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福背着水生，一步一步走在茫茫夜色之中，微弱的月光静静地照亮前路，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处高岗，清风扑面，树林遮天，三面环水，安福寻到一处大青石板，将水生平平放在上面，又去摘了几片红叶，蘸着清水，擦干净水生身上的血污。干涸的血痕被清水融化，滴到石板上汇成一股，顺着缝隙流下，刚好压低了一处草从，润湿了周围的土壤。擦拭完身子，安福又挑了一处开阔高地，站到这儿远眺，整个杭州城都尽在眼底，又能听见江水的浪涛，水生睡在这里想必也定会极为欢喜的。打定主意，便找了一块尖尖碎石，握在手心，一点一点掘土。秋日的夜晚已有些寒意，大地被冻得坚硬无比，就算是块石头，也渐渐被磨去棱角，更不要说肉做的肉掌，更是鲜血淋淋，指头上也被磨脱了皮，指甲更是卷边劈开。滚烫的血液落到地上，倒让坚硬的大地慢慢便得松软，不像先前那番吃力。就这样足足忙活了一个时辰，一个深坑已初具规模，安福背着水生小心地放到里面，又将土轻轻盖上，生怕打扰到他休息。土层刚刚盖过面庞，眼泪已不争气的涌了出来，安福背过身去，轻声抽噎着，他不愿在水生面前落泪，暗自安慰自己道：“水生哥只是睡着了，有什么好伤心的，他要是看见我落泪，又要说我不争气了。”便抬头闭上眼睛，努力不让泪水滴落。可积压的痛苦终于压抑不住，安福跪在地上仰天长啸道：“我一定要为你报仇，一定好好活下去。”空旷的原野回响着安福的嘶吼，这是他最后能为水生哥做的了。涛声一阵接着一阵，安福的声音已经听不清楚，一座简易的坟茔却修了起来。安福陪着孤单的坟茔，咬着手指傻笑，他又是独身一人了。

    黑鹰已从孙凯璟那里回来，本就是为了说一句话，再加上也不喜欢他那猥琐的样子，就刚才听闻明日便可一亲香泽，孙凯璟激动地口水直流，因此没用多久黑鹰便推故离去。刚回总兵衙门，见小七穿好银甲披挂，骑上战马，提着长枪，腰间系着镔铁宝刀，面对一伙官兵横刀立马，一脸杀气道：“他背着个人，定走不远，你们到处巡逻搜捕，遇见了他千万不可伤他性命，我要亲自结果他。”黑鹰不明所以，拦住小七道：“你不去苏紫那里安排，打扮成这样要和谁去厮杀？”小七见是黑鹰风尘仆仆回来，急忙下马相迎，道：“别提了，那小子打伤了我，背着水生尸体逃走了，还杀了我们一个兄弟，我气不过正要带人追捕他，他倒是说过要找你报仇，你回来路上有没有遇到？”黑鹰本有些不信，照理说小七武艺已算高手，安福又受了伤怎么可能打得赢小七呢，可这一干人真刀真枪满面杀气，不由得不信，摇头道：“我要是遇到已抓他回来了，不过就算你抓了他，也问不出什么，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小七本就怕黑鹰顾全苏紫，要放安福一马，便胡扯道：“苏紫只让我们放人，他放了他再抓他也不算我们失信，以后对付卫广手里也有筹码。”黑鹰心知小七最重情义，伤了个兄弟怎么也要讨个公道，不好继续拦他，闪身走到东厂兄弟面前道：“你们跟着我去西湖再打探一番，一者要将今日画舫前的伙计全都带回来审问，一定要问出都有谁见过苏紫，不可漏过一人。二者我再和苏紫商量些事，确保这些天兄弟们的辛苦没有白费，要是顺利，下月我们就能启程回京。”小七点头称是，带人分头去追。黑鹰带着东厂的兄弟往西湖去了。这番分兵，已是最大程度顾全苏紫面目，东厂兄弟比起官兵来说，临阵相斗固然比不上，可论起缉捕追逃那都是个顶个的精英。小七正在气头上，自然注意不到这些细节。

    可怜今日守在苏紫画舫前的伙计，正聚在一起赌钱，还没回过神，门就被人踹开，几个彪形大汉提着刀冲进来，架住他们脖子，押回衙门严刑拷打。这些人都是禁不起打的，刚刚招呼了两鞭，就疼得哭爹喊娘，只当是早先得罪了沈文，这才招致祸事，便求饶道：“官爷饶命，都怪小人无眼，还请手下留情。”其中一个停下手中皮鞭站出来道：“别扯些没用的，我且问你，这几日都有什么闲杂人等见过苏紫？”那人哭道：“闲杂人等我怎么敢放他上去，平时就是船上的伙计丫鬟走动。今天早上孙凯璟大人派人来过一次，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出来了，之后再就没人上过船。”东厂的人一听就察觉出端倪，孙凯璟求见苏紫多次，都吃了闭门羹，苏紫怎么可能见他的人，还过了近一个时辰，明显有问题，便照着他面门又是一鞭，问到：“你放你娘的酸臭屁，少拿浑话蒙我。”那人抽抽着身子哭道：“小人说的是实话，那人自称是孙大人派来的，盘问一番也没问题，很多细节都对的上号，小人就放他上去。”又仔细将沈文模样比划出来，东厂的人取过纸笔画成画像，让他们又细细认了一次，都说极像。那人便将他们一伙先监在牢里，自去拿画像各处张贴缉捕。

    长夜漫漫，可西湖的喧闹丝毫不减，黑鹰坐在苏紫下首，身上的冷汗打湿了衣襟，一阵风吹过，背上顿觉凉飕飕的。黑鹰捧着一支翠玉簪花，忐忑地等待着苏紫回复，生怕她已经为卫广所用，不肯再为东厂做事。苏紫拿起簪花端详一阵，对做工光泽甚是满意，便插到发髻上，对着镜子照了照，点了点头道：“早先你已经给了我不少礼物，就是珠宝美玉也有许多，比这个还要精美贵重，今日为什么还要破费？”黑鹰见她喜欢，暗自松了口气，便来试探道：“见姑娘空着手终归是亏了礼数，况且那些礼物是东厂送的，这只簪子虽说不算绝品，可这是黑鹰的一番心意，还望姑娘喜欢。”苏紫心中微微一动，不想这厮杀呆汉还有这种心思。黑鹰又道：“我已照着你的吩咐，将安福放出，可还有一事不明，那安福一个普通百姓，怎能牵动姑娘挂怀，请姑娘一定赐教？”苏紫哪会不知他的用意，胡乱搪塞道：“我家丫鬟以前和他是同乡，住在一个村子，有一天上街见他落难，心中难受，便求我救她，本来我不想坏了国家法纪，可我的丫鬟哭得眼睛都肿了，我于心不忍，这才恳请大人放人。”旁边玉兰一个激灵，跪下陪着苏紫演起来，眼泪唰的一下涌出，双手不住抹泪哭道：“我对安福倾心已久，不忍见他受苦，要是大人非要抓人顶罪，小女子愿一人承担。”黑鹰无奈，这两人分明是没说实话，可有求于人，不好发作，便道：“明日申时我带孙凯璟过来，还请姑娘好生伺候，再为我求一篇歌颂九千岁丰功伟绩的文章，等我将文章传抄散布，便还姑娘一个清白，再送一百两纯金做盘缠。”苏紫假意应允，便推身子乏了，请玉兰送客。黑鹰告辞离去，刚即下船，就见着东厂兄弟在寒风中候着。黑鹰解下自己的酒葫芦，给那人递去，那人也不推辞，接过一饮而尽，寒意已消退的差不多了。黑鹰问道：“可查出是谁见过苏紫的？”那人从怀中取出画像道：“只问出了年龄相貌，还是个本地人，至于姓名就无从查起了。”黑鹰将画卷一抖展开，眼睛瞪得老大，跌足长叹道：“竟然是他。”那人一惊，扶着黑鹰问道：“大哥认识这人？”黑鹰捶胸顿足，懊恼之极道：“这人我不仅认识，还在孙凯璟那里和他喝过一杯。正是江南有名的临江仙酒楼少主，一苇临江沈文。”那人想起刚才伙计所说，心想莫非真是孙凯璟派人去的，苏紫碍着黑鹰这才相见。黑鹰将画像又交还给他，看出了他的心思，满含杀意道：“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今夜我们去请沈院长一叙，便知分晓。”

    临江仙依旧是灯火通明，还有几个闲汉在喝酒划拳，毫无去意。李叔打着哈欠，拨弄着灯芯，大厅又变得明亮了许多。突然外面一阵狗吠，又戛然而止，李叔心疑，也不再管这里的客人，便想出去看看。可门外突然站出一个人来，那人挎着钢刀，腰间拴着一个酒葫芦，东倒西歪地踏进来，晃到一张桌前，一脚没站稳，整个身子砸在桌子上，巨大的撞击声压过了闲汉划拳的吵闹，惊得他们谁也不敢乱动。来人正是黑鹰。旁边小二去赶他，道：“哪里的醉汉到一边闹去。”李叔看他筋肉就知道他武艺奇高，不敢怠慢，喝退小二，亲自上前抱着一坛好酒就过来问道：“这位客官要不要尝尝我家的上色好酒？”黑鹰将二话不说接过酒坛，开了泥封，先尝了一口，含在嘴里。随即皱着眉头就吐了出来，咋舌道：“休要拿马尿来哄我，再来一坛好的，少不了你银子。”李叔无奈，又开了一坛一样的过来，黑鹰接过尝了尝道：“这酒倒是有些味道，不过我从不一个人饮酒，叫你家姑娘出来陪我喝几杯。”李叔赔笑道：“客官要是想喝花酒啊，请出门左转走一百步，那里自有喝花酒的去处，小店是没有的。”黑鹰佯怒，将一坛酒都泼到李叔身上，骂道：“你家主人可真不通情理，这么大个店连个姑娘都没有。你叫他出来，我自和他理论。”店里的闲汉哪里还敢多待，一起悄悄退了出去，出去还没走出几步，竟连声音都消失了。李叔知他要找沈文少爷麻烦，留了心眼，一边拿着抹布擦了脸，一边道：“我家主人岂是你这醉鬼想见就见得？趁早滚出去，省得挨打。”一招手，几个店里练过武的小二一起上来就推黑鹰，可黑鹰纹丝不动，反倒将这些人震开老远。黑鹰见他心虚胆怯，已知这里有猫腻，便起身站直，双足稳稳跨立，再无醉酒之像，揪着李叔领口，一把提到空中，道：“他在时我还有顾忌，要是他不在，那我正好搜一搜。”门外齐刷刷闯进一队人，还押着刚才逃出的闲汉，手提长刀威风凛凛。这些人是黑鹰带来的东厂高手，进来也不说话，自发分成两队，一队就在大厅警备，另一队则到处搜捕。李叔暗自叫苦。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整个酒楼被翻个底朝天，却还是一无所获。黑鹰揪住李叔，狠狠摔在地上，照实处打了两拳，打得李叔满齿皆落，咳血不止。李叔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却哈哈大笑，道：“沈家待我恩重如山，从没将我看作下人，我也早就将沈少爷视为己出，又怎会做背主之事。我扪心自问，要是落到你手上，定挨不住打，将他们供出来，不如趁早了断。”说完咬破舌头下面藏着的药丸，登时七窍流血，气绝身亡。黑鹰急忙去救，可也来不及了，眼睁睁见他死去。黑鹰起身，改荣敬之，叹道：“我本以为江南水乡是歌舞升平之地，谁想竟能出这么多豪杰。”东厂兄弟立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黑鹰思索一番道：“我在江湖上走动时，常听人说沈文和龙刚耀戚兴最好，我看他们不是在戚家庄藏身，就是在巨鲸帮藏身。这两个地方都非同小可，需要从长计议，还是先回去吧。”那人又问：“这酒楼如何处置。”黑鹰惋惜地看了一眼，跑到后厨抱了两坛好酒。其他人纷纷效仿，将能扛走的好酒搬个精光。其他人已经退了出去，黑鹰一脚踢开一个酒瓮，顿时酒流的满地都是，芬香扑鼻，显然是瓮桂花酒。黑鹰忍着心疼，将一盏油灯打翻在地，大火顿时熊熊烧起，转瞬间就吞没了这酒楼，连着临江仙的招牌一起化为灰烬。可叹江湖闻名的家业竟付之一炬。

    沈文可不知家中除了这么大变故，他早已到了巨鲸帮地界，坐着渔船，飘在水泊之中，和那撑船小童不时闲聊几句。又见这里水草茂盛，虫鸣鸟啼不绝于耳，比起当年盛景更胜一筹，心中无限感慨。未到寨门，就见停靠的战船一字排开，足足绵延有一二里，船上甚至还有火炮策应。巡逻帮众见着沈文，皆是一惊，好些年都不曾见过帮主挚交，赶忙迎上去行礼大礼道：“原来是沈院长亲临，我等怠慢了，未曾远迎，还望恕罪，我这就去通知帮主。”沈文连忙拉住他，止道：“我一个人悄悄上去，切莫惊动了他。”这些人没奈何，只得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爬上山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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