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八年，正月。

    宋念青终于怀上了一个孩子。

    那些云樾压不住的换后的声音总算短暂地沉寂了下去。

    我的耳朵也安静了一段时间。

    我陪着宋念青做了好多小孩子的衣服。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信的佛，只知道她抄了许多佛经。

    我让小翠在买了很多菩萨像回来，日日在宫中祭拜，其实我心里不信，但宋念青说心诚则灵，我只能骗自己，真的替她祈福祷告。

    她肚中的孩子很乖，很少闹腾，不像我怀云宸的时候，吃不下总是吐。

    我想这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也知道宋念青已经很苦了，便不愿意折腾她。

    后宫许久没有这么安静过了，我甚至有些贪恋这样的安静。

    十月之后。

    自上次云樾抱着酒走人，这还是我第一次和他共处一室。

    宋念青在里面哭喊着，我的心搅作一团。

    云樾阖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日后，一声响亮的啼哭终于传来，如果是几年前，我想我会冲进去，可如今我得先等云樾开口。

    他缓缓睁眼，稳婆抱着孩子出来，欣喜道：“恭喜陛下，是个小皇子！”

    云樾似乎松了口气，他没看那个孩子：“皇后呢？”

    稳婆恭敬道：“娘娘也平安。”

    我这才抬脚冲进去，而那些丫鬟稳婆自然没拦住我，她们只开口说晦气，拦住了云樾。

    真可笑，给自己丈夫生孩子居然是晦气……

    “宋念青，疼不疼？”

    我握住她的手，感觉自己有些哽咽。

    宋念青捏了捏我的手指，没有睁眼，安心地笑了笑：“疼，但没事了，忘忧你是不是哭了？”

    我擦擦眼角的泪：“没有，你听错了，好好养着，那小子我帮你看着，不让他累到你。”

    她轻笑：“忘忧，给他取名‘延’好不好？愿他福寿延绵，开开心心。”

    我应下：“你说什么都好。”

    我等宋念青睡着，才离开了她的寝宫，走出宫门时，云樾又回来了。

    “那孩子叫云延。”

    我丢下这句话，也没等他反应，头也不回地走了。

    ……

    我本以为这样就好了，云延的出生可以救下我们所有人。

    可我错了，见证过云樾如何为一个皇位争斗的我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

    小翠和我说云樾让小陈开设了一个新的部堂，全用的太监，说这是制衡。

    我已经不关心这些了。

    因为年终家宴时，我父亲曾叫我一定要让云宸当上太子。

    争完后位要争太子，我觉得他们好累，这一生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我知道宋家也一定给宋念青下了一样的指示。

    本来宋家撑着不让她离开这个后位已经很是辛苦，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自然要为这个年幼的“嫡子”争上一番。

    一时间，朝野之间又开始了立嫡立长的争论。

    然后云樾封了云宸当明安王，封地幽州。

    云宸才不到九岁，这已经是极大的荣宠了。

    加之云樾就是从幽州的秦王一跃成为了太子，朝野霎时忘了什么“嫡长之争”，纷纷说陛下不可宠妾灭妻，让贵妃的庶子胜过皇后之子。

    我觉得云樾这一招太妙了，因为他知道只有我根本不在意这些言论，让我当这个靶子再好不过了。

    我找到宋念青时，她又哭了，似乎生了云延后，她总爱哭。

    “忘忧，那毕竟是你的亲生子，苦了你了。”

    我摇摇头，云樾也同我说过“何苦如此”，但我始终只有一个答案：“宋念青，在你身边就不苦了。”

    她擦着自己的眼泪：“对不起，忘忧，我好像食言了，没能做到小时候想做的事，没能成为你心中的那个厉害的宋念青。”

    我捧着她的脸：“我不需要你做小时候的那个宋念青，你只要是宋念青，什么样子的都行，张忘忧只要宋念青永远开心快乐。”

    她那天在我怀里一直哭，直到睡过去。

    我以为这样就好了，发泄出来就好了。

    可在云延一岁的时候，宋念青还是走了。

    她抛下了云延，抛下了云樾，也抛下了我。

    母亲说我的名字是萱草，她当初生下我时庭中的萱草都开了，有了我后她确实少了许多烦忧。

    宋念青，萱草青青，一见忘忧，可为什么她见我却忘不了心中的烦忧呢？

    是因为我始终不是她念得那个“青”吗？

    我不过是一株被赋予了意义的花草，而她要的是浩浩青天，是无垠山海，我又算得上什么呢？

    有些人注定不属于你，也注定留不住。

    我把自己关在寝宫中，而云樾更是疯得厉害。

    宫里不允许提起宋念青的名字，云延更像是个透明人。

    小翠说他已经不上朝了，搞了个丹房，想修仙，求长生，要把宋念青的魂找回来。

    我笑他白费力气，找回来了又如何，她不喜欢这儿，难道云樾不明白吗？

    在幽州的宋念青和百姓们下地干农活，和商贩们一同行商，风吹日晒，日日劳作，但她朝气蓬勃。

    在兆京的宋念青像是个人偶，没有一点生气。

    为何还要她回来，走就走了吧，也许下辈子宋念青能生在一个好地方，一个女子也能为官，不需要依赖她可笑丈夫的地方。

    小翠说云樾用云延的血去炼丹，因为道长们说这样可以和宋念青的魂魄更近。

    我想了想，还是给那些道士塞了点钱，让他们说些好话，起码让那个可怜的孩子活下去。

    我让小翠把云延带来见我，我跟他说了很多话，他是个乖巧懂事聪明的孩子，我希望他不要像宋念青那样始终念着天下苍生，我要他恨，恨这不公的世道，最好有朝一日把这样的世道闹翻。

    可当我看到他不过是砸碎了一些佛像，还是和他母亲一样念叨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的时候，我突然真的意识到他不愧是宋念青的孩子，那些我肮脏的私心只能交给我的孩子完成了。

    宋念青曾经怒骂我不要把云宸当做工具，可我还是这么做了。

    云宸这些年给我的来信中已经暴露了许多他的野心和不甘，他早就知道自己不过是云延的一枚靶子，也知道我并不爱他，他问我事到如今，他还有哪条路可以走？

    我一早就知道李德妃收买了那位方道长要我的命，只要我死了，她就觉得自己能当上皇后，云乾能当上太子了。

    我笑她天真，什么皇后，什么太子，我从不稀罕。

    既然云宸要我给他指一条路，我就用自己的命给他指明白。

    也算是作为他的母亲，真正地帮他一次。

    ……

    我顺势而为，计划好了一切。

    可没想到李德妃那么狠，居然连云延都不放过。

    冰室之内，我确实有些急了，对云樾吼出了我这些年来所有的愤怒和忍耐。

    还好他真的被我激怒，没有理会云延。

    而小翠和小陈都会送他离开这儿。

    云樾，我就说太自信不是件好事吧。

    但现在想来，真是后悔，当初要是认真和他学功夫了，起码死之前还能揍他一顿。

    彻底倒下后，我瞬间感觉好轻松。

    宋念青，等等我，我来了。

    “我喜欢什么样的？我喜欢宋念青这样的，陪着你，就不苦，一点都不苦。”

    下辈子若还能遇到她，我一定亲口和她说出这些话，勇敢一点吧，张忘忧。

    天黑了，可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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