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医生受邀参加那场聚会的时候,于夫人已经去世三年了。
于先生与夫人伉俪情深,在夫人逝世后一度长病不起,也在一年前撒手人寰。乔医生想起那个低着头坐在器官移植科外的少年,心里有些许不忍,于是便驱车前来。
聚会上还有许多其他人,看着并不像是于浩那个阶层常见的人。餐桌上有个媚眼如丝的女孩,一直在桌子底下用脚勾他的小腿。
乔医生忍无可忍,以为于浩在连丧双亲后一蹶不振,认识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
饭后,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们回到卧室休息,乔医生则被于浩叫到了六楼。
两个人进行了一次不太愉快的谈话,于浩一直在纠缠于夫人那场手术的事。于夫人死于术后器官排异,这不是乔医生能够决定的。
他愤怒地起身想要离开,却被腹中突然爆发的绞痛掀翻在地。于浩的表情冷酷,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呕出鲜血,提起了桌上的刀。
——
裴雪听静静地听完了乔医生的陈述,“你的意思是,于浩因为于夫人的死记恨你,所以杀了你?”
“我只有这个猜测。”乔医生苦笑道,“除此之外,我和他并没有交集。”
还是不对。裴雪听想,其他十个人是掺和不进于夫人的手术这么大的事的。他们之中一定有一个尚未被察觉的共同点。
“不是这样的。”躲在蔷薇花丛后的一个女孩突然叫出声来,指着于浩说,“他是记恨我们害死了余湖!”
这女孩还保持着生前的样子,眉梢高高吊起,杏仁眼凶巴巴的。她大概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不合身的墨绿色连衣裙也没能遮掩她的风尘气,血迹从手腕一直蔓延到心口。
这是那个在夜场里卖酒的女孩。
裴雪听扬起眉,“余湖是谁?”
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名字,警方的卷宗里没有这个人。
“是那颗心脏的主人啊。”女孩痴痴地笑了起来,“余湖的心脏和于夫人的匹配上了,但是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居然爱上了他,想带着他离开,最后被于先生抓回来了。”
女孩头发散乱,目光怨毒,“他恨我暴露了他们的逃跑路线。可我也是帮了他的母亲!他居然为了余湖要杀我!”
裴雪听翻了一下卷宗,这个女孩是死在三楼的女孩之一。
“我跟他,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龌龊的关系。”于浩的目光冷而静地扫过去,“你再提他一个字,我就让你再死一次。”
女孩颤抖了一下,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没事,你接着说。”裴雪听敲了敲桌子,“你看他像是能把你怎么样的样子吗?”
——
小薰在以脏乱差称著的巷子里长大,十来岁就在这个鬼地方摸爬滚打,把各种乱七八糟的规矩摸得明明白白。她很早就没有上学了,职校学费太高,她的酒鬼爹不愿意付。
她也乐得不用上学,成天在各种灯红酒绿的场所厮混,赚一点微薄的工资。
她遇见于浩的那天,是小城夏季的第一场雨。
小薰蹲在酒吧熄灭的灯箱旁边抽烟,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出租车嚣张地掀起一人高的水浪。她穿着鞋跟高高的凉鞋,脚痛得要死,索性赤脚踩在地上抽烟。
跑车的发动机低吼着奔驰而过,她尖叫一声,刚想跳起来躲开飞溅的泥水,就有一个身影不偏不倚地挡在了她面前。
“你没事吧?”
少年身量修长,肤色匀净,不是病态虚弱的苍白,而是玉石般的光泽细腻。小薰没读过多少书,她形容不出来,但这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少年的衬衫下摆被跑车掀起的水花溅湿了,但他没有在意,只是递给小薰一块手帕。
那块手帕上有淡淡的香气,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龙胆花的香味。
少年是来找工作的,他没有身份证,登记的名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经理看他长得乖,不像是作奸犯科的人,就安排他在夜场端盘子。
小薰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叫于浩。
她记挂着手帕上的龙胆花香,于是对于浩格外照顾,告诉他怎么让客人大手笔地开那些真假掺半的洋酒。于浩也投桃报李,会故意帮她支开手脚不老实的客人,替她解围。
有时候小薰来不及吃饭,于浩就会把厨房的小饭团留两个,藏在只有他们知道的消防栓背后。
长廊昏暗的灯光里,他们忙里偷闲,躲在角落里吃冷掉的饭团。
“你看着就像个乖学生,怎么会来这里打工?”小薰问,“你很缺钱吗?”
“不是缺钱,谁来这里?”于浩很聪明地把问题抛回她手上,“你为什么来这里?”
“没有书读,没有学历,只能干这个了。”小薰表面无所谓,心里却有点紧张,吊着一口气观察于浩的神情,“我觉得我这样也挺好的。”
于浩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这样会过得很辛苦的。”
“谁过得不苦?”小薰耸耸肩。
“说的也是。”于浩淡淡地笑了。
于浩笑起来实在是漂亮,那种不染一丝尘埃的漂亮。小薰第一次心领神会了“小鹿乱撞”这个做作的修辞,于浩的嘴角挑起来的时候,她的胸腔里像是塞了几百只活蹦乱跳的小鹿。
后来于浩消失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薰想,如果没有余湖就好了。
那天,小薰负责的包间里来了几个难缠的客人。
酒吧虽然不正规,但有的东西总是不会摆到明面上来的。小薰头一次遇到这么不规矩的客人,裸露的肩头和手腕被他们一下下地摩挲着,却也只能陪着笑,连把手抽回来都不敢。
于浩进来送酒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薰姐,经理叫你。”
这是他们的暗号,小薰可以借这个缘故溜出去一会儿,等她再回来,这这些男人喝得差不多,就没力气折腾她了。
但这百试百灵的一套,这次失败了。
“把这张桌子上的酒都喝了再走。”大腹便便的男人抓着小薰的手腕,把她拽着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不然你明天就不用来了。”
他的手掐着小薰的腰线,她疼得脸色都变了。
“或者,你替她喝。”男人盯着于浩。
小薰含着眼泪看向于浩,她教过于浩很多话术,于浩现在有一百种推辞平息客人的怒火,然后退出去。
她不想于浩看见自己难堪的样子。
晦暗的光影在他的脸上变幻。
于浩说:“好。”
三瓶威士忌,十二杯调和酒。
于浩喝了个干净,最后扶着茶几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客人放过了他们,把一沓钞票扔在他的脸上。崭新的钞票边缘锋利,在他的眼角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
小薰想送他回家,打开他的手机却发现他的通讯录里只有一个人。
备注“哥”。
她打通了这个电话,十几分钟以后,一个男人来接走了于浩。
他的身形和于浩十分相似,但是戴着口罩和帽子遮住了样貌,小薰只瞥见了他的眼睛。一双和于浩很相像的眼睛,不同的是于浩的眼神总是很温柔,像是一片湖,但这个男人的眼睛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
“你真的是他哥哥?我不能把他给你。”小薰有点怕这个人,这人身上透出“同类”的气息,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于浩的哥哥?
男人没有理她,不由分说地从她手里抱走了于浩。于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很乖地喊了一声“哥”。
那天以后,小薰才知道,于浩那么努力地上班赚钱,都是为了这个“哥哥”。他们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在躲什么人,所以不能用身份证。但小薰从没见过余湖的脸,他总是把自己捂在口罩和帽子下面。
酒吧里不乏男女通吃的玩咖,余湖才出现几次,脸都没露,关于他和于浩的传闻就尘嚣喧上。
于浩解释了几次之后就彻底放弃了,在小薰眼里,这无疑于默认。
所以,在有人拿着于浩的照片来到酒吧时,她指出了那条通向于浩的出租屋的路。
——
“非要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么?”于浩歪着头,笑容嘲讽,“你拿了于家多少钱,自己心里有数。”
女孩反唇相讥,嘶哑着声音道,“我是为了钱,那你又算什么?为了一个男人,连自己亲妈的命都不要了!你就是个贱人,养不熟的白眼狼!”
“你想死么?”于浩的表情变得很危险。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全然不见女孩叙述中的温情脉脉。昔日温柔细心的少年满腹深沉的杀意,仰头凝视月亮的女孩也已经深陷污泥。
大家都面目全非。
裴雪听打了个响指,两个人唇边有一线光辉掠过,随即发不出一个音节。
“听起来像个法制栏目。”裴雪听点评道,“我没记错的话,受捐者和捐献者是不能私下沟通的。乔医生,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无话可说。”乔医生神色如常,“我只负责做手术,至于心脏是哪里来的,怎么来的,是谁的,不是我能过问的事。”
“那就我来说好了。”裴雪听对着听故事听得入神的小麒麟抬了抬下巴,“司南,联系刑警队,调查慈爱医院器官移植科是否有非法交易。”
听起来逻辑很完整,于夫人身患重疾,急需一颗心脏延续微弱的生机。于先生千方百计找到了一颗合适的心脏,欲用不法手段夺取。而小少爷爱上了心脏的供体,于是和这个男人一起出逃。
“不过我很好奇,一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给母亲做移植手术的孩子,怎么会弃病床上的母亲于不顾。更重要的是,这种作奸犯科、杀人放火的事,于先生也不避讳儿子吗?”
裴雪听的视线转向于浩,施加在他身上的禁言术解开了。
事发的时候于浩才十八岁,大部分家庭甚至不会向这个年纪的孩子透露母亲的重病。
“他怎么会在意儿子呢?”于浩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孩子,不过是他们伟大爱情的副产物。除了他的妻子,他谁都不在乎,包括他自己。如果适配的是他的心脏,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掏出自己的心。”
电光火石间,裴雪听脑海里有个模糊的猜测一闪而过。
“你们不用再问下去了。”于浩漫不经心地说,“你想的没错,除了这个医生,我杀的每一个人都是在我和余湖逃亡路上出卖我们的人。不如你们来猜一猜,我最恨谁——谁是那个最该死的背叛者?”
他的目光一一从惊诧的考生、若无其事的行动科科员和草木皆兵的游魂脸上掠过。所有活物和鬼魂的情绪似乎都成了他的养料,他得意得筋骨都舒展开了,也不觉得被锁在椅子上的姿势难受。
“到底是享受了我的好,却转身向我父亲出卖我行踪的贱人;”于浩的视线从瑟瑟发抖的女孩,移到对他又恨又怕的那对兄弟身上,“还是在路途中给我们的车做手脚,导致车子半路熄火的摩托车铺老板?”
“我没让你说话。”裴雪听警告他。
她指尖一错,从口袋里摸出来两颗鸟蛋大小的铁丸。司南看到那东西,吓得尾巴都支棱起来了,一个劲地往方东青背后躲。
张又南的脸色微微一变,“特调局居然把这个都拿出来了。”
裴雪听颇有点意外,“你这个小孩还挺见多识广的嘛。”
“这是什么?”陈启明好奇地问。
兰措抱着胳膊,身子微微后仰,似乎是受不了那对铁丸上的血腥气,“中原地区的志怪故事里总爱说阎王,阎王升殿,先吞铁丸,以防断案之人徇私枉法。不过我没想到它居然真的存在。”
司南听得嗓子眼疼。
他还没化形的时候,天天在特调局里溜达,不是用沾了墨粉的爪子去踩联络大厅的文件,就是摸进信息科叼走他们的卤蛋。有一次他不知死活地跑进了陆吾的办公室,吞了这两枚铁丸,把陆吾吓得魂不附体,连夜带他去宠物医院洗胃。
“吞铁丸者,不可徇私,不可虚言。”裴雪听一下一下地抛着那两枚铁疙瘩,笑得很瘆人,“我喜欢这种省事的东西。不过你现在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人,不知道吞下去会不会穿肠烂肚?”
她掐住于浩的下巴,硬生生地逼迫他张开了嘴。
于浩只觉得下颌发麻,像是被铁钳夹住了,唾液止不住地流下。两枚铁丸顺着他的食道落进胃袋里,像是两块滚烫的热炭。于浩的身体抽搐着,想要缩成一团,却被手腕上的铁丝强行展开。
“这是刑讯逼供吧?特调局就是这么做事的?”张又南扬起眉,显然是怒了。
“特调局怎么做事,不用天师府指指点点。”裴雪听冷冷地扫视过去,“我只为活着的人负责,要展示你的道德洁癖,也不要拿我做观众。”
张又南哑口无言。
裴雪听拧过于浩的下巴,逼视他,“回答我,是谁把你从那个湖里捞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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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永不坠落的夏天(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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