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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虚无缥缈镜中花

    却说这一日,严敏淳喝得酩酊大醉,在路边吐了个干净才回了府。此时已到戌时,父母亲和祖父早就歇下了。

    由着人扶到房中,其实他此时酒已经醒了不少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那样装作自己还在醉着,由着人把自己往程氏的房里扶。

    程氏披着外衣,散着头发站在门口。她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严敏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怎的醉成这样?哎呀,这味道。”她掩着口,对着自己大丫鬟奉琴与侍茶道:“先扶到外间榻上。”

    等小丫鬟捧着铜盆帕子进来,她打着哈欠对奉琴道:“你们先帮姑爷擦洗,一会儿煮点醒酒汤来,一会儿姑爷要是醒了便来禀我就是。”

    说完便转身朝里间走去。

    一阵忙乱过后,外间榻上的严敏淳已经被料理妥当,闭着眼好似沉沉地睡着。丫鬟婆子皆退出去,余一人守在门口脚踏处。

    烛光熄灭,万籁俱寂。黑暗中,严敏淳睁开了一双眼,静静地望着帐顶。

    新婚那夜她便来了葵水,因此他们并未于那时圆房。六月十八日起便是连日暴雨,天空跟破了大洞一般连泼带灌。严敏淳年初便升任水部郎中,因此汛期初始,即刻便与都水监同僚分赴彤江各段及支流探查水情。

    就这样一直到七月十五,雨只落不歇,几乎一个月没有见过太阳的影子。各江段并支流汛情紧急,七月十六,彤江洇州段更是因管涌而决口,所幸洇州多年累积的经验让他们早设步报,在决口之前组织百姓转移及时,死伤者并无几人。

    这一拖又是一月余,到他返回府中时,新婚的羞涩早已退去,二人相对竟有些许尴尬。程三娘子美貌多才,于他而言乃是高不可攀的天上明月。不知为何,这明月之姿倒叫他有些缩手缩脚,以至于初次的闺房之事也不是那么顺利,多多少少都影响到了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

    前年生了大姐儿之后,她反倒越发成熟美丽,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韵味——只是这韵味,他每每想要靠近的时候,触手便有些冰冷。

    她确实如同天上明月,无论自己追赶多久,始终与自己有那么一段不可跨越的距离,如今他再一次尝试,想尝一尝那夫妻间相互关怀,嗔怪告饶之味,却发现自己所求竟如同那虚无缥缈的镜中之花,捞而不得的水中之月。

    他翻身面朝着床榻里面,幽幽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同样在叹气的,还有丞相府的何十一娘子。

    过了今年九月,她就要满十七了。

    去年及笄之前,家中想为她在敬德十八年的新科一甲三进士中选一位作婿。没想到张榜之后,非常不幸的,新科状元榜眼并探花郎都很老,状元探花都已过而立,特别是那榜眼,背部佝偻,面相更加老,分明已过不惑之年——那一年的新科进士打马游街,大姑娘小媳妇的帕子香囊都没丢出去几个,是有史以来最冷清的一届,累得好多书局笔墨纸砚存货过多,叫苦不迭。

    后来肖夏泉为他的先妻结庐守坟三年期满,自滨州回到汴梁以后,祖父让她嫁给肖夏泉——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八,马上就要而立之年了!他深爱自己先妻,甘愿辞官为她守墓三年,此等恩爱深似海渊,哪里有她一个后来人可以跻身的份?何况她根本就不喜欢他,她心里装着那一人……

    后来家里见她百般不愿,爹爹到底是心疼她,不愿她年纪轻轻做人继室,祖父这才把蹉跎了好多年高不成低不就的何大娘子给嫁了过去——为此何大娘子还到她房中大吵大闹,狠砸了一些东西才算完。

    她还记得那一日,何大娘子指着她的鼻子骂到:“好你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真小人!你们这一家子狼心狗肺,平日里好的香的,从来不提我半字!偏是你们不要的,便塞给了我!这些年谁想到过我也是这府里正儿八经的嫡女!真正的嫡长女!你们多少年不过问我的婚事,只要是我要的统统不成!敢情是欺负我是前头祖母的,我母亲又早逝,不得人喜欢罢了!”

    她状若疯妇,满眼里写着癫狂:“前年我要嫁那程家,你们替我拒了,说什么五行相冲八字不合!怎么到了如今,妹妹不愿嫁的,那八字竟与我就合了?啊?”

    “今日我便豁出去这条命,与你们这群鸠占鹊巢、狼心狗肺的腌臜玩意拼了,大家生死各安天命!撒开!我要撕了她那张脸!倒叫你们看看我的厉害!”

    何十一娘子躲在大丫鬟和嬷嬷背后,心中有些没由来的理亏和愧疚,自然被她吓得不轻。这位已经年近二十的大堂姐,曾经看中过程家二房大哥儿,行二的程劬。

    程劬乃程勉的堂弟,生性温吞绵软,从不与人红脸,最重要的是他的娘亲是詹台顾氏,家中是有名的富庶大姓。此前早有传言:詹台金钱顾,买断洇州府。坊间有传言,太祖皇帝郑锅儿在平原一战时取胜的关键就是詹台顾家,故而顾氏是既富又贵,配他丞相府还是配得起的。

    是以程劬母家的滔天富贵,让他不用科举也能富贵一生。

    然程家虽好,对那长子的媳妇自然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何大娘子虽出身丞相府,但到底是先头殷氏血脉,不是贵妃亲侄女。况以她的品性根本做不得一府长媳,尤其是程劬那个绵软的性子——顾氏十分直白地和媒婆说,他们家程劬在那仙人庙里算过,八字弱阳气虚,万万不可娶比自己大的,否则必有灾厄。

    此事自然就不成了,哪怕祖父出面——总不能叫人家长子承担着早夭的风险来娶你丞相府的女儿吧!何况这程家乃是太傅一脉的旁支,总归得罪不得。

    告诉她结果之后,何大娘子在府中大发雷霆,对祖父,对大伯,对她爹甚至她的怨怼愈发的深了。

    两年多来,她对着十一娘子就跟仇人一般,深以为是她夺了自己的气运。

    那日她偷听到祖父与二叔商议,要让何十一娘子去做前科状元的继室,她还分外得意,跑到十一娘子房中很是感慨了半日自己当年的料事如神。

    没想到啊,这一透风,竟被十一娘子得了先机,跑到祖父那里哭诉自己年纪还小,肖夏泉之妻死得何等惨烈,这说明他命格过硬,妨家克妻,她不愿做人继室,更不想枉死!

    好一个年纪还小,她何大娘子不小了,她何大娘子命硬是吗?最后竟祸水东引到她身上!

    一听要让她去给肖夏泉做填房,她几乎立时就疯癫了起来,不顾仪态体面,跑到她房中歇斯底里,张牙舞爪地便要挖烂十一娘子的脸。亏得是十一娘子的大丫鬟替她挡了头几下,手臂脖子被大娘子剜得全是血道,惨不忍睹。她跟战神附体一般顷刻间力大无穷,几个丫鬟硬是差点没拦住,将十一娘子房内打砸得一片狼藉,直到祖母赶来让婆子按住她,这场闹剧才算完。

    后来不知道祖父同她说了什么,这才平息了她的疯癫。日子一道,加了些嫁妆,平平安安地把她嫁去了肖家。

    可何十一娘子还未松下一口气,威虎将军府又来提亲了。

    为的便是上一任夺得武状元、又因斗殴而丢官的邓挞——她真是要背过气去:真是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袁家莫家虽得了新科武进士,但他们不是祖父的人,她是不可能与他们联姻的。唯有那邓挞,又一次得了武举一甲第二,他兄长持中立之姿,从不得罪丞相府,且这些年下来,邓括在西南与莫老将军程分庭抗礼之势,待莫老将军告老还乡,他就是西南独大了。

    她口中发苦,恨不得夜里趁人不注意,吞金而去。

    可为人子女,既享受了家族供养,哪里能弃自己的责任而一死了之?

    不嫁也得嫁了。

    那人从此,从此只能做她梦中人,心底锁,做那井中月镜中花,此生可望而不可得了。

    这世间唯一个情字不可捉摸,无关男女。

    太子殿下到底是没能带着秋官儿出得城去,只因他筑楼藏娇之事终于是捅到了贵妃面前。

    贵妃已经要昏过去了,贴身宫女一直为她按着太阳穴,温声劝慰着她。

    太子跪在下首,低着头满脸的不服气。

    “恩哥儿,你是鬼迷了心窍了啊!男子与男子终究不是正形,有违人道的呀!万一被你父皇知道,你这太子之位还要不要了?啊?呜呜呜,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好好的太子,叫小人教唆,变成了这个样子……”贵妃柔弱地靠在掌事嬷嬷的怀里,抽泣得就像那雨中娇花,真真个伤心欲绝。

    每次都是这一招,每次都是。

    太子跪在下面,咬着牙极力忍着胸口的剧烈起伏。从小到大,只要他有半点不如阿娘的意,阿娘便是这个样子。

    十一岁的时候,他在避暑山庄的清凉池里和同行小太监玩打水仗,玩儿得兴起,他一下子爬到了那小太监背上,高声叫嚷着:“你服不服?啊?输了就认错投降,省得又多喝几口水!”

    那小太监被他闹得无法,只得笑着求饶道:“好殿下,奴才输了,心服口服,殿下还是快些从奴才背后下来,不然奴才力气小,吃不住了都得跌倒,那就得喝水了。”

    他哈哈大笑,攀在那小太监背后,忽而看到他耳垂粉红欲滴,觉得的稀奇极了,正凑近了好奇地多看一眼,忽然就听到一声:“皇儿!你这是作甚!”

    吓得他浑身一激灵,手一脱力,从小太监背上滑下来落进那池子里,呛了好几口水。

    等奴仆七手八脚将他从那池子里捞出来的时候,那小太监已经被压着跪在了阿娘面前,只穿着一条湿湿的亵裤,头发乌黑皮肤雪白,在七月的天气里跪在那里瑟瑟发抖。

    贵妃震怒之下,叫人将那不知尊卑有别,不晓天高地厚的小太监拖出去打死了。小太监被拖走的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抬头哀切地望着他——他在求他,求他救他一命。

    但是他被唬住了,好容易回过神来,他刚要开口跟阿娘求情:是他硬要那小太监下池子来陪他玩的,是他硬要攀上他的背的,是他自己惊得掉进那池子的,跟他没关系。

    话没出口,阿娘便指着他哭了起来,直言他不孝,与一个阉人嬉笑打闹、不清不楚,成何体统;自己辛辛苦苦疼了几天几夜才生下他,她的命都险些丢了。而他作为自己唯一的孩子,竟是这样地不知体恤父母生养的辛苦,她真是命苦。

    他头一回见着阵仗,着实是吓着了,半晌由嬷嬷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呆若木鸡。

    小太监几板子就没了,他也不过九岁十岁,在清凉池旁边当值才不过半年。嬷嬷将他带回自己院子的时候,他瞟到那小太监就趴在凳子上,湿湿的黑发藏着的白皙的面庞下,双目紧闭,嘴角氤出一条血线,那眼角犹有泪水。

    他高烧了好几天,急得贵妃衣不解带地守在他床前,嘤嘤哭泣。梦里都是那小太监莹白的皮肤、漆黑的头发、粉色的耳垂和鲜红的血迹,以及他阿娘的嘤嘤哭泣声。

    他好悔,好怕,悔那似雪一样的一条人命,怕那女子的嘤嘤哭声,在梦里一直缠绕着自己,叫他发不出声音,喘不过气来。

    后来呢,后来惊动了父皇,来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意识了。阿娘扑在父皇怀中哭诉她生育他的辛苦,对于他突然生病的恐慌,以及对那妄图教坏他的小太监的愤恨,最后说要将那太监在宫外的亲眷一律处死,他便再次昏厥了过去。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阿娘那样的女人更可怕的了,满脸关切慈爱口口声声为了他,却将他所有亲近之人连带亲眷悉数处死。

    或许自那时起,他就变了,变得对着他阿娘无比恭顺,对着女人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对那些小倌儿,总有种不由自主的愧疚和怜惜。

    这些年来,他宠幸了一个又一个,大多数都是爱慕他的,柔柔弱弱,肤白若雪,发黑如墨。郑晏舒为他寻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没找到那个眼带薄嗔,眉笼轻愁的。即便是这些,也被阿娘寻个由头统统打死了。

    ——直到张德茂为他寻得秋官儿,多少年求而不得、魂牵梦绕的苦,终于在那一刻得到了慰藉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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