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所谓的太虚幻境，悟空在阴风中又不知行了多久，忽至一个所在：荆榛遍地，虎狼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这黑溪深有万丈，遥亘千里，其内又生活着众多夜叉、海鬼。法力不能使，飞鸟不能度。

    悟空正发愁，只见水面飘来一木筏，上面立着两个身穿灰衣的人，见着悟空看过来，为首的灰衣人拱手做礼：“敢问这位道友，可是要过这迷津？”

    悟空也拱了拱手：“老孙有礼了，敢问如何称呼？”

    为首灰衣人笑道：“孙道友称唤我木居士、唤他灰侍者即可。我观孙道友神魂内蕴华光，想是有大神通之人，怎流落到这怨魂界？”

    “怨魂界？”

    “正是，地府之主为安抚那些生前有些功德，却遭遇不公横死的一干厉鬼，以大法力开辟了这怨魂界，给他们存身，以希他们能早日散去执念，重入轮回。我观你来的方向，莫不是从警幻仙子的太虚幻境来的？”

    见悟空点头，木居士捋须笑道：“运道，运道！这怨魂界被人屠岭和太虚幻境两大势力占据，相比之下，这太虚幻境行事更为温和，里面的女子，譬如西施、文君、杨妃等，都是三界少有的绝色，很多人都想进去结个善缘呢。”

    他暧昧的笑着，看着悟空这毛脸雷公嘴的模样，连连摇头，直呼：“可惜，可惜。”

    悟空也不生气，呵呵笑道：“敢问木居士，过了这迷津，是个什么所在？”

    木居士道：“是为西方灵界，那里有一条灵河，与迷津同入苦海，余的我便不清楚了。”

    悟空疑惑道：“我只听说过灵山，不知这灵界为何？”

    木居士诧异道：“灵界是我们生活的家园啊。自出生起我便在这灵界了。你说的灵山，我倒是没听说过。”

    悟空又问：“那你可知道天庭、人间？”

    木居士道：“不曾听说过天庭，但人间我是知道的。灵界有一条灵河，据说灵河底部连通的就是人间，常常有小妖们不听话，我们就会吓唬他们，说再不听话就把你扔进河底去人间渡劫。”

    悟空心说：这灵河听起来怎么有点像分隔人间界与天界的天河？

    木居士见他沉思不语，催促道：“孙道友可要渡这迷津？”

    悟空回神，抱拳道：“多谢好意，只是今日出来久了，恐家中女娃娃担心啼哭，改日再来麻烦居士。”

    木居士哈哈笑道：“既如此，那我们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笑声未歇，那木筏已如离弦之箭，消失在了悟空眼前。

    悟空沿着迷津走了一会儿，突听有说笑声传来，悟空忙化为一只蜜蜂，隐在荆棘丛内。

    不多时，一男一女手挽手走了过来。正是宝玉和他云雨的对象可卿，两人卿卿我我，走走停停，来到此处却被迷津拦住了去路。

    两人犹豫间，就见警幻追了过来，说明此处种种不凡，让他俩赶紧回头。不料此时，迷津内冲出许多夜叉海鬼，抓住宝玉的脚踝，生生将他拖了进去，惊的宝玉大呼：“可卿救我！”

    悟空看的直乐，同时也明了了离开此地的方法。那些夜叉海鬼分明就是阴魂幻化来吓唬宝玉的，看似是将他拖入了水，其实只是打开了空间节点，将他重新扔回人间界罢了。

    待警幻两人走后，悟空重新化出身形，在宝玉离开处摸索，果然发现了一个连通两界的薄弱空间节点。悟空恍然，想来宁国府也有这么一个空间节点供警幻出入。

    悟空不知他们是如何出入的，但一力破万法，他灵台一片清明，神念定位宁国府所在，然后运足神力，伸手一划，果然露出了一个旋转的空间通道。一步踏入，再睁眼时，悟空已回到了宁国府。

    孙大石见他醒来，松了口气：“大哥，你方才去哪里了？”

    悟空摇头，“等会儿再说，我有急事。”说着，翻墙过院，不多时已回到了黛玉所住的小楼。

    黛玉正在午睡，只觉脸颊上一股毛茸茸的触感，鼻子痒得厉害，不由连打两个喷嚏，睁开了眼睛。“空空，你又闹我！”

    悟空吱吱叫了两声，随即想到了什么，见四下无人，索性口吐人言：“丫头，你改个名字吧！”

    黛玉一双丹凤眼登时瞪成了圆凤眼，“你，你，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

    悟空有些懵，这丫头的反应不对啊，“你怎知我会说话？你不怕吗？我可是天下第一大妖怪，会吃人的！”说着，做龇牙咧嘴状。

    黛玉噗的一笑，将他小小的身子捧了起来：“你还第一大妖怪？笑死个人了。好吧，就算你是天下第一大妖怪，我也不信你会吃人。”

    小墨猴鼓起了脸颊，两手叉腰，做出很是气愤的样子，午后的阳光透过纱窗照在他身上，金灿灿的一团，仿佛会发光一样，黛玉不禁痴了。

    “妖怪不仅能说话，还会化成人形对不对？你人形是怎样的？好不好看？”

    悟空有些得意，他有七十二般变化，什么样的变不出来？又想到如今自己法力低微，禁不住这般消耗，便有些泄气，转移话题道：“你觉得‘吉祥’这个名字怎样？或者‘如意’？都不喜欢？”

    黛玉嘟嘴，不满道：“我的名字不好听吗？干嘛要改？还吉祥、如意，这哪是正经名字嘛！”

    悟空摇头摆手，“你的名字好听是好听，但是太不吉利了。听我的，改了罢！你不喜欢‘吉祥’、‘如意’，那就再想个好的告诉我，天黑后我给你爹托梦，让他做主给你改名。”

    黛玉哪里肯依，抱着悟空揉来捏去，直把好好一只墨猴揉的毛毛凌乱，整个膨大了一圈。

    悟空两眼无神，心中无比悔恨：自己真是把这丫头宠坏了，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在黛玉的再四追问、“蹂躏”下，悟空只得将自己如何随宝玉去了太虚幻境，如何发现她的名字出现在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并《红楼梦》曲子一事娓娓道来。

    黛玉开始时还对悟空所说的这段经历满脸向往、好奇，等听到后面，脸上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眼底夹杂着恶心、不甘、不解……不一而足。

    等悟空讲完，黛玉缓缓勾了勾嘴角，低低道：“空空，你先去玩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女孩靠窗站着，盯着地上的影子发呆。影子从小小一团，逐渐倾斜、拉长……

    等悟空转了几圈回来吃晚饭时，发现女孩正在收拾行李。一旁紫鹃——也就是原来的鹦哥、雪雁等丫鬟，正在苦劝：“小姐，就我们几个上路，太不安全了。”

    “小姐若执意回去，我们也得先秉明老太君，请她老人家派人护送才是啊。”

    就连一向不喜欢往黛玉面前凑的王嬷嬷也被惊动了，她不到四十，却拄着根拐杖，指着黛玉教训道：“姑娘，你说你住的好好的，你这是闹哪出？”

    黛玉抬眼看了她一眼，明明没什么情绪，却让王嬷嬷下意识一哆嗦。

    王嬷嬷很快回过神来，为自己下意识的反应火冒三丈，“你好歹是吃我的奶长大的，瞧瞧，你这是什么眼神、什么态度！这荣国府给你吃好的穿好的，这么好的屋子给你住着，上到老太太、两位夫人，下到丫头、婆子，哪个给你委屈受过？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走吧，反正老婆子我不走！”

    说着，转身咚咚咚的下楼去了。

    黛玉冷笑，扬声道：“那你就留下来好了。”

    雪雁看看黛玉，又看看气的背影直哆嗦的王嬷嬷，小声道：“小姐，我回房收拾东西。”

    黛玉刚嗯了一声，雪雁便慌里慌张的追着王嬷嬷跑了。

    屋内便只剩下了紫鹃，黛玉边收拾书本，边淡淡交代：“你是外祖家的家生子，本就是暂时指过来照顾我的，如今我要回家去了，你还继续回外祖母那里，服侍外祖母去吧。”

    紫鹃擦了擦眼睛，强笑道：“小姐说笑了，既然老太太将我给了你，我就会一直跟着你。”

    说着，便手脚麻利的帮黛玉收拾起了细软。

    黛玉有些怔愣的看向她：“可是，你家不是在这里吗？”

    紫鹃苦笑：“我娘早死了，爹又娶了媳妇，有了弟弟妹妹，少了我一个，不妨事的。”

    良久，黛玉忽的一笑：“那你就跟着我吧，只有一样，我是再不回来长住的，你要考虑清楚。”

    紫鹃点头，心中却有些不信。她曾听贾母说过林家情况，林家几代单传，族里都没人了，林如海年近半百只得黛玉这么个女儿，他若没了，黛玉只能靠外祖家。紫鹃私心忖度着当初林如海送黛玉过来也是这个意思。

    这边的动静还是惊动了贾母等人。

    不等黛玉过去辞行，贾母就带着贾府众人急吼吼过来了。

    贾母搂着黛玉，一阵心肝肉的喊：“好孩子，怎么突然要走？是哪个不长眼的给你委屈受了？快快告诉外祖母，外祖母给你做主！”

    王熙凤帮腔道：“就是，告诉二嫂子，二嫂子帮你出气！”

    三春、宝钗等纷纷点头附和：“我们也帮你，不过你倒是告诉我们，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众人中，只有宝玉有些心虚，他刚刚与袭人成就了好事，黛玉就闹着要回家，她莫不是喜欢自己所以生气了？可她怎么知道的？况且袭人本就是自己的丫头，即使以后……也碍不着她啊？

    黛玉窝在外祖母温暖的怀里，听着众人关心的话，心里刚一暖，又想起那判词，顿时又坚定了起来。

    轻轻挣脱了贾母怀抱，黛玉直挺挺跪下，给贾母磕了三个头：“这些年多谢外祖母、两位舅母、嫂子、姐妹们照顾，我没受什么委屈，只是想家了，想回去陪陪爹爹。”

    眨了眨眼，将泪意压住，黛玉强笑道：“午睡时梦到了娘亲，她，她怨我不应该把爹爹扔下，自己来这里享福……”

    这话，将众人千般、万般挽留的话都堵住了。历代都是以孝治天下，当今更是亲为天下表率，每天都要给太上皇请礼问安，对老太妃也是敬爱有加。

    此外最重要的一点，贾母作为宁荣二府的老太君，多少知道一些朝堂局势。近来朝堂上的斗争越发激烈，林如海作为皇帝挥向太上皇势力的一把刀，想来日子怕是……

    贾母想到这里，叹息一声：“罢了，你要回去尽孝，我也不能拦着，只是不能这样着急忙慌的走。你等两天，一则好好和大家伙告个别，二则也给你琏二哥留点收拾行李的时间。他这做哥哥的，护送妹妹回家也是应当。”

    黛玉推辞不过，只得领了外祖母的好意。

    闹哄哄的人群终于散去。

    深夜。

    一个有些跳脱的男声突然响起：“你真的梦见你娘了？”

    黑暗中，黛玉睁着眼睛，微微苦笑：“我骗人的，自从娘去了，我还从未梦到过她。即使她真来骂我，能见她一面，我也是开心的。”

    白天时受到的刺激太大，女孩此时本能的想多说说话。

    “她应该是怨我的吧。”

    “老话说属羊的女孩不好，克亲。弟弟身死的那天，娘一眼都没看我。后来，她依然待我极好，我便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直到她也病倒了。最后的那些日子，我每日过去陪她，她有时候一天也不和我说话，有时候却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说我的亲事，仿佛恨不得我马上就嫁出去。”

    “有一回，我无意中听到王嬷嬷和她儿媳闲话。她说：‘林家这丫头是个妖怪、灾星，要不怎她出生的那天园子里的花都开了，第二天又都败了？

    她自己病歪歪的，倒是比她身板儿强的多的小少爷先没了，我看夫人这光景，也没多少日子了，说不得老爷也要走在这丫头前头呢！想想给这么个怪物吃过奶，我就又怕又恶心……’

    我哭着去找娘，将听来的话说了，娘当时看我的眼神好奇怪。

    后来娘骂了王嬷嬷，扣了她的月钱，让她给我道歉，我装作很大度的样子，原谅了她。因为，我很怕她说的是真的。之后不久，娘就死了。”

    隔了好半晌，女孩含着哽咽的声音才再次响起：“空空，你真的是空空吗？”

    悟空等了三年多，终于等到了黛玉的这句问话。他可以编些瞎话，轻易搪塞过去，但他不屑这么做。

    “傻丫头，你的空空早死……轮回去了。老孙只是借用下它的壳子。正式认识下，我姓孙，名悟空，你要是想的话，也可以叫我空空。”

    空气静默。

    半晌，一个女声幽幽响起：“你看过大闹天宫这出戏吗？”

    悟空震惊了：“什么戏？大闹天宫？”难道自己的事儿竟传了凡间，还被编成了戏文？

    黛玉道：“这出戏里的猴子，也叫孙悟空，不过他比你厉害的多，一只猴儿就能将十万天兵天将杀得人仰马翻，是个盖世英雄。”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厉害。”悟空难得谦虚了一句。

    “反正比你厉害就对了，那可是齐天大圣啊！”黛玉哼哼道：“好了不说了，我要睡了。”

    悟空有心说自己就是齐天大圣，如今只不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早晚有一天会……

    算了还是先睡吧。按现在这修炼速度，这丫头这辈子是见不到自己威风的样子了。

    第二日继续收拾行李，悟空不耐烦这些，又想到前日那木居士所说的灵界，还不曾去过，也不知离了此地还能不能找到入口。

    悟空干脆找了个清净所在，照例让孙大石看护他的肉身，然后神魂出窍，找到警幻打开空间屏障的地方，法力探出，摸索半晌，终于成功打开了冤魂界门户。

    一步踏入，瞬间阴风阵阵，喊杀声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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