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好多年，绿子茕茕独行在山间。这么多年，绿子苍老了好多，她不再彷徨，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容易受伤的绿子。她开始习惯一个人，开始沉醉于孤独。一天夜晚，无星无月，晚风清凉芬芳。绿子赤脚行走在山田，行走在如水的月光里。萤火虫落在她的肩头，就像泼在她身上的月光。长长的头发垂在脚踝，扫过带着芬芳的泥土。绿子真是老了，她的眼睛不再像从前那样清澈。那一汪泉水似是沾染了尘土，画上一圈圈岁月的涟漪。远处骨笛悠扬，穿过一层层的月光，来拨弄绿子的头发。绿子微微一愣，这笛声倒像个多年未见的故人了那般沧桑了。仿佛每一个音符都在召唤着她，指引着绿子像山间那点最亮的光走去。绿子闭上眼，沉浸在这悠扬的笛声之中，脚步却在不停向前移动。一片恍惚之中，绿子好像看到远处苍茫灯火。她眯起了眼睛，就像碰见当年的凛，就像碰见，更像是碰见了另一个自己。绿子伸出手，想要触碰远方那抹恍惚的灯火，却发现自己怎么看也看不真切了。她闭起苍老的眼，脑中不断盘旋着各种关于凛，关于自己的场景。曾经，她们的爱是那么真切，却一次又一次被时间割断咽喉，一次又一次不被世人所认可。如今，绿子终于带着一颗疲倦的心站在了圈的尽头，任泪水冲刷着不再年轻的脸颊，绿子站着，绿子就这样站着。她的耳边又响起了曾经那个温暖而熟悉的声音。只是，这个声音便更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绿子从未听到过如此耄耋之音：“你终于来了——”绿子张开双眼，依稀从葳蕤烛光里瞥见一个佝偻的脊梁。灰白色的头发被盘成一个油亮的花苞，紧紧的竖在头上。老妇人缓缓的转身，逐渐把松弛的皮肤全部暴露在绿子的视线里面。可当绿子一看到她的脸，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软瘫在地上，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老妇人虽苍老，但却依旧眉眼清澈，浅蓝色的瞳孔，手腕上发黑的镯子……即使时隔多年，绿子还是能在第一秒辨认出那张熟悉的脸。

    她……是凛啊。

    绿子的心在颤抖，一年又一年，冬去春来，日月变换，她白了头发，她弃了朱砂。只为寻找那个如诗如画的女子，或者说，她只是为了寻找曾经的自己，过去的那份记忆。

    绿子正想问，眼前的凛却开口说话了:“我知道你经历了很多，也知道你失去了很多。”凛顿了顿，接着说道:“绿子……你应该记得的。”

    凛蹙起眉毛，泪水在浅蓝色的眼里打转:“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绿子，我遇到了生命中那一抹最斑驳的阳光。”

    绿子垂下头，回想着曾经的一幕幕，愈发迷茫——她究竟是绿子还是凛？她爱过几个人？淡蓝色的深瞳，垂在脚踝的长发，清澈的双眼……这，究竟是凛，还是绿子自己？

    眼前的树林像个张牙舞爪的魔鬼了。绿子感到一阵眩晕，恍惚中，隐约看到面对着自己的老妇身上燃起金黄色的火焰。好像千万只闪光的精灵飞舞在她的身旁。老妇就在这灿烂的火花之中露出安详的笑容。绿子一个趔趄，扑倒在老妇的脚下，却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炽热的温度。绿子流着泪，伸手想要碰触到老妇皲裂的手指，却什么也抓不到。老妇人的身体愈加透明，若隐若现在绿子绝望的指尖。绿子挣扎着嘶喊:“凛，求你不要离开，求你不要离开……”凛却只是笑，渐渐的，她的身体全部淹没在金色火光之中了。

    真巧，乌云刚好在这时聚集，雨点跌撞而来。

    就像几十年前绿子碰到那个孩子的雨夜。

    就像几十年前凛离开绿子，就像几十年前凛遇到绿子。

    就像几十年前绿子出生。

    是的，这钻心的痛让绿子想起了另外一个女人。

    那本早已腐烂在绿子心脏的记忆，再次张开沉睡多年的双眼，把绿子从现实生生拉回回忆。她想起了与自己从小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女子，她有着像自己的浅蓝色双瞳，有着长长的头发。那个雨夜，女人蹲在绿子面前，把她手上那只闪闪发光的银镯子取下来，套在绿子的小手上。

    “从今往后，我是绿子，你也是绿子。”

    “让我们忘了凛吧。”

    女人的眼里荡漾着悲伤。

    在那个雨夜，女人离开了她。绿子头痛欲裂，从前一幕幕都在她眼前浮现。是沉闷的雨天，是凛的瞳，也是这么多年绿子欲求不得的安宁。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跌落，破碎在芬芳的泥土之中。绿子抱着腿，坐在树荫里。她突然感觉自己不那么疲惫了。因为她已经明白，所谓爱，所谓凛，都只不过是时间给她开的玩笑。

    但绿子是相信自己爱的没有错的。哪怕前方荆棘遍布，哪怕远方雷电怒吼，绿子从未放弃过。这半圈，她走得值得，她不会后悔。曾经的暴雨再也不能将绿子打倒，这么多年，她已经长出了坚硬的盔甲。现在，即使有千万只箭射穿绿子的胸膛，即使羽翼被折断破裂，她也不会在哭泣了。

    可即使这样，走过千山万水，尝过人生百味，绿子还是逃不出这个圈，命运的枷锁，始终牢牢的套在她身上。绿子抬起头，看远处苍翠欲滴的青峰，好像看到了两个女孩子说说笑笑快乐的身影。原来绿子从来都是孤独的，陪伴她的，守护她的，追寻她的，辜负她的，都不过是原来那个单薄的自己。想到这里，绿子不禁苦笑一声。世人所谓羞耻，只是重新爱上了自己，无关功名利禄，无关法律条规。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是在悲叹自己陷入的这无尽轮回，亦是在嘲笑这荒蛮世俗。她从桃树上折下一根尖尖的树枝，用它把白了大半的头发盘起。也许这时，刚走到上一个圈的尽头的绿子，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注视着自己呢。绿子想了想，又摇摇头，这世界，哪还有什么凛，什么绿子。

    阳光像那时雨，酣畅淋漓，斑驳陆离。那年这时，绿子和凛刚刚认识。此时，应该也有两个不谙世事的女孩一起躺在树荫里谈天说地。我们生来的意义是什么？既然这是一个圈，何不去冲破!绿子忍着泪水，幻想自己有天能够到达那里，幻想着她爱上的人不是自己。可是如果能重来，绿子又能选择谁？还不是一次次的重来，跌入命运的深谷，被迫像个机械一样，麻木的画着圈，不问因果，不问结果。

    终于，绿子起身，转头走入深林，只给世界留下一个单薄又苍老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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