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忽然笑了。

    那笑声像恶龙的嘶吼，又带着对命运的嘲弄。

    那个少年。

    是了，他早就知道，她记住的，是那个少年。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在所有人面前，伪装出轻易会因身世之谜激怒的样子。

    让所有人都以为，那依旧是他的心结。

    但这真的只是伪装吗？

    假冒巫阳的女人开口，戳中他曾经最在意地方的时候，他内心的痛苦与激荡，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真实。

    却不是因为被戳穿了身世。

    而是对自己内心的平静。

    你怎么可以忘记？

    他们为你付出了这么多，命运对你是如此不公平，为何你竟能冷静剖析，熟练分析，再也激不起半分情绪？

    如果连你都忘记了，那岂不是证明，他们的付出，你的坎坷，全都一钱不值？

    必须撕开结疤的伤口，让它腐烂、化脓，恶臭不堪，鲜血淋漓。

    唯有如此，好像才能对得起这么多的牺牲和付出，这荒诞不经、颠沛流离的宿命。

    可内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别装了。

    假的就是假的，再也变不回真的。

    身世是假的，父母是假的。

    到最后，就连情感，也变成了假的。

    这难道不可笑吗？

    出于某种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绪，最后的对决时，那位假冒“巫阳”的女子，说出了一个不够重要，他却无法衡量的秘密。

    男人本可以说出茶楼老板的秘密。

    攸关茶楼的本质，攸关乌衣巷的平衡。

    足以一锤定音。

    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开口。

    就算输了，也没什么要紧。

    因为客栈老板的性命，早在上一次比赛时，就因为它的附着、它的妄想代替、它和他签订的契约，与他紧紧相连。

    赢了，他能彻底掌控、吞噬对方。

    输了，客栈老板大伤元气，他可以借助契约的联系，从容吞噬掉它大部分力量。

    他对自己这么说。

    可内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之所以沉默不语，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当今皇帝，弑君上位。”

    片刻的疯狂后，他忽然开口，说了一件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

    灵青虞知道他想求证什么，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全程参与。”

    果然是这样。

    倘若当年他选择回去，或许有另一条路。

    杀了主宰他命运的老皇帝。

    只可惜，当年的他以为，这是绝对不能做到的事情。

    男人忽然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最后的钥匙，在我手里。”

    不用他说，灵青虞也已经猜到。

    男人能越过太阴丝网，不被切割，便是因为他身上，残留着三花猫神使姐妹的力量。

    双生姐妹，死去其一。

    同样是分离。

    茶楼老板，是衍生的秘密，是窃取力量和权柄的老鼠，也是那位茶楼主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姐妹，设下的最后屏障。

    若是通往第三层的道路打开，那些更强大的秘密冲出来，它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吞噬两位神使。

    若是神使们都死了，茶楼老板也不复存在。

    不想死去的老鼠，为了活命，必须顶着茶楼主人的身份，维系茶楼的运行。

    更何况，吊在它们前面的，还有三花猫神使这块奶酪。

    成神的诱惑。

    死亡的镰刀。

    二者叠加的结果，便是秘密们如同网中的老鼠，一代又一代，就这么前赴后继，倾尽所有。

    最终的结果，便是客栈主人活着，却不在客栈内，导致客栈虽正常运转，却被秘密支配；

    茶楼主人虽死，却化身道具，被“老板”掌控，茶楼被秘密支配，同样运行。

    两个阵眼之间的平衡，居然就靠这么诡异的方式来维系。

    灵青虞光是想想，都觉得三花猫神使的姐妹，确实是出手不凡。

    濒死之际，硬是在死中挣扎，求出一条活路。

    哪怕代价是她姐妹漫长的痛苦。

    但三花猫本身就与后土息息相关，越是痛苦，反而越有可能让她活下来。

    与赤行风所做的抉择，倒是惊人的相似。

    犹如镜像的复刻。

    难道这也是乌衣巷的诅咒，是那位陨落神明的无形伟力？

    镜中影，影中镜。

    若真是如此，她和他，是否能算是双生一体？

    灵青虞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就见男人的翅膀张开，哪怕在黑暗之中，也凭莫大的恐怖，营造出遮天蔽日的阴影。

    狮身、人面、龙翼的怪物，发出雷霆般的宣告。

    “我已放弃辉光，决定投身黑暗。”

    “失败如蜕变的旧躯，死亡是必须的途径。”

    诸神黄昏。

    本就是死亡上升的过程。

    “他主宰了我的命运，成了我的父，我的主。”

    “而我今日，便要取回自己的命运。”

    这是多年前就该做下的决定。

    生也好，死也好。

    选择哪颗星辰，是否要修行，乃至……成为什么样的人。

    本都该是他自己的决定。

    但他的犹豫和迟疑，让他失去了最后的时机。

    最终，是赤行风的抉择，让他觉醒了岁星。

    他本以为没有什么。

    赤行风也是为他好。

    可当距离薤露之门越来越近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如果不破除这个心结，他会永远死在下一次的推门里。

    “你当杀我！因为我也早已杀死了过去的自己！”

    他发动计划，想要救赤行风，想要杀灵青虞，并不是因为昔日的仇恨或恩情。

    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存在，阻碍了他继续向上攀升。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连他都觉得自己恶心。

    可就连厌恶，都变成了虚假的面具。

    这是“应该流露的情绪”。

    而不是“真实存在的情绪”。

    爱是假的，恨也是假的。

    唯有利益，才是真的。

    “我也当杀你，因为我们之间，只能活其一！”

    “我的性命可以解开井口的封印，你的鲜血和性命，同样可以解开井口的封印。”

    “这是我们之间不死不休的宿命！”

    数不尽的阴影，在黑暗中狂舞。

    似群蛇，又似山峦。

    那是多年以来，茶楼老板掌握到的所有秘密。

    与这庞大的、灭世的怪物相比，灵青虞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

    但所有的攻击，在即将靠近她身体的一瞬间，都像陷入一去不回的黑洞。

    漫天飞溅的秘密就像四处逃窜的老鼠，在真正的光芒面前，无所遁形。

    唯有那道身影，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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