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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自从袁无错听到了隔壁周翼玠那番话之后,原本就不甚得劲儿的心中郁积之气更甚,听到他张口闭口将与那姑娘成婚之事挂在嘴边,他怒火中烧,挥出一拳将立柱险些打折了,下得楼来,紧攥着拳头,一身怒火烧得他胸中激荡,额头发紧。

    再不走,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冲到隔壁雅间,把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周翼玠胖揍一顿,打得他亲妈都不认识最好:就你,就凭你也敢肖想她?你有几个脑袋?

    越想越气,让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他面黑如墨,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

    袁小岩见他骑在黑龙驹上,整颗头像那点燃的蜡烛芯一样,下一刻简直要爆燃起来。他甚少见到主子气成这样,好像要一点就着,又不敢问,实在是摸不到头脑,便觑了一眼黑龙驹。

    黑龙驹莫名其妙地回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看我做甚?我也不知道啊,你们人类的事你问我?

    一人一马驼着个快要点燃炸开的红爆竹,一言不发地回了袁府。

    袁府。

    袁轼禄的大女儿在那深宫之中毫无波澜,仿佛是个透明的人儿一般,那五皇子也不甚得铭轩帝喜爱,故而过得很是艰难。加上何家的打压,仕途不顺,他这几年对官场颇为失望,早已于三年前请辞了官职,祖母已经八十了,在这世道已经算是极其高寿,自然要小心侍奉,半点马虎不得。因此他辞官后只一心侍奉老祖母,不再过问官场之事,眉头自然也比从前舒展很多。而袁轼龄则依旧在老位置上,不痛不痒也不得寸进。

    好在新一代还算是争气,特别是这小七,原本以为他做个富贵闲人便好了,没想到他竟是非常上进,年纪轻轻考了武状元,又在金吾卫里有一席之地,浀林剿匪更是得了圣上的嘉奖——他袁家儿郎果然没有孬种。

    见他回来,程氏自然是十分欢喜,迎上去道:“怎的现在回来,不是说有公务?”袁无错见了阿娘,顿时收了那满身怒火,从善如流地道:“阿娘,事已毕了,我回来休息。”

    随后又问到:“阿娘,你何时与爹爹定的亲?”

    程氏被他问得一愣,眨巴了几下眼睛道:“我、我与你爹?我与你爹爹是在敬武二十六年——你问这个作甚?”

    敬武二十六年,阿娘十五岁。

    他肩膀塌了下来,道:“儿子就是问问,阿娘,我乏得很,先下去休息了。”

    程氏关切地望着儿子,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这才放心下来道:“既是累了,便下去休息吧,若是饿了,小厨房备着菜呢,一会儿叫人给你送到房里。”

    袁无错回了院子,坐在案几前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敲了敲桌子。

    袁四应声而来。

    袁无错蹙着眉道:“那周翼玠,认识吧?”

    袁四:“禀主子,认识。”

    “你这两天,找个机会,给他套个麻袋揍一顿,不用废了他,就下不来床的那种。”说到后面,他已经是在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

    袁四:?

    袁四:“是,主子,要不要……?”他放低手,做了个切的动作。

    袁无错抬头白了他一眼,他立刻低头行礼道:“属下领命!”

    过了几天,便有消息说,那周翼玠与人争女伎时得罪了人,被人套着麻袋拖到巷子里狠揍了一顿,约莫要在床上躺上个把月。杨氏气得背过气去,在这汴梁,竟然也有人敢给她的儿子打闷棍?找到了定要挑断他手筋脚筋!

    这番豪言壮语当然是实现不了的,因为后来周翼玠刚好,又去花船上喝酒,被那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对家按在河里喝饱了才拉上来,十一月的天气给冻的面色发青,又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始作俑者当然找不到。

    十月初,虞晚苼携了自己的夫人和女儿,出了汴梁的城门,便准备往浀州走马上任了。

    一家人齐齐相送,难舍难分,到了十里亭,已经是巳时。

    段氏的眼泪止都止不住:云初回山门去了,大儿子又外放,这个年都不能在家里过,只余莱哥儿、薏哥儿和定哥儿陪在她们身边——算来算去,家里还是三个讨人嫌的愣头青。

    虞晚苼和袁氏细心地安慰着段氏,看着还在襁褓中玉雪可爱的盼姐儿,段氏的心就像被刀子割一般舍不得。但是她也知道,这是小夫妻初次出去单过,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指不定到时候又给自己抱几个小孙孙小孙女回来呢!她这叫顾大局!

    便是再不舍也要赶紧放他们出发,再晚天黑前就赶不上官驿了。

    虞晚莱羡慕地望着兄长骑着马越走越远,他那个想把自己藏在箱笼里的伟大想法到底是没能实现,原本他劝母亲让大哥哥带着自己去,却被母亲一句:“你去做什么?明年不科举了?”给噎了回来。此刻他拉着薏哥儿,满眼艳羡地望着那马车队伍越行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塌着肩膀跟着段氏打道回府。

    虞晚莱没有想到,在他痴痴地望着远去的车队的时候,十里亭外不远处的一座矮楼上,一个身影正在痴痴地望着他。

    那便是才从石牌沿子的作坊那里回来的当今太子,郑承恩。他今日悄悄前往作坊中查看那刀剑及箭头的成色及数量,如今返回,也是悄悄返回,并无人发现他的踪迹。待他返回到这十里亭时,便远远地看到虞家的车马过来,自然想起虞晚苼要去外地赴任之事,心下一动,便在那矮楼上站定,想要亲眼看一看那郑晏舒说的,所谓绝色。

    在看到虞晚莱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忽然浑身发麻,天灵盖上窜起来一股悲痛欲绝的情愫来——十几年了,那张脸,隔了十几年一直印在他的脑子里,从来不曾褪色过。

    那就是他。

    如果说秋官儿周身那种柔弱的书卷气加说不上来的悲伤,在气质上和那孩子毫无二致的话,那虞晚莱的一张脸,则是与他一模一样。

    十几年来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头,叫他每每想起,都喘不过气来。如今再次看到那样的一张脸,那张白皙俊逸的面庞,如此生动,充满生机地站在自己三十步开外,让他多年的愧疚痛苦总算是有了个归处。

    他眼看着那少年上了马车,眼看着马车走远了。张德茂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可是要……?”

    太子面色肃穆地转过身去,说只了一句:“先不要动他。”

    让他好好想想,好好想一想。

    太子郑承恩跟丢了魂一样回到府里,也不去见秋官儿,只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呆呆地望着帐顶。方才胸中那股子快要炸开来的喜悦悲伤震惊交织的情绪,此刻终于渐渐平息下来,脑中也清明了很多。

    虞晚莱他是不能动的,他不能像秋官儿那样再立一座楼起来,把他当做个金丝雀一样藏着,他也藏不住,那毕竟是官宦之子。

    可是,就让他那样如空谷幽兰一样生长于山谷之中无人问津吗?

    万一呢,万一他见了自己也欢喜呢?万一他,他记得自己呢?

    不,不可能的。若他记得自己,那便是荒诞无稽之谈,退一万步来讲,万一他记得自己,肯定会恨自己的吧。

    一时间心绪上来,他不自觉地爬起来,急急出了门,几步就走到了惜秋楼——只有秋官儿定是懂他的。

    他上得楼来,秋官儿正在画一幅北雁南飞图。任他一个人坐在榻上,竟是半个眼风也不给他。

    良久,秋官儿要收笔了,正抬着印往上印一个“秋”字,太子总算按耐不住,凑上前道:“可是画好了?”

    秋官儿被他这么一挤,盖上去的印往前滑了两寸,那章便不成样子了。

    他索性把那寿山石的小章往旁边一扔,一脸无奈地望着太子:好好的一幅北雁南飞图,被他这么一搅和,算是毁完了。

    太子一见这阵仗,哪里还不知道自己闯祸了,立刻往前一步指着那画道:“你瞧这雁,也忒肥壮了些!哪有避冬的大雁还如此之肥硕的,早就累得瘦了。”

    秋官儿抄起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太子干笑了两声,脸皮一厚,光棍道:“是我错了,我等你半日了你连看都不看我,我这不是着急了嘛。”

    说完便不顾秋官儿那挤兑的眼神,直接上前去,动手动脚。

    过了半晌,太子倚在榻上,怀里是闭着眼和衣而卧的秋官儿。他轻轻拈了一缕秋官儿的头发,思忖良久方才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可有负过什么人?”

    秋官儿早就发现他今日的不对劲了,方才上楼时就满脸的心事,他只装作不知,等他自己开口。这半天他才开口,竟是比以前沉得住气了些。

    “怎么没有,如今我这样,没有考功名,没有成家,没有为家中传宗接代——哪样不是倒反天罡,哪样不是负了父母亲……”原本他声音还有些懒懒的,说到后面半句,声音竟是低沉了下去。

    太子忽而想扇自己嘴巴,但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总不好当做没问过。他心里有愧,亏心得厉害,只得低低对着秋官儿的耳朵说道:“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秋官儿闭着眼笑了笑,很是落寞的样子。

    太子咬咬牙接着问道:“若,若许多年前你负了一人,那人因你而死。十几年后,你,你又看到了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那时,你当如何?”

    死一样的寂静。秋官儿并未回答,也没有问他缘由,过了半晌,他只是叹了一口气,从太子怀中挣出来,走到那画前。

    太子一脸的不解,但也见他去看那幅画,也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后。

    “殿下,你看这幅北雁南飞图,那大雁年年春季回来,秋季又去,虽然辛苦,但总归是它们自己的选择,是世间万物要遵循的根本,是天道。” 他手指摩挲着已经干透的墨迹,指尖点在那大雁的翅膀上——若他也是一只大雁就好了。

    “大雁忠贞,为历朝诗画大家所喜爱,但总不能因为喜爱大雁,而将它囚于笼中,叫它日日困在眼前吧。”

    “若我负了人,那人因我而死,便再见他,我也不能再上前半步了。”他抬头望着远处南飞的大雁,怅然若失地道:“这世间种种美好,他总该去会一会,去走一走,而不是再一次被我困住,我能给他的,只有自由二字。”

    语气轻缓惆怅,却听得太子耳中隆隆作响。

    是啊,自己已经害了他一辈子,还要再害他一辈子吗?

    譬如一朵花,一棵树,一朵云,一只鸟,喜欢他,最好就是给他自由,让花在旷野里盛开,让树在山间随风起舞,让云没有禁锢的徜徉,让鸟儿自由自在的飞。

    是他想多了,只不去打扰,便是他能给的,最好的东西了。

    太子颓然地下了楼,全然不知自己身上已经被秋官儿下了那追魂香。

    那香味提取自水樨的花蕊,每到初夏时节,彤江上游便会在那雪水融化、与其他汇集而来的小溪交融之处,于浅水之中生长出一种极嫩的三叶植物,名唤水樨,那花呈紫色,闻起来没有任何味道,但是只有一种细腰筑叶蜂,无论这花离蜂巢有多远,它们都能及早赶到,在水樨短短一个时辰的花期内,采得花蕊深处的花蜜。

    那种蜜即便是与其他花蜜掺在一起,也是一两樨蜜半两金。

    追魂香一旦沾上,人根本闻不到,只有那细腰筑叶蜂,不远百里,也会追随而去。

    不能再等了,再等,太子就真的成气候了。这段时间,眼看着他行事越来越有底气,对着贵妃倒是恭敬,但那恭敬,是有东西托底的——不是说六皇子郑成坤更有天子风仪吗?他曾说:他倒要看看,谁才是真命天子。

    太子没说出口的是:至于其他几个可有可无的皇子,等他登基了,再慢慢处理不迟。

    袁无错差人揍了周翼玠以后,心里的不安倒是慢慢放下了许多。他思来想去,最终确定以虞绍铨的为人,是不可能把自己的外甥女嫁给周家的,毕竟那孙子名声在外——但却是生了一副好皮囊,万一那孙子去人家姑娘面前孔雀开屏呢?

    这么一想,那股子心火便又蹿了上来。

    一时无以为解,便从那架子上抽了一柄剑,开始在院子里练起剑来。他周身气势一起,剑花一挽,剑锋与空气撞击发出簌簌之声,他身法极快,脚步如星月流转,剑招如同行云流水,直舞得院中落叶随着他的身形而舞动,好像一群黄色的蝴蝶围着他不停飞舞。

    末了,他浑身是汗地收剑,畅快地啸了一声:“袁小岩!备水!小爷要沐浴!“

    (电脑被家里的五岁小霸王把电脑的轴摁断,送去修了,这几天更新全靠爪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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