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维扬，林府后院。

    一身穿白衣，六岁左右的小姑娘，正蹲在一个小小的浅坑旁。她的掌心托着一方素绢，上面躺着一只毫无生气的小小墨猴。

    “小姐莫哭了，仔细坏了眼睛。”边上大上两岁，正拄着锄头擦汗的小丫鬟提醒道。

    “是啊小姐，我们赶紧让空空入土为安吧。”另一个小些，抱着香炉的小丫鬟也忙点头附和。

    白衣小姑娘眨了眨红肿的双眼，一滴滴晶莹的泪珠止不住的溢出眼眶，沿着小巧白皙的下巴滑落，滑落在那双目紧闭、生气全无的墨猴身上。一丝丝肉眼不可见的仙灵之气悄悄的滋润着这具小小的、僵直的凡身。

    小姑娘兀自伤怀：“母亲刚去，空空也不能陪我了……还有前两年弟弟也……难不成，真像奶娘说的，我，我是个天煞灾……”

    “小姐慎言！”

    两个丫鬟的脸色顿时变了，大些的丫鬟左右看了看，努力缓了缓语气：“王嬷嬷那天吃多了酒，不是诚心的，她都已经道过歉了。这话要让老爷听见，她还怎么活？你忍心看她被发卖吗？”

    小些的丫鬟眼神闪了闪，转移话题道：“小姐，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们快些把空空埋了吧，要让老爷发现我们在后院做这个，会生气的。”

    小姑娘努力睁大朦胧的双眼，抽噎了下，“我，知道了，让我再看一眼空空，就……唉？我是不是眼花了？”

    两个小丫鬟闻言，顺着小姐的视线看向素绢上平躺的一小团。

    “天呐！”

    大些的丫鬟顾不得被锄头砸痛的脚，飞快的冲到小姑娘面前，小些的丫鬟也险些将手中香炉打翻。声音都尖锐了：“诈尸了！诈尸了！”

    悟空不明白事情怎么就突然急转直下，上一刻他还在大西天雷音宝刹，与那假货在如来面前评理辨真假，下一刻怎么就被指为六耳猕猴，被金钵盂罩住。

    铁棒临身，原以为必定身死魂灭，没想到还有醒来的一天。

    “既然老孙未死，如来、六耳，你们给我等着！”

    “吱吱，吱吱吱……”

    “雪雁不要瞎说！空空没死，没死，真是太好了呜呜呜……”

    悟空刚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下一秒就被小心翼翼的举到了一张宜嗔宜喜的俏脸前。那红肿如桃核的眼睛内汹涌出来的液体，如疾风骤雨噼里啪啦的打在身上，将大圣打的愣住了。

    “竟然是仙灵之气，这丫头本体莫不是一株大药成了精？”转头四望，小桥流水、画栋雕梁……老孙怎的回到了大唐？几十万里西行路怕不是白走了？

    嗐，即使没被害死，那老和尚也不要我了，多想无益，还是想想怎么活下来吧。悟空感受了下自身：修为全无，神魂残缺，肉身……不提也罢。哎哎，小丫头你不要乱摸！怎的这么不矜持！你是个大家闺秀吧？大家闺秀玩什么猴！

    夜深人静。

    悟空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见边上名唤黛玉的的小姑娘双眼紧闭，呼吸均匀，这才轻手轻脚的从锦绣编织而成的柔软的小窝中爬起。

    悟空小心翼翼的沿着帷幔上的流苏爬下床，蹑手蹑脚的来到窗边，先爬上桌子，再跳上窗台，沿着特意留着换气的小小窗缝爬出，终于晒到了月亮。

    悟空摆了个五心朝天的姿势，强忍心底的暴躁：人杰地灵的大唐，灵气怎如此稀薄？

    一刻钟，两刻钟……

    悟空终于捕捉到一丝灵气，真的只是一丝，弱小的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这天地之间。他小心翼翼的护着这丝灵气，艰难的在这具先天不足的猴身上运转，随之刚到第一个穴窍，便消耗一空。

    悟空无力的向后一仰，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发呆。如此稀薄的灵气，看来，正统的修仙路子是走不通了……

    时光悄悄，月已西斜。渐渐的，东方开始泛起了鱼肚白。

    悟空猛地坐起身来，修不成仙，那就修妖、修魔！

    天庭、西天！

    待老孙归来，必踏凌霄，碎雷音，给自己杀出一个公道来！

    晨光，猛地洒向人间。

    天亮了。

    伴随着朝阳初升，一缕缕微不可见的紫气如乳燕投林，争相挤进傲然而立的的小小身体里，渐渐的，那短短的枯黄的毛发氤氲出灿灿金芒，仿佛神圣不可侵犯。

    “空空，空空！”

    悟空缓缓睁开双眼，微微叹了口气，听着那已带了哭腔的呼唤声，当下忙吱吱叫了两声作为回应，顺着窗缝爬了回去。

    唉，那谁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他这恩人，既是女子又是小人儿，两样占齐了，唉，老孙苦也！

    很快，更苦的事来了，黛玉病倒了。

    小女孩脸上红扑扑的，呼出的气也热乎乎的，只是那鲜葱似的指尖冰冰凉。悟空握着这冰玉似的指尖，急的抓耳挠腮。

    他有个很朴实的认识，那便是吃好喝好， 自然百病全消。而林府是讲究净饿、静养的。林黛玉平日里便有一顿没一顿的不好好吃饭，如今更是饭都没得吃了……

    悟空左思右想，这小丫头不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往后说不得还有大用，可不能任由她这么早早把自己折腾没了。

    夜已深，脚踏上守夜的雪雁脑袋靠着床，一动不动，显然睡过去了。悟空熟练的跳下自己的小窝，钻出窗子，循着味道，轻易的找到了厨房。

    幸好悟空已经开始了修炼，否则就凭他巴掌大的小身板实在是做不了什么。

    跳上灶台，双手用力，沿着锅盖边缘掀开，身体后仰避开升腾起的水汽，悟空惊喜的发现锅内竟热着的一碗蛋羹，倒是省得他现做了。

    又四处踅摸了一下，悟空在剩菜里发现了个完整的卤鸡腿，忙将鸡腿放到锅里，又往炉灶里添了几根柴，计算着时间确定鸡腿热好了后，便一手蛋羹，一手鸡腿的向着黛玉房里奔去。

    “吱吱，吱吱！”

    黛玉费力的睁开双眼，朦胧中，一个仿佛晕着光的小身影在眼前蹦来跳去。

    她下意识的想一把握住，不料却握了个空，吓的她一下把似睁非睁的眼给瞪圆了。

    悟空见她睁眼，忙跳到桌上，左手蒸蛋右手鸡腿的跳回床上，吱吱示意她赶紧吃。

    黛玉撑着床坐起身，看着举着比自己身体还大一圈的碗兀自蹦跳的小墨猴，噗的一声笑，自语道：“这个梦好有趣，空空好大的力气呢，这莫不是哪个守夜婆子的饭，竟被你偷拿来了。”

    悟空哪里管那么多，将碗硬塞给她。右手中的鸡腿，更是要怼到黛玉唇边。黛玉宠溺的一笑，呢喃道：“这怪梦，变出了蛋羹，怎的不知变出勺子？”

    悟空挠了挠头，只得再次跳下床给她拿调羹去。

    黛玉有些神思恍惚的想：“这梦竟然还会补全。”又想，“难不成死过一次，就通了灵窍？空空都会入我的梦了，怎的娘一次不来呢？”

    悟空很快便取来了勺子，见黛玉愣愣的，干脆直接舀了一勺嫩滑的蛋羹塞进她微张的嘴里。

    黛玉下意识的咀嚼了下，吞咽下去，然后继续一脸微笑的看着悟空。悟空无法，只得将鸡腿上的肉撕的碎碎的，与蛋羹一起，一勺又一勺的喂给她。

    第一次伺候人吃饭的大圣简直身心俱疲，唉，这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也太难养了。

    边上雪雁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声什么，便又睡了过去，死沉死沉的。看的悟空竟然有些羡慕。

    第二日清晨，雪雁起来，看着桌上的空碗有些呆愣，昨晚自己忘记收拾了？哎呀，可不能让白芍姐姐发现，否则又要被她和王妈念叨了。

    雪雁抿着嘴，飞快的将碗端上带走了。全没想昨晚吃的白粥，怎么这只碗内有残余的蛋羹。

    白芍来服侍黛玉梳洗的时候，惊讶的发现黛玉竟然好了许多。喜道：“这李大夫不愧是退下来的太医，这医术就是不一样，小姐这才两天便好了许多了。”

    黛玉胡乱的嗯了一声，心思都跑到了昨晚那个怪梦去了。奇了怪了，为什么这梦清晰的仿佛真的发生过似的？

    她眼睛四下逡巡，目光蓦的一凝，床头这块油渍是怎么回事?她可是从来不在床上吃东西的！

    心如擂鼓，黛玉浑身吓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颤声问：“空空跑哪里去了？”

    白芍不以为意道：“谁知道呢，这东西猴精猴精的，哪里看得住，饭时自己就跑回来了。”

    黛玉猛地起身，“不行，我去找找。”

    白芍阻拦不及，“小姐，头发还没梳好呢！”

    黛玉跑过屏风，突然顿住脚步，踟蹰片刻重新回到梳妆镜前坐好。等白灼给她绾好发髻，披好斗篷，才施施然起身，“走吧，去前院给爹爹问安。”

    主仆二人刚出房门，便遇见了过来探望的林如海。

    黛玉眼圈一红，屈身行礼。“爹爹！女儿，请爹爹安。”

    林如海忙扶住她，仔细打量她面色，良久才哈哈笑道：“玉儿气色不错，精神头也足，定是大好了，不错，不错！”

    黛玉垂目，低低道：“女儿累爹爹担心了。”

    林如海笑着摇头：“莫要说这话，来来，我们去用早食，今早刘嫂包了你最爱的豆腐皮小包子。原还想着你不能吃，谁知你竟好了。”

    黛玉笑道：“看来玉儿有口福了，不知空空能不能也跟着吃一点？”

    悟空赶过来的时候，正听到这句话，忙吱吱叫着跳到黛玉面前，被她托举着放到自己的肩上。

    林如海看着豆豆眼亮晶晶的小猴，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笑骂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老爷我的墨猴吗？整日不知磨墨，就知道跟着玉儿厮混。”

    “吱吱，吱吱！”让我老孙磨墨，你想的真美！

    “你还顶嘴！”

    “吱吱？吱吱吱！”你自己没长手吗？！

    黛玉无奈的拢住吵的上头的小墨猴，笑嗔：“爹爹，空空它刚好，你可不要累着他。玉儿已经长大了，可以服侍爹爹笔墨的。”

    林如海摸了摸黛玉的双环髻，笑道：“乖女儿，有你这句话就够了，爹爹怎忍心累着你。”顿了顿，他有些为难，“送墨猴给为父的盐商说这小东西肠胃脆弱，只能以花生、黄豆之类为食。”

    “吱吱，吱吱！”

    黛玉轻轻抚摸着炸毛的小墨猴，眼波流转：“空空这么聪明，我们不如让他自己决定？”

    林如海捋须思量：这墨猴虽然珍贵，毕竟只是个文人雅士中流传的物件。前几天明明不行了，跟了玉儿后又好转过来，且灵性更胜从前。可见他们之间是有缘的，既如此，“那就听玉儿的吧。”

    悟空抓着黛玉垂下来的一缕头发，兴奋的翻了个跟头。他其实也不清楚墨猴的习性，毕竟花果山可没有这品种的猴子，不过这具躯体已被他初步炼化，算是个不入流的小妖了，还有什么不能吃的东西？至于出家人八戒九戒什么的，不管它！

    豆腐皮的小包子，玲珑小巧，成人能一口一个，如黛玉般的闺阁小姐，也能两三口吃完，但是对比小墨猴那小小的巴掌大的身子，可说是大的惊人了。

    餐桌上，林如海呆呆看着抱着足有自己三分之一身子大的包子啃的猴子，声音颤抖：“这，这，这猴儿成精了吗？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黛玉下意识的伸手护住小墨猴：“空空前几天不是病了吗？病好后吃的多点很正常，玉儿今早吃的也多多了呢！”

    林如海气笑了：“这是多吃点吗？那包子加起来都比他大了！”

    黛玉倔强的看着林如海，不说话，只是那回护着小墨猴的手却是更紧了。

    半晌，林如海叹了口气，罢了，纵然真是山精野魅附在了这墨猴身上，自己现在又能怎样呢？惹急了他，自家少不得遭祸，不如假作不知安抚住这妖怪，再暗地里寻几个高人。

    想到这，林如海便收了脸上神色，笑道：“也许是爹爹少见多怪了，毕竟这墨猴稀有，有些神异之处也正常。”

    黛玉这才展颜一笑：“就是这样，爹爹定是想多了。”

    悟空左手举着吃剩的半个包子，右手挠了挠脑袋，自己真的吃的很多吗？可是这素包子完全不顶饿啊，等等，这一桌子好像都没啥荤腥？这女娃家也不像穷苦人家啊？昨夜不是还有鸡腿剩下吗？

    在悟空的脑海里，是没有守孝这个概念的，此时的他只觉得万分不解：为何林家的下人比主人吃的还好？

    如此又过了几天，林如海心心念念的高人还没有找到，京都黛玉的外家贾府的人先到了。思量再三，林如海终于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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