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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始于极限

    谨华两岁起就没见过她妈,面对眼前这个女人,她只觉得陌生。她想起村里的婶婶伯娘谈笑时嘀咕过,说她像她妈妈,但如今她仔细瞧了半天,她找不到半点相像。

    谢保德说完话,李春艳的眼睛就红了,不安地搓着手,小心地说:“这是谨华吧,都长成大姑娘了。”她又看了看十年,“十年也长这么大了。”

    “那不然呢,难道你走了,我们俩就不长了吗?”谨华总是心直口快。

    李春艳羞愧地垂下头,谢保德轻喝住谨华,她不满地跺了脚,还欲开口,十年拉了拉她,说:“先坐下吃饭吧。”

    谨华不满地看着十年,终究没再说什么。

    那一顿饭,每个人都各怀心事,也就吃得极其安静。

    谨华扒拉了几口,就先放了筷子,直接回了房间,十年继续安静吃饭,剩下谢保德和李春艳面面相觑。

    谨华走了,谢保德这才对李春艳说:“你别在意,这孩子就这个牛脾气。”

    “不怪她,怪我以前。”李春艳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

    十年一直没说话,默默地吃着饭。

    她知道,谢保德和李春艳一直在偷瞄她,想探探她的态度。

    她觉得自己再这样沉默下去,可能就有些过分了。

    做足了心理准备,她抬起头,看了看谢保德,又看了看李春艳,说:“今晚在这住吗?”

    谢保德忙说:“在的,床铺都已经收拾好了。”

    十年说:“今天太阳好,那些被褥可能都得晒晒。”

    李春艳哑着嗓子说:“我已经拿去晒了。”

    十年不再说话,她觉得谢保德和李春艳都有些讨好她的意思,以至于她说话总不对味。

    吃完饭,李春艳抢着去洗碗,十年和她说:“你去坐吧,我来洗就行。”

    李春艳搓着手,低声道:“十年,我……”

    十年低头看着油腻腻的碗,觉得那些油都糊在了她的心口,低声说:“我去洗碗了。”

    十年洗完碗,就看见李春艳和谢保德尴尬地坐在堂屋的木沙发上,他们也没聊天,只是沉默。

    谢保德把十年又拉到了厨房,这才开口和她说:“你舅妈……你舅妈她也不容易,又结了婚,生了个女儿。”

    十年从出门的门框看出去,刚好能看见李春艳的半边身子,她正在低头用衣服袖子抹着眼泪。

    这么热的天气,她还穿了一件花布长袖衬衫。

    谢保德继续说:“那个女娃得了病,她男人不想花钱治,孩子没养几岁就没了。那男的爱喝几口,对她是又打又骂的。一听说她得了癌症,那男的就要离婚。”

    十年猛地抬头看着舅舅,他的头发理得很短,而且找不出一根全黑的头发,开颅手术的痕迹清晰可见。

    “癌症?”

    谢保德点点头,“肝癌。”

    十年这才发觉,刚刚只注意李春艳脸上的伤痕,没留意到她的脸色是有一些蜡黄。

    从塘村离开的李春艳,先回了邻省的家里,向面朝黄土的老母亲借了些钱,这才去了广东打工。

    在生孩子前,她也在流水线里做过,但南下广东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她找了好几天才找到一份工作,两班倒,但是包吃住,能省下一笔钱。

    最开始,她也会想谨华,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她还想给两个孩子买套新衣服。

    但人生有时候就是荒唐的,她母亲病了,哥哥让她寄钱回去,不然就把母亲接回家不治了。她没有办法,那是生她养她的妈妈,是那个身上只有200块钱却全给了她的母亲。

    后来,李春艳出于愧疚和逃避,渐渐就忘记了塘村。

    她又嫁了人,那是她同村的一个因为老婆没法生孩子而离婚的男人,但人们都夸他是个好人,老实本分又踏实肯干。

    因为没有孩子而离婚,再正常不过了。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没有后代?

    两个人在一个厂里工作,在那异乡,搭伙过日子,走到一起也很正常。

    起初也是平静又有点幸福的,但生了女儿之后,一切就变了。

    男人先是怨她生不出儿子,又怨她生的女儿整天病恹恹的。

    但如果一开始,男人同意做手术,两人以后一起慢慢挣钱还债,那个得先心病的孩子是能救活的。

    可男人说:“不救了,这是她的命,可别把我的命也搭上。孩子没了,再生就是了。”

    李春艳不愿意放弃,但她一个女人根本借不到多少钱,她就眼睁睁看着孩子长大,一天天等着她死亡到来的那天。

    男人丝毫没有为女儿的病情挂心,一个劲地想让李春艳抓紧再怀一个孩子。

    他去找来许多生儿子的偏方,强迫李春艳吃下,又强迫她同房,她抵抗,他拳打脚踢,可她始终没有再能怀上。

    那一次,男人的酒瓶砸到了她头上,她眼前一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男人呼呼大睡,她自己摸黑出了门,一步一步去了医院。

    李春艳在医院住了几天,男人没有来过一次,他知道这个女人没文化、没经济实力,哪也去不了,总会回到他身边的。

    而且,她能跑,她那老母亲也跑不了,还不是住在那个村子,住在他们家附近。

    那天,李春艳去医院门口买粥,有人叫了她,她疑惑地看着那人,才想起是塘村的旧识,如今在这里开店卖粥。

    女人看着她的头裹着纱布,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担忧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她不好意思地说:“骑车摔的。”

    “那你可得小心一点。你这样光喝粥怎么成?我们家准备吃饭了,你一起来吃点吧。”

    李春艳怯怯地说:“不用了,我喝粥就行。多少钱?”

    女人敞亮地笑笑,对她摆摆手说:“不用付钱了,你拿去喝吧。”

    “这怎么好意思。”话虽如此,还是缩回了付钱的手。

    “以前你在村里也没少帮我看孩子。”

    李春艳愣了神,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儿子该上大学了吧?”

    “没考上呢,跟着他舅跑车去了。不像你们家……哎呀,瞧我这嘴,差点说漏嘴了。”

    “谨华,谨华她还读书吗?”

    “你啊,当年就是太傻了,谨华还在读书,十年也读博士了,你当年要是没走……唉,谁能想到呢,你当时也是太苦了,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又没钱,谁也受不了那种生活。都过去了,你现在还好吗?再婚了吗?有没有小孩?”

    李春艳的手一滑,手里的粥差点掉到地上,她低头道:“我先走了。”说完转身就走,把女人“明天来家里吃饭啊”的话甩在了身后。

    住院的时候,李春艳上腹部有钝痛感,进食后还常觉腹胀,医生建议她做一个b超。

    一查,居然是肝癌。

    她给男人打了电话,以为会得到他的安慰,毕竟两人也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谁知道男人一听说她得了癌,闹着要和她赶紧把婚离了。

    她出了院,在那逼仄的出租屋里哭着跪下来求他,求他可怜可怜她,求他给些钱救她。

    男人却踹了她一脚,吐了一口口水,说:“瘟神,赶紧离我远点,儿子都生不出一个,还想我救你。”

    李春艳离了婚,身无长物,可是她想活,她这一生吃的苦够多了去,但快乐没享受过多少。

    她想活啊,所以她买了来桂城的票,凭着记忆回到了塘村,敲响那扇仍旧斑驳的门。

    谢保德小心地看着十年,经过疯狂的心理斗争后终于开口说:“十年,我……我见她也不容易,就是多个人吃饭。而且,她毕竟是谨华的亲妈。”

    十年脑子里如龙卷风刚肆虐过一般,狼藉一片。

    她不禁想,如果当年谢保德没有把她接回来,是不是李春艳就不会走?

    如果她不走,是不是就不会过得这么苦?

    十年觉得眼底一热,忙低头下说:“舅,你说该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十年,你和陈老师说说,他的钱可能得缓一段时间再还了。”

    “舅,这个你不用担心,陈老师那笔钱我会还的。你如果想给她治病,她治病的钱,我也会想办法的,你放心。”

    十年心里的愧疚铺天盖地袭来,她匆匆回了房,坐在书桌前发着呆。

    如果当年不是她……

    十年觉得,无论怎么说,她都对不起谨华,对不起谢保德,也对不起李春艳。

    她坐在桌前缓了好一会,才给谨华发了信息,说想和她聊聊,谨华过了许久才回了她信息。

    “好。”

    谢保德和李春艳不知道去哪了,堂屋里空空荡荡的。

    十年敲了敲门,门吱吱地打开了,苍凉的声音荡了好一会才停歇。

    谨华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十年,十年关上门,坐到她身边,先替她把凌乱地头发都捋到耳后,开门见山地把李春艳的情况说了一遍,谨华盘腿坐着,低着头沉默。

    房间里一时间变得安静,只剩下风扇吱吱地响着,搅动着夏日沉闷的空气。

    十年扭头看着谨华,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滚烫,而十年的手却是一阵冰凉。

    “谨华,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实我自己也很乱,但我没有立场去指责她。”十年收回了视线低头看着坑坑洼洼的水泥地板,也收回了自己的手,“不知道她现在病程如何了,但看她的样子,不能再拖了。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回来过,如今既然找回来了,我和你爸爸,都想给她治病。”

    谨华抬起头来看十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哭着说:“姐……”说罢就扑到十年怀里,断断续续地说,“她明明都走了,我们的日子明明就要好起来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回来……”

    十年轻拍着谨华的背,泪水也流了下来,哑着嗓子说:“对不起,谨华,真的对不起。”

    谨华从十年怀里抽出身来,用纸巾擤了鼻涕,缓了口气说:“姐,我知道,这么多年因为她离开这事,你一直觉得对不起我还有我爸,我爸也觉得对不起我。你们都觉得是因为自己,她才会走的。可是,错的明明是她呀,是她丢下我们走的。我恨她,恨她丢下我,也恨她让你和我爸这么多年都活在愧疚当中。你们想给她治病,我也理解,但理解不代表我支持。你们不用考虑我,也不用说服我,我也不会原谅她的。”

    十年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谨华继续说:“姐,她是过得很苦,可是我们就不苦了吗?所以,我还是不会原谅她。”

    说到伤心处,谨华又忍不住哭了。

    十年也哭了,她从来没有觉得哪一刻,像此刻一样黑暗。

    她无法恨李春艳,她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谨华,她这么努力地奋斗到如今,到头来还是有许多无能为力的事。

    她更不知道李春艳的病能不能治好,以后李春艳和谨华要如何相处,他们四个人又该如何相处……

    哭到最后,谨华先停住了,递了纸巾给十年,反过来安慰她道:“姐,你不要总觉得对不起我们所有人,难道不是对不起你的人更多吗?姑妈的死,你又做错了什么呢?可是大家不都还对你七嘴八舌的吗?姐,根本不是我们的错,错的是他们,不是我们。我们有什么选择?我们只是被迫接受了这一切。”

    十年擤了擤鼻涕,止住了哭泣,说:“谨华,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挺没用的。家里情况这么多年没有改变,和我一直在读书也脱不了干系。如果我早就出去工作,舅舅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一大把年纪了,还做了开颅手术,现在还得下地干活。”

    谨华往十年身旁挪了挪,大串大串的泪珠掉落,说:“姐,你又说这些话。这些年,我有什么烦心事,还能和你说说,可你呢,你能和谁说?你就自己一个人,默默吃下了所有的苦。当年,你和那谁分手……”

    十年抬眸看着谨华,谨华住了口,嘟囔着说:“你什么苦都自己扛,到头来还觉得对不起所有人。”

    十年和孟子昂谈恋爱的时候,有一年放暑假,那时正在读大二的十年带着谨华去了游乐场,到了那她才发现还有一个哥哥也在。

    那个哥哥蹲下来问她叫什么名字,还告诉她:“我是你姐姐的男朋友,所以你也是我妹妹。”那时她觉得这个哥哥真帅,而且和姐姐在同一所大学,那肯定也很聪明。最让她开心的是,他会给她买好吃的糖果,还有冰淇淋。那天她玩得很开心,坐了碰碰车、还坐了旋转木马,那一天,也成了她童年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不过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孟子昂,姐姐也再没带她见过其他的哥哥。

    谨华依稀记得那年寒假十年回到家,比之前瘦了很多,也变得不那么爱笑了,谢保德担忧地问她是不是学习太辛苦了。她听说姐姐考了研,马上就要成为她们村第一个研究生。但她知道,姐姐不是因为学习辛苦才瘦的,因为她发现姐姐再也没有偷偷去接电话,也没有笑着看手机。而且她偷偷问姐姐:“姐姐,什么时候再带我去游乐园啊?子昂哥哥上次还答应我要给我买巧克力呢。”她刚说完,就看见姐姐眼睛都红了。

    那时她就知道,那个哥哥走了,就像她妈妈抛下他们离开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而她再也不能提起那个哥哥。

    谨华握住十年的手,说:“姐,你这些年为了我们这个家付出太多了,要是你真欠我们什么,也早都还清了。姐,你什么时候才能只为自己而活?”

    十年擦干眼泪,笑笑说:“为你们,就是为我自己。”

    谨华撇撇嘴,说:“姐,你和孟子昂还会在一起吗?”

    十年愣住,说:“为什么这样问?”

    “偶像剧里不是很多这种重逢的吗?而且和他在一起,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十年叹了口气,笑笑说:“谨华,生活不是偶像剧,我也不需要通过找一个王子来救赎自己的人生。”

    谨华看着十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姐,那你下次如果再碰见心爱的人,一定要勇敢一点,不用担心我和我爸,我会照顾好他的。”

    十年伸手替谨华擦掉眼泪,说:“在我的生命里,你和舅舅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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