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忽然静了下来。显然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身份持重如段天璘者，竟会为了一个女子，做出如斯决定。

    然而段天璘却神色淡然，对那些投在自己这边讶异的目光，视若无睹。

    长久的沉默后，却是傅青鸿首先回过神来。他站起身，凝视着段天璘，没有别的言语，只道：“既如此，便有劳殿下。”

    虽然他的脑中并没有留下关于这人的任何记忆，但却能隐隐地感觉到，段天璘这样的人，既然做出了决定说出了口，便不会是一时冲动的结果。

    他定然已经在心内，思虑好了一切的前因后果。

    实则少做细想，也能明白。

    傅青鸿自己是不能试药的。因为不论那药是真是假，会造成如何结果，他都是在场之中，唯一一个能采取法子加以补救的人。

    玉蝉也是不能试药的。正如他之前所言，纪思嬛贴身的丫鬟已然失去了一个，若是再失一个，只怕身边难再有心腹之人。她须得有个值得信任的人，守在身旁。

    想到第二点的时候，傅青鸿微微有些怔愣。他虽然失去了记忆，但在想到这个女子的时候，却会有一种格外熟悉的感觉。仿佛已然认识了她很久很久，很深很深，故而有些念头几乎不需仔细思考，便如此顺其自然地从脑中浮现而出。

    而时间毕竟是紧迫的，没有过多的空余，让他追昔抚今。

    段天璘闻言点了点头，随即朝玉蝉看去。后者会意，当即重新走回立柜中，取出另一个纸包，同之前的那个并排放在桌边。

    一个是“风霁月”，一个是解药。

    傅青鸿举步走到桌边，打开纸包仔细看了看里面的粉末，道：“无论是毒药还是解药，药量都已然足够两人服用，殿下各服一半便可。”

    段天璘闻言，面色中已然没有什么明显的喜怒哀乐。他只是看着那两个纸包，轻轻地点了点头。

    玉蝉迟疑了片刻，终还是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奉于段天璘面前。

    段天璘抬手接过，动作却忽然顿了顿，抬起眼，看向自始至终一直站在门边的纪云墨。

    纪云墨心头一凛，却极力地控制住了自己面上的神情。只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静静地同他对视了一刻。

    但其实她此刻的心绪，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平静。

    她开始矛盾起来。说不清内心是希望这解药有效，还是无效。

    若是纪思嬛能因此解毒，她自然是不甘的。毕竟，自己筹划了那么久，眼看着就要将这个挡在眼前的绊脚石除去，她如何，也不愿看到这功亏一篑的结果。

    然而，倘若这毒无效。那么今日的纪思嬛虽然必死无疑，但与此同时带来的，将是秦王段天璘于纪宅身中剧毒一事。堂堂王爷造此变故，不只是这屋内的所有人，来带着整个纪家，都将受到无止无尽牵连。

    实则旁人如何，甚至她自己如何，纪云墨都是不在意的。

    她担心的只有傅青鸿。倘若这桩案子日后追究起来，他身为一个大夫，却眼睁睁地看着段天璘服下毒药，将要比任何人，都难辞其咎。

    这或许……便是段天璘留给自己的，进退两难的难题吧？

    然而她绝不能退让。她已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了让步，若是再退，她的身后，将是万劫不复的悬崖深渊。

    于是她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这一刻，不如让上天来替她做这个决定。她需要做的，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而段天璘在短暂地看了她一眼之后，很快垂下眼去。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茶杯放下。然后，拿起那摊开在桌面上的，盛满毒药的纸包，微微仰头，将一半的粉末，倒入口中。

    最后，他啜饮了一口茶水，将那粉末尽数送入喉头内。

    玉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对方的面容。毕竟即将发生的事情，不光决定段天璘的生死，更同自家小姐有着密切的关系。

    而段天璘便好比当真只饮下了一杯的茶水般，放下茶杯后，便一撩衣摆坐上了身后的梨花木椅子。

    “不知这毒药，多久见效？”他转头看向傅青鸿，问。

    傅青鸿愣了一愣，才道：“殿下一气服下的数量如此之多，一炷香的时间，足矣。”

    段天璘点点头，却忽然道：“此地，留下我和傅大夫即可。”

    房内不过四人，他话中之意已然再明显不过。玉蝉虽然担心自家小姐，却也知道段天璘的心思。堂堂的王爷，中毒之后的模样不愿为人所看见，也是可堪理解的。故而她率先挪动了步子，走到纪云墨面前，道：“二小姐，请。”

    纪云墨虽然对接下来的事情万般好奇，却也无法，只得点点头，随着她一道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地掩上，房间忽然陷入一片平静。

    段天璘稍稍伸展了一下，面色轻松了些许。他仰起脸，对傅青鸿道：“大夫不必拘谨，请坐。”

    傅青鸿迟疑了片刻，终还是依言而行，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徐徐坐下。

    段天璘径自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茶，悠悠啜饮了一口，全然不似一个已经中了毒，并且即将发作之人的模样。

    他只是神情淡淡地看着傅青鸿道：“傅大夫，当真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傅青鸿未料他忽然同自己闲聊起来，愣了愣，才点头道：“实不相瞒，自打醒来之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段天璘凝神看着他。傅青鸿原本的模样，他是见过的。不得不承认，那样与生俱来的清贵之气，纵然是真正的皇室众人，也未必人人能有。

    而此时此刻，纵然对方的面容因为中毒，依旧浮肿和乌青着，不忍直视。但那样的气度，却早已融进了举手投足里，无法消解。

    顿了顿，他又道：“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何还要救她？”

    段天璘话中的那个“她”，虽未指明，含义却再明显不过。傅青鸿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放远目光看向床头。

    那名唤纪思嬛的女子静静地仰卧着，如同一汪宁静无波的湖水。

    半晌之后，他收回目光，干笑了一声，实话实说道：“不知为何，我便就是觉得……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自打醒来之后，见到闯入房内的她开始。哪怕那时候他连神智都还不太清醒，却依旧按照她的意思，随她去救那个名唤芝臻的丫鬟。

    再然后，对方突然陷入昏迷的时候，那一刻，他心内如同被无数根丝线狠狠地束缚住了一般，焦急之情，并不压抑与段天璘。

    只不过是他性格使然，加之失去记忆，他无法像对方一样就这么冲上去，毫无顾忌地将那个女子扶住，揽入怀中。

    仿佛是早就习以为常了一般，他默默地将心内这样的一种感觉，藏在了更深的地方。

    听闻此言，段天璘却是笑了笑。他微微偏着头，把玩了一下手边的茶杯，末了抬眼看向面前的男子，道：“你可知……她是什么人？”

    傅青鸿稍稍一愣，末了垂下眼去，面露愧意。

    “不知。”他低声道。虽然知道女子的名讳，虽然心底对她总有些藕断丝连，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和冲动，然而他的的确确不记得对方是谁了。一丝一毫的记忆，也没有留下了。

    “等她病好了，便将是我秦王府的王妃。”段天璘没有过多地停顿，忽然道。

    傅青鸿霍然抬起头来，直视了面前的这个男子。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忽然狠狠地疼了一下，如同被人插了一刀般，久久不能平息。

    而段天璘却稍稍缓和了一下神情，道：“你是王氏药铺的继承人，名曰傅青鸿。她中的这种毒，名曰‘风霁月’，而你，替她诊病多年，却只在前几日，才找到解毒的法子。”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接口道，“而你之所以为此努力了许多年，不为别的，只因……你曾倾慕于她。”

    傅青鸿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反而没有了惊讶的感觉。

    实则，他早已有所感觉。

    故而听闻此言，他只是慢慢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以段天璘的身份，若是让自己晚一天知道真相，或许于他而言，便将会少一个竞争对手。又或许，他根本没有将自己视为竞争对手？他告诉自己这些事实，不过是一种强者的炫耀？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段天璘的回答，不同于他之前的任何一种猜测。

    “你方才肯为她试药，如此情分，我看在眼中。”他的声音平静如水，“说这些不为别的，算是一种报偿，以及，一点私心。”

    傅青鸿不解地看着对方。

    段天璘却是淡笑了一下，道：“倘若今日我服下的这毒当真出了意外，那么日后替她解毒一事，还需的劳烦大夫。”

    在傅青鸿仅有的这段记忆里，面前这人还从未用过如此客气的口吻同自己说话。

    故而他一时间并无反应，只是愣在原处。

    而段天璘在意识到自己说出口的话之后，却是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今日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脱离了原本的轨道。

    分明处在危机四伏的情境中，却如何也要过来这纪宅；分明和纪思嬛之间不过是一场单纯的交易，却竟莫名地提出要为对方试药，更并将这样的想法付诸行动；分明是想给傅青鸿一点压力，不知为何，话出了口，却竟还是将她的安危，摆在了第一位。

    人，有时候真是个不可捉摸的动物。便连自己，也会无法控制自己的举止行为。

    想到此，他摇摇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而正此时，一股奇异的痛楚，却忽然在心头腾起。如同苍鹰一般，急速地往四肢百骸飞窜出去。

    他知道，来了！毒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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