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福立在窗外，听张芸渐渐止住哭声，松下心来，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又跳回徐雅身边，道：“总算是劝好了，这姑娘还挺能闹腾的。”旁边管家只当是小七惹了姑娘生气，全赖安福说回来，对他千恩万谢，就差下跪磕头。安福过足了瘾，揉着脑袋笑道：“小事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徐雅在旁边哭笑不得，分明是你将人家惹哭的，现在劝好最多算将功补过，还敢受别人的谢意，真不害臊。不过这可不能明说，不然非被人乱棍打出去。那管家恭敬地请安福到客堂叙话，又命人端来蔬果糕点，徐雅有些不好意思，拉着安福衣角，凑过去悄声道：“这样不太好吧，要不我们现在回去，省的哥哥担心。”难得她感觉逃出来玩够了，不过现在想回去怕是不成了，安福听到吃的，双眼冒光，嘴角渗出口水，哪里听得进去，直勾勾跟在管家身后，到客堂坐好。徐雅没办法，只好跟他过来。

    到底是大户人家，来往的都不是等闲之辈，这客堂更要布置精巧。只见入得大门，面前墙上挂了一副牌匾，上书“水清木华”，是小七从京城文豪处求来的手笔，出自东晋谢混《游西池》：“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是宅院花木幽静甜美之意。安福虽不认得笔走龙蛇的文字，但瞧见笔锋暗转之处，苍穹有力，像极了罗汉拳中刚猛的招式，也经不住叫出好来。徐雅一努嘴，这四字用的草书笔法，连自己都不认识，安福又能看得懂了？不觉哼了一声，道：“你瞎装什么，你且说说这什么字，再叫好不迟。”安福脸颊泛红，答不上来，便扭头看向别处，瞧见牌匾下面端正摆放了两张花梨木椅，正是上座。安福礼数不周，大踏步走到上座边上，朝着左手边坐定，身子左右扭扭，果然极为舒服，又拍了拍身边的另一个位子，示意徐雅过来。徐雅无奈叹气，情急之中冲到安福身边又是一记暴栗，打在他脑门，把他揪起，扔到两边的客座上，自己悄悄坐在安福下首。管家看在心中，心中暗自搓叹，难怪是主子的朋友，原来都有相似之处。又示意厨房端来糕点等物。安福迫不及待捡起一块，囫囵吞到腹中，咂咂嘴道：“好香甜的东西。”徐雅心中不服，拿起桌上的红豆糕，轻轻咬了一小口，才入得口中，只觉得鲜香酥滑顺着舌尖弥漫，确是上品，但美中不足的是整体太过柔软，甚至拿在手中都不敢稍加用力，生怕其碎在手心，这样的糕点怎么能及得上自己手艺。越想越觉得气闷，余光瞥他一眼，果然见他在捡拾衣服上掉落的渣子，忍不住眉头紧皱，撅起红唇，心中暗骂，果然是个呆子，身在福中不知福，竟然还夸别人做的。安福没有女生心细，只是好久未进食，肚中饥饿罢了，其实他也觉得徐雅手艺更胜一筹，只不过憋在心中没说出来。

    身边管家眼尖，看出徐雅不快，问道：“我家点心不和姑娘胃口？”徐雅正在气头，说话不过脑子，努嘴答道：“没我做的好吃。”她不知道这些点心都是张芸亲手为小七做的，只不过小七许久未归才捧出来给客人享用，容不得别人说不好，管家正待发作时，门外传来张芸清脆的声音：“我也觉得这糕点做的不好，就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你若有做糕点的本事，不如教我两手。”管家见主子发话，只得悻悻退去。

    徐雅顺着声音望向门外，张芸双眼依旧有些肿，但用过药后已经没有明显红色，只是苦了小七。他乖乖立在张芸身后，两个眼眶全成乌黑，不知道撞了什么地方，连大气都不敢出。安福从没见过他这样，差点笑出声，但又怕招徐雅敲打，只好一手捂住嘴巴，一手猛掐大腿，就算如此还是憋的肚子痛，眼泪都挤出来,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张芸径直走向上座，根本不管安福，虔诚地望向徐雅，恳求道：“我的糕点有什么问题，还请赐教。”小七跟了上来，坐到张芸旁边，但还未坐稳，张芸巧手便搭在小七肩膀，向着耳朵摸去。吓得小七蹭的一下蹿起，重新立在张芸身后，再也不敢松懈半分。徐雅同情地看了小七一眼，再也不计较他曾经关押过自己，便对张芸讲起红豆糕的不足：“你做的红豆糕太过柔软，甚至连形状都没有，想来必是因为水量加的不对，一般做法是一斤红豆粉最大只能加九碗水，若喜欢吃硬一些的，可酌情减少一些。”张芸恍然大悟，她闲时专攻医术，从没学过厨艺，对细节处理不到位也是情理之中，此刻得了人指点怎么不乐得高兴，便和徐雅商讨起细节来。安福左手边是张芸，右手边是徐雅，夹杂她们两个中间，多少有些碍事。徐雅说到高兴处，一把拽起安福，扔到身后，自己坐到安福的位子，拉起张芸双手，细细讲了做饭的要领。小七颇为得意，刚刚这小子竟然还敢公然嘲讽，现在竟也沦落到相同的地步，不由得眉毛上扬，神气无比。安福冷笑一声，坐到刚才徐雅的位子，捡起一块红豆糕，故意细嚼慢咽。等一块红豆糕吃完，像是意犹未尽，嘴巴又吧唧吧唧，连手指头都舔舐一便，在挑衅望了小七一眼。小七气的肺都要炸了，死死盯住安福，火焰从他青肿的双眼冒出，恨不得立刻把安福踩到泥土里狠狠跺两脚，但碍于芸姐只好忍气吞声。

    她们两个从厨艺开始，已经聊到胭脂水粉，这还没一盏茶功夫，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张芸拉住徐雅双手，道：“今天夜已深了，不如妹妹就在我家安歇，我们睡在一处，岂不甚好。”徐雅连忙点头，就和张芸出去洗漱，直接略过了安福和小七。那两个见姑娘们都出去了，松下心来，将红豆糕扔在一边，作势扭打在一起。相斗正酣，外面脚步声陡然再响，吓得这两个忙收了拳头，假意抱成一团说笑。但门外只是个丫鬟路过罢了。这两个看得真切，嫌弃地推开对方，拍干净身上沾染的浊气。小七尝了块张芸做的糕点，暂时享受张芸久违的温馨，却被安福不合时宜打断，安福铁青着脸，道：“我今晚睡在哪里？”小七双拳紧握，嘴里还含有未咽下去的糕点，不清不楚地咆哮道：“不想挨揍就滚，你也好意思住我家。”安福呸了一声，道：“我都不怨恨你了，你还这样小家子气。”便自去院中，打算在假山边上凑合，反正从小都是这么过来的，也不争这一次。待找到块平整地段，安福脱去衣物，就在水边继续扎起马步，任由清爽的水汽喷溅在身上。小七跟着他到了院中，本想瞧瞧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见他到了池子边上，稳稳扎起马步，看样子真要在院中将就一夜，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心想着就算是天大的仇怨，也该真刀真枪比个高低，自己这般作为，倒真有些小家子气了。便走到安福身后，又不好意思叫他，捡起一块石子，朝静谧的潭水丢去，激起的水花溅了安福满身，冰凉的触感激地安福平地跳起，大叫着：“你干嘛偷袭我？”小七无语，哭丧着脸道：“算我偷袭你行不，你别杵在我院中丢人了，右手边尽是客房，你睡第一间。”说完便回了自己房中。安福捡起衣服嘟囔道：“这还差不多。”便去房中继续扎了半个时辰马步，才洗漱歇息。

    第二日天明，安福还未起床，就听见院中乱成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往往的人纷纷议论，道：“大事不好，皇上降旨免去九千岁司礼监和东厂的职务，滴发凤阳守祖陵。”安福爬起身，胡乱在脸上抹了点水，便穿好衣服出来，见院中来来往往的人皆不认识，知道出了大事，急忙来寻徐雅。她也是这个时候被人吵醒，不过女孩子家洗漱慢些，等安福找到张芸墙下，轻声唤徐雅名字，徐雅才洗漱完毕，也顾不上妆容，穿好鞋子应道：“你在院中等我，我马上出来。”徐雅穿过密集的人群，到了安福身边，抓起他袖子就往外走，两人一溜烟向悦来客栈跑。徐雅心中突突，不知道哥哥会气成样子，已经做好了挨骂准备，安福安慰她道：“你放心，将所有的事推到我身上便可，要挨骂的话我替你扛着。”

    徐雅心中稍动，也不搭话，握紧安福衣袖的手更加紧了。待两人到了客栈，只见里面来来往往的人，有穿着官府的官员，有带刀的侍卫，比起张家还要拥挤，说的都是同一件事。而陆清瑜早已脱下变装，换上了锦衣卫独有的飞鱼服，腰悬锦衣卫独有的绣春刀，坐在一张方桌前，神态自若地品茶，看样子昨夜徐雅的作为并没有让他受到困扰。徐雅怯生生走上前去，刚想认错，却被安福抢先。他站在徐雅身前，拍着胸脯，道：“昨天是我强拉着她的，与她无关。”陆清瑜微微抬头，他看安福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多了几分柔和也有几分赞许，声音也不似前番高昂，淡淡说道：“我都知道了，你们昨日在小七家里安歇的，是不是？”徐雅惊奇万分，难不成他昨夜一直跟在身后，只不过没人发觉罢了，便问到：“你怎么知道的？”陆清瑜打了个响指，小二端出热乎乎的早点来，陆清瑜这才答道：“我用锦衣卫的身份问过巡夜捕快，自然就知道。”徐雅旋即明白，看来锦衣卫果然厉害，尤其是在京城中。

    陆清瑜抓起桌上的三根油条，一根给了徐雅，另外两根塞到安福手里，收起笑容道：“快点吃吧，吃完我带你们去别的地方。”安福有些心不在焉，他环视一圈，没有找到卫广身影，便问陆清瑜情况。陆清瑜答道：“你当还在江南，能成天腻在玄武身边？就这京城之中，和他有过命交情的何止百人，想巴结他的何止千人，都围着他，那还像什么样子。”安福略显落寞，他不是为了什么官职地位，只是想着好不容易认识的朋友就这么疏远了，怪可惜的。陆清瑜等他们吃完，便带着他们出了悦来客栈，一路向北走了约莫数百步，穿过内城城门。到了一处宽宽的路口，这里已距皇城近了，左右尽是气派屋子，虽说只与正北坊隔着一道城墙，但绝不可相提并论。因为各处紧要衙门皆设在这里，比如说六部，宗人府，中军都督府，锦衣卫等等，一半的政令军令都是从这些屋子中发出的。

    陆清瑜拽过还在看楼阁的两人，又向西行了数百步，穿过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门，里面的楼不似刚才所见繁华，甚至还有些破烂。不过周围的人尽是些穿着和陆清瑜一样的汉子。安福呆望着这些神气的衣服，嘴巴张的老大说不出一句话。陆清瑜扶住他下巴，帮他闭上嘴，笑道：“千万别丢人，你以后也和他们一样。”徐雅搂住哥哥肩膀道：“真的吗，哥哥千万不要骗人，谁骗人谁是小狗。”陆清瑜点头答应，宠溺地摸摸徐雅头顶，道：“你先在这里的屋子住下，等我办完正事，再给你找新的住处。”徐雅有些不开心了，就刚才所见，锦衣卫里全是冷冰冰的人，要是住在这里，还不闷死了，于是拉住陆清瑜的手，道：“我自己会找住处，绝不住这里，打扰你们办事。”陆清瑜知道她的心思，想必又要去张芸同住，按照往常，一定是不许的，但这次陆清瑜却点头应允，不过附带了一个条件，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一定要让安福看住你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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