。碑的上端雕刻着二龙戏珠,碑的下方雕刻着驼碑老龟,碑的两边镌刻着祥云飞凤,碑的中央镌刻着两行正楷大字;上首是:公故先考金翁讳不换,下首是:公故先妣金门张氏桂芬,两行并列,下面是“之墓”二字。碑前搭一青石板,板上摆放着瓜桃李果、各色点心,四根一米多长的大香插在一个牛槽似的石香炉内,烧化的纸灰纸屑在风中盘旋。仿佛祖上地下有知,前来欣赏后辈儿孙扬名立万,光宗耀祖的露脸之举。

    还活在人间的、金家唯一的长者金难换,抚摸着石碑上的龙凤图案,说:“大浪啊,这龙啊凤的,古时候可是有讲究的,除了帝王家,民间只有庙宇上才可用,庶民百姓可没资格用这个。”

    金大浪自鸣得意地说:“如今不讲究那些陈规陋俗了,您没听说‘人人都有帝王相,人多位少轮不上。只要坐上金銮殿,谁都跟着叫皇上’吗?”

    金二浪摸着驮碑的乌龟头说:“这就叫时来运转!如今咱说话嘴里有风哩!”

    金大浪双膝跪地,抚摸着爹娘的名讳,百感交夹地呼叫着:“爹!娘!俺大浪曾经跌过马趴,让您二老担惊受怕,俺如今站起来了!不能说衣锦还乡,也算是时来运转。您们在天有灵,保佑俺心想事成。有朝一日,俺真的平步青云,就在这儿修盖一座金氏陵寝,光宗耀祖,那才叫没白在人世间混一场哩!”

    金骇浪瞅瞅四周没外人,小声说:“大哥,今儿个又喝多了吧?小心驶得万年船,别把话说得太大了!小心脚下有绊子!”

    金二浪说:“娘的,谁敢?”

    金骇浪说:“如今这村干部像走马灯似的换人,咱这露水大点前程,说不定哪一天就被撸下来哩!”

    金大浪说:“三弟的担忧有一定的道理。不过俺这几年也看清了,这道理,那道理,有钱才是硬道理!在这方面,咱得学学吕耕田:给对手下套子要拿得稳、算得准、下手狠。给上边送厚礼,不显山、不露水、不渲染,悄没声地就把事办了,这才是高手哩!没听人说‘能叫唤的猫儿逮不着耗子’吗?”

    金难换竖起大拇指说:“对着哩!俺也算活明白了,这重要,那重要,钱最重要。‘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不假。”

    金大浪说:“手段重要,效果更重要!现在不议论这些了,今天是个吉利的日子,上罢坟都到俺家去,咱们吃个团圆饭,聚聚人气儿,今后有好多事仰仗各位鼎力相助哩!”

    这时候,金大浪的手机响了,传来浪人的彩铃声:“哥哟!接电话噢!”金大浪问:“谁?啥事?”手机里传来吕耕田的呼叫声:“大浪!你在哪?快回来!元月跳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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